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山青青,春烟迢迢,赤水蒙蒙。
有一股神秘气息蒸腾在这逶迤一线的地方,有什么正在暗示我,有酒的醇厚,有香味。不是那种浓香,不是轻浮的香,不招摇,很深,好像蓄谋已久的,很厚。有的东西就是厚的,很厚,宽阔,神秘,深藏不露,但又无处不在。是的,不会张扬,自然而然,很低空的、渗透的、感染的,或者有可能在土里涌动的。像蚯蚓,像3月沉重的苏醒,像根在延伸……我喜欢这样的气息,纠缠着人们,在天地间四处扩散,仿佛嬉戏和梦游。我想起可能有一个千年的隱士,有一个得道的高人正在这儿。是的,我突然想起,是一种称之为水魂的东西。是神灵。
水淋淋的。它爬上岸来。
我喜欢这样的水。虽然我不胜酒力。
生活充满艰辛悲痛,而酒化解了这一切。像春烟弥漫在天地之间,弥合了一个巨大的空洞,将现实与梦境、神话与生活混沌连接起来了。这也许就是古人说的天地有厚德吧?
是的,让我心送涟漪,还有一种兴奋,一种对冰与火的投入与期待。虽然,你可能对这浓烈的气味有畏惧,但有刺激,有诱惑。循着什么进入?水在明白无误地流淌着。是一条河?是的,就是它,在茫茫天地间,可能我们只能通过这条河来找到它的源头。它代表了水,又不是水。是水的精粹,水的灵魂。有水的外形,但不是水,是借水的形体来完成它的野心,是水的辉煌的巅峰,水的火焰。我们并不懂它,因为它藏匿着,又坦然着,冰凉、清澈、恬淡、柔软、不在乎、野性。它在夜晚流淌的声音就像是诵读着一篇天上的(也许是大地深处的)经文。它是文化。不能否认河流的属性。而且是艰深的、玄妙的文化,不是凡尘能够读懂的。后来它用瓶子装着,在漫长的时间里,历史酿就了酒的个性。它就是文化和历史的证据,甚至是民族历史中激荡的华彩乐章。有一种智慧是用水来承载和贮存的,不让它流淌,静静放着、密封着、冥想着,进入历史的大荒。酿造过后可能是漫长的等待,以液体的方式,走进历史,燃烧后来的生活,寻找听得懂它语言的人和时代,塑造人类。
我到过旧金山的帕纳山谷,那里同样是酒的故乡,山谷里氤氲着另外一个民族的智慧与情感。在那里我读出了田园牧歌,读出了从大自然采撷的精美片断。酒是牧歌,是收成,是我们农耕时代的丰收的喜悦。你看采摘葡萄的人们,你看蓝天白云,看成群的奶牛,看那些隐藏在葡萄园中的酒庄,看山谷里流溢的雾气和天空中飞翔的鹰。酝哪,酿哪。田野上、山冈上、风里、秋天里溢淌着醇美流蜜的空气,那么浓稠、高雅。你看赤水两岸,那个时候,同样高粱摇曳、河水流响,人们收获着沉甸甸的穗子,将它们投入到掺了酒曲的石窖中,也是酝啊,酿啊。后来,一个容器将那化为水的神物全部收走了,密封了。但是,这个容器里,如果你仔细倾听,却依然能听到河流奔涌和庄稼爆裂的声音,能闻到丰收时的醇香和农人的沉醉。听到庄稼成熟后在风里沙沙的喧嚷和絮语,夜半露寒时的呢喃,经久不息。它是永恒的声音,永恒的浓烈和醉意,永恒的荡漾,它贮存在我们心里。它使我们保持对水的源头和对祖先文明的追溯与回忆,对诗的热爱,对过往历史的兴趣,对朴素生活的梦想。
因此,酒不是工业,不是商品,它就是文化在漫漫烟波中的传承,是文化的倒影。
在这里,用赤水酿成的酒,终有了这么一种气质:采天地灵气,怀厚德致远。天地灵性,至厚至德。是水与人,人与天的同气相求。想想吧,同样是高粱与酒曲的碰撞,是一场天作之合的邂逅,这里的高粱特异,而五月的女人踩曲,是如此的柔情蜜意,仿佛是对酒的爱恋缠绵的序歌,是摇篮里的天籁。一双赤脚,踩兮舞兮,酒曲慢慢地从山野女人精心的伺弄中诞生了……还有一次一次的发酵、加沙、蒸馏、取酒、贮藏、等待、勾兑……多么神奇美妙的过程。不要用科学仪器分析,她所含的香有多少种,所含的微生物有多少种,真的,我宁愿什么也不知道。但只求像天地的鼻扇,吸进她灵香袅袅的意境,它的优雅细腻的云态,它的亦幻亦真的叩访。而一种叫水魂的生命,她的神秘性是不可以分析的,并且要拒绝分析。在这儿漂浮的神秘物质,是永远也抓不到它的,犹如尼斯湖水怪和神农架的野人,一闪即逝。是它参与了整个酿造的过程,一只神奇的手,在搅动着这场壮丽的水的演出,在书写水的传说。
酒也不是食物,不是的,它是介乎于物质和精神之间的一种东西,我姑且称它第三物质,它可以滋养灵,也可以滋养肉。它来自深山,取自深谷。雾霭茫茫的赤水,一勺一勺,一湾一湾,一程一程,一滩一滩。你究竟叙说着什么,你为什么有如此的魅惑?不是说这里,说在遥远的神农架,有这么一位老人,一个铁匠,几十年从不吃饭,只喝酒,也不吃菜,就一盘石子儿,用油盐炒了吮着下酒,下顿洗净了再炒。酒能支撑他几十年不吃饭的身体,里面有什么神奇的物质呢?
现在,我走在茅台古镇的烟雨中,走在赤水河畔。一切都在酒的萌动中,仿佛酒是一粒快要冲出大地的种子,一次风生水起的潮汛。我感受到了。对,酒是种子。酒是用水耕种出来的。我终于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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