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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白石回忆人生

时间:2023/11/9 作者: 中外书摘 热度: 15483
李燕+徐德亮

  徐德亮(以下简称徐,从李燕先生学画):2015年是咱们抗日战争胜利七十周年,我们都知道您父亲李苦禅先生抗日的英雄事迹,但是要说齐白石先生呢,我们都知道他是一个民间画家,而且也是一个以卖画为生的画家。在整个日本占领时期,齐先生都是在北京生活,那齐先生有抗日的壮举或者是不合作的这种故事吗?

  李燕(以下简称李,李苦禅之子):有的,白石老人一生,他有他的底线,人生底线。曾经有贵人求他或者介绍他去做官,他不去,他说做官我就画不好画了。日本鬼子侵占北平的时候,他不跟日本人合作。“七七事变”不久,大家都知道,马上京津就沦陷了。这个时候,白石老人有一度曾经贴出布告来——白石老人有个习惯,爱在家里头或家门口贴布告——意思就是说近日身体欠安,不待来客。还有一次贴上了“官家入百姓门,百姓不祥”这样的话。

  还有一度贴告示说“送礼者不画”,其重点在后头那句话,“与洋人译言者不画”,什么叫“与洋人译言者”?就是那个日本翻译官,不画!实际上在“七七事变”前白石老人家里曾经有几位日本朋友,都是日本文人。这么说吧,日本文人相当一部分对中国文化极有感情,他们是友好人士,但是正像我父亲苦禅老人讲的,这些人在日本永远当不了政。当政的是一心一意要灭亡中国的,他觉得只有这样他的日本列岛才有发展。

  而这些个日本的友好人士,这些文人,常年就住在北京,说一口北京话,还会唱京戏,在北京一住就是二三十年,完全融入汉文化,甚至有的认为自己可能就是徐福的子孙,他到这儿来,处处感觉到好像这个地方比日本更亲切。我就接触过这样的日本友好人士。那白石老人身边也不乏这样的朋友,但是北平一沦陷之后,他跟有的日本朋友就公开讲了,说咱们朋友还是归朋友,但是今后我们最好少来往,因为现如今两国已成敌国,来往不便。这话暗示什么,就是家里常来日本人,老百姓、周围邻居就会怀疑这家人是不是汉奸?齐老先生要避免这个嫌疑。

  而且在那个时候他画螃蟹,上头题着“看你横行到几时”,这用意就很明显了。还有的画天上一片红,那意思就是说,如今这个山河变色,我老泪如血,原文我背不下来了。反正这类的画他画过不止一张两张。这画显然不是为了卖的,那就是抒发他的一种爱国悲愤之情。

  我的父亲曾经谈过这么一段事情,白石老人因为老不出门,对于外头的事情不太了解,经常受骗。有一处宅子,老宅子,挺不错,还挺大,四合院,那一看就是前清的一些有地位的人家住的。人家把房契拿来了,很贱的价钱要卖给白石老人,说我这急着等钱花。白石老人一时手头凑不起来,先给他一笔钱,用现在话说,首付多少钱。这笔钱刚给没过几天,忽然间外头有敲门的,开门的是老太监老尹,尹春如。这敲门的是个日本军人,还挎着指挥刀。老尹还是老规矩:“您找谁?”好多日本人都会说中国话。我父亲还讲,好些日本鬼子,如果不穿军装就跟中国人一样,他是辈辈在中国,经商什么的,实际上都是特务,生的儿子也是特务,在上海的说上海话,在北京的说北京话;鬼子来了,如果需要的话,穿上军装都有军衔的,比汉奸还好使唤呢,对中国侵略是他们的长期国策,非一时一事。

  这个日本人就说:“齐白石先生在家吗?”老尹说:“你候着,我去传去。”还让这日本人候着呢,人家一下就进来了。老尹一拦:“您别进来。”日本人上去俩耳刮子就给他扇那儿了,“夸夸夸”穿着军靴就进去了,直奔白石画屋。进去之后呢,白石老人正画画呢,抬眼看他一眼,一看是日本军官,就没话说,还在那儿接着画画。

  徐:日本人传统上也画水墨画。

  李:对,日本人也爱写字画画,他们受中国文化影响才有书画嘛!看一会儿之后,看白石老人还不说话,根本就不理他,他就先开口了,说:“我的房子为什么你要买?”原来是为这买房子的事。日本人进北平,这好房子都被日本鬼子占了,那卖房那个小子是拿着个空地契来卖的。合着那小子蒙白石老人呢,至少把首付款给蒙去了。

