依我看,每一个村庄都有骨有肉,有自己的脊梁。
我从小出生在云南楚雄千里彝山的脊背上,村庄的脊梁如母亲温暖的背,用彝家刺绣的花裹被背着我长大。
故乡的村庄以一条三四百米长、近千级的石梯为轴,如一只巨人的手,把古老的村庄举在半山腰。凸凹不平的石阶如祖先的脊梁,背负着山村厚重的历史,岁月的沧桑。
村庄躺在山坡上,说大不算大,说小也不小,几百年的繁衍生息至今,也只有稀稀疏疏五十多户人家。常听老人们讲,列祖列宗把村庄的人从一个宗族分出三个支系,第一个支系是长房家,第二个支系是二房家,第三個支系是三房家,依次派生出一代又一代后裔。依次分布在石梯左右的房屋和院落,就像村庄发达的肌肉。那几个屈指可数居住着各家各户的院子,也称为老院子、新院子、大椿树院子、伙食团院子。村庄里的人并无其他杂姓,除了娶进门的媳妇外,就连入赘的上门女婿,也必须改名换姓,全部姓李,都是同一个祖宗的后生。几乎每个大院的门都面向石梯,全村人出入,上上下下,来来往往,石梯都是必经之路。从早到晚,春夏秋冬,石梯静静地承载着村庄的早晨与黄昏,承载着村庄的快乐与忧伤。
在我枯萎的记忆里,那架从村脚延伸向村头的石梯,是村庄的主轴,是村里人茶余饭后的乡村文化演展舞台。每天晚饭后,村里的人不论男女老少,都会不约而同陆陆续续来到石梯上,找块合适的石板坐下,三五成群凑在一起,吹牛聊天、谈古论今。天南海北、家长里短、家事村事、好事坏事、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很多花边新闻,都会在石梯上联播,在石梯上群发。谁买了一套新衣服、一双新胶鞋,谁家娶了新媳妇,谁家添人增口,都会在石梯上一一登台亮相。老幼妇孺,抬头不见低头见,聚在一起,就是一个大家族。人闲手不闲的村里人,有缝针线纳鞋帮的;有吸水烟筒抽烟、砸烟锅吃草烟的;有吹竹箫、弹三弦、唱调子对山歌的。不论是谁,不分才艺高低,那些无师自通的民歌手,都会在石梯上层出不穷,比拼展演。父亲是个二胡手,经常在石梯上边拉二胡,边唱放羊调、爬山调、过门调……悠扬的二胡声响彻石梯,萦绕在山村的上空,着实惹人喜欢。就这样,有说有笑、有苦有乐的乡村人,不怕蚊虫叮咬,再累也常把石梯当作板凳,坐在乡村的大客厅里,久久不愿离去。直到圆月老高,或是镰月西落,或是打雷下雨,才恋恋不舍各自归巢。
石梯是孩子们的乐园。童年的我们,没有见过更多的玩具,也买不起玩具,有时玩“讨小狗”,有时玩“抓石子”,有时玩“弹蚕豆”,有时玩“拍菱角”,有时玩“小猫钓鱼”……一切自娱自乐的玩耍乐趣无穷。最吸引人们目光的是那几块光滑的石板上雕刻出的棋盘,有争先恐后下豆腐棋、牛角棋的,有打扑克、玩游戏的,从早到晚,石梯上都或多或少坐着几个贪玩的孩子、歇气儿的老人。因此,孩子、老人从不寂寞,石梯也不缺少伙伴。那架石梯就在我家大门外,吃午饭、晚饭时,我常舀一碗饭,盛上菜,跑到大门外的石梯上,坐着一边吃,一边欣赏石梯上那些特有的乡村风景。
石梯是验证乡村人品德的试金石。谁家丢了一只鸡、几个鸡蛋,瓜菜水果被人偷摘了,就会有人在石梯上拉开嗓门儿,高音喇叭似的指桑骂槐,骂那些手脚不干净的人。这一招还真管用,骂过之后,知情的人就会悄悄提供线索,做了亏心事的人,也会逐渐醒悟,悄悄物归原主,邻里关系慢慢变得干净起来,大家和和睦睦相处。也有些人家,有时会端着腌菜、葵花瓜子等零食,一一散发给来石梯上玩耍凑热闹的人吃。见者有份儿,哪怕是一块粑粑,一根甘蔗,只要能进嘴的东西,寄生在石梯上的人,都可以尝到人情味。
石梯是透明开放的。有些哺乳期的妇女,拉起衣服,就敞胸露乳当众给自己的婴儿喂奶。眼睛发炎疼痛的、手脚皴裂的人,就会凑过去,讨几滴白汪汪的乳汁,当眼药水涂眼睛,当香脂涂抹松树皮般的手脚。谁也不觉得是奇耻大辱,谁也不戒备谁。有些婴儿,生下地他娘就缺奶水,于是,石梯上经常能看到抱着嗷嗷待哺婴儿的母亲,向奶水充足的妇女讨几口奶吃。那架石梯如村庄硕大的乳房,大公无私地喂养着村庄的每一个人,我们都是石梯乳喂养大的。
石梯是村庄的主动脉。从早到晚都有人从它的脊梁上走过,听到脚步声、咳嗽声、说话声,远远的石梯也就能猜出是谁来了。出工收工、上山砍柴、下田干活,牛羊出圈、放牧归村,谁早谁迟,谁勤劳、谁懒惰,一切的一切,夜以继日守候着村庄的石梯,都历历在目、铭记在心。
石梯从不嫌贫爱富。在石梯的眼里,没有贫富之分,不管你是穿皮鞋、布鞋、胶鞋、凉鞋,还是赤脚从石梯上走过,石梯总是那样默默无语。来的都是客,不管是谁,你看上石梯的哪一块石头,屁股一坐,就是最好的板凳。石梯从不喜新厌旧,不管你离家多少年,不管你多长时间没来,天长日久迎接着一茬茬降临人间的孩子,娶进门的媳妇,送走一茬茬命归黄泉的老人。岁月沉浮,一代又一代,村庄的人去的去,来的来,石梯总是依旧躺在那里,毫无怨言地在风雨中、在朝朝暮暮中静静地等着你。
通过改革开放三十多年的发展,村庄在老去,我也在长大。随着新农村建设的迅速推进,如今的村庄很多人家都盖了单家独院的新房子,家家户户都有了电视机。那一条条如石梯血管和肠道的村间道路,也不断变宽,打成了光滑的水泥地板连接到各家各户,摩托车、微型车、农用车可直达院内。村中那架曾经热闹非凡的石梯,也逐渐门可罗雀。偶尔有人走过,几声稀疏的脚步,几乎再也看不见昔日全村人坐在石梯上聊天吹牛、谈笑风生的情景。
最近我回了趟老家,沿着村里到处转转,人也越来越少,那架石梯两旁似心肝肺腑的老院子有的已经拆迁,已是残垣断壁。剩下为数不多的几间老房子,房屋门上挂着生锈的铁锁,房顶瓦砾上丛生的杂草已经枯萎。我一屁股坐在当年那块下棋的石板上,牛角棋、豆腐棋盘的线纹还清晰可见。我等了很久,想等一个村里人下棋,一直没有人来,只有一条狗伸长脖子向我汪汪狂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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