  日本人问:“我的房子你为什么要买?”白石老人还是不抬头,边画边说,他说得很简单:“你的房子在日本,我的房子在中国,我没买你的房子。”就这么简单,又没话了。日本人待着觉得也没趣,反正这意思也传达到了,就走了,临走还磕了一下皮靴,打了个立正:“我告辞了。”白石老人还是没抬头,连平常说的“送客”都没有。

  李:白石老人在日寇占领北平期间,他坚决不与日本人合作,跟自己原来的日本朋友也都拉开距离。我觉得在民族气节方面,他没有任何失节行为。至于说日伪的机构、协会,他不参加。咱们说了,白石老人宣布什么事,就讲究贴告示,这个也贴过,“本人不参加任何协会”之类。他那些告示可惜大部分都丢失了,这要攒起来不但是非常有意思的书法作品,而且还有历史价值,更能说明他的人生观、价值观。他那个布告,为了让人看清楚,写得相当地正规。关于白石老人布告的事也有很多趣闻。反正爱写布告,人家光写笔单,他爱写布告,在抗战时期,他就老贴着那个,“送礼者不画,与洋人译言者不画”,连翻译官我都不给你画。

  徐:那这个日本人的房子,后来也就不敢去了呗?让人骗了呗?

  李:那当然了,那就白让人骗了。白石老人一辈子,所有挨的骗他都没法找后账,因为在社会上来说他是个弱者,他惹不起任何人。

  徐:还有什么受骗的事啊?

  李:比如说解放前发行钞票,不是像现在只有中国人民银行发行,那时候好多銀行都能发钞票,币制特乱。为什么解放前干点儿事,都得是真金白银啊,就因为纸币不保险。那时候都讲究“条子”“小黄鱼”,就是黄金啊;还有就是“大洋”,那是白银。大洋这里头除了有袁世凯头像的叫“大头”之外,还有孙中山头像的叫“小头”,还有外国出的那个叫“站人儿的”,叫“坐人儿的”,还有“美国鹰”,还有“墨西哥鹰”什么的。

  徐:外国的也行?

  李:对。过去那银行印钞票不行,有的银行出现金融危机了,它的钞票就悬乎了。有的人有点儿内部消息的,都串通了以后,赶快去挤兑。什么叫挤兑?排着队挤,兑,兑换,兑换什么?兑换真金白银。什么叫挤兑挤兑你?“挤兑”这个词就这么来的。他把他的真金白银兑完了之后银行就倒了,有关当局就给打了封条,里头一个人没有,全散了。这银行都没了,可外头散着好些钞票,您去晚了,就是铁门和封条伺候。

  徐:那存的钱就都?

  李:完了。

  徐:扔了?

  李:那跟扔了一样,卖烂纸什么价?白石老人受过这个骗。我父亲到他老师家里去,一进去看白石老人面有喜色,站在画桌旁边抚摸着一摞儿钞票。

  徐:钞票都能论摞儿?好家伙,不少钱。

  李:可不少钱!老先生指着卖画为生,自己的劳动换来那么些钱特高兴。我父亲说:“恭喜老师,贺喜老师,这是哪位这么大方,给您这么多钞票?”“方才来一个客人,好大方喔!他买了我的画,给了我这么多钞票。”我父亲一看:“老师,这钞票毛了。”“什么叫毛了?”“就是这钞票拿去买东西人家不要了。”“自古以来哪有钞票不要的道理?”——这钞票纸从宋朝,公元1100多年就有,中国人发明的“交子”,后来到发明什么“宝钞”之类,钞票的“钞”是这么来的,就是说自古以来哪有钞票不要的道理?我父亲说:“那个银行都倒了,让人挤兑倒了,这钞票没人要了。”把这道理好讲了一番,白石老人这才听明白。

  你要换一个人,闹不好当场能晕过去,白石老人大概也是这辈子挨骗挨惯了,再加上老先生实在度量大,就把那钞票提起来,放在自己画坏的画该放的地方,画案子右里头角下,跟着又站在画画的位置上,“苦禅,我们再画”。“我们再画”,就这四个字。我父亲赶快把纸抻着让老先生画,老先生一点儿不受影响,就只有靠自己的劳动来弥补自己受骗的损失。后来我父亲说:“老师,您说现在谁还敢要票子,谁都不敢要了,或者要大洋,或者买点金子,金子体量小,又好存,遇着点什么变故随身带着就走了。”

  徐:对,“乱世黄金,太平文物”。

  李:这个大洋还有响儿呢,黄金没声。黄金要有声可就假了,黄金是“巴拉巴拉”的没有响亮声音的。

  白石老人这个倒听到耳朵里去了,过了些日子我父亲去了,白石老人对我父亲很信任,他不保密,“苦禅,我托人买黄金了”,神秘兮兮地对着我父亲看,小金锞子,上头还盖着戳。我父亲一看,“老师,学生我虽然穷,家里没金子,我可见过金子,人家银号请我去画画,熟了,他们在那儿搬运黄金都不背着我。在那儿人家也有卖黄金的,怎么着拿个试金石划一下,看金子成色,上面点点酸水看起不起泡,完了再拿铡刀,往那个铡刀上一坐,给夹两半看里头有没有‘夹馅儿,这我都见过。我看过真金子,所以我知道金子大致分三等,上等为赤金,中等为黄金,下等为绿金,带绿头的,这就是铜成分多。老师我看您这金锞子,绿头还有余呢”。敢情齐老师又被人蒙了。

  徐:不是金子?

  李:是金子,问题就是铜成分多了。现在讲24K、18K。现在还有蒙人的,“我画画用金箔,是标准的24K”,废话,做金箔不使24K做不了那么薄。

  反正白石老人实在是不懂金子,究竟都买了多少,白石老人也没透露。好不容易,白石老人弄了60个小金锞子,这我父亲看过,这回不知道是谁给他买的,倒是赤金,60个小金锞子。

  白石老人亲自缝了一个鸡肠子口袋,就跟那小鸡肠子似的,挺细的筒儿,把这60个一个个拿掸子把儿捅进去,然后封上口,亲自缝,缝完了之后跟武装袋似的,挎在身上。白石老人经过大灾大难,什么闹土匪这种事太多了,都怕了。为什么他那个画室安一个铁栅栏?夜里有跳墙过来抢劫的怎么办?所以夜里把铁栅栏关上。

  就这还怕不安全,老先生愣不怕硌着,那“武装袋”睡觉都带着,就这60个小金锞子,大约一两一个。要给你带着,德亮,你也睡不着觉。老先生真是可以说这辈子穷怕了,经过离乱,怕了。

  有一天,忽然间老尹太监跑来找我父亲,小声说:“苦禅快去吧!老爷子丢金子了,老爷子丢金子了。”不能大声喊,让贼听见怎么办?我父亲想老爷子看护这么严,金子怎么能丢呢?就去了。到那儿一瞧,白石老人满脸愁容。我父亲说:“怎么回事?丢了?”白石老人说这个袋子断了,金子掉出来了。我父亲说:“老师您别着急,您这儿坐着,学生我替您数数。当初您往里装的时候您可给我说了60个,是不是60个?”“是,60个,60个。”

  徐:湖南话,“录十个”。

  李:“好,您看着,我给您全捋出来,好,您在这儿看,1、5、10、15、20,数到60,您看没丢吧。您再看着我——”我父亲学老师拿掸子把儿一个一个往里续,1个、2个、3个、4个、5个,一直念着,60,我父亲还学着他的湖南口音,“录十!”还学这个。“您看,连一个锞子影儿都没丢,您看清楚了吧?”老爷子当时就乐了,平常都乐不露齿,老先生习惯一乐就捂嘴,这回也不捂嘴了,满口牙都露出来了。

  “下头的活儿学生我就不敢代劳了,您老先生自己缝吧。”白石老人又自己缝去。敢情是他这么天天挎着,磨得开线了,开线还不是打接口那儿开的,是旁边那接口,可能这针脚有地方稍微稀一点,这么开的。还特意说“这活儿学生我不能代劳了”,一定让老爷子放心,特别了解齐老师的心理活动。

  反正白石老人这一辈子,知道不知道的,是经常被骗。还有卖画,说好的这张10块大洋,实在的,白石老人那画说实在的,10块大洋,有时候4块也卖,毕竟是大洋。大洋贵的时候那是两块大洋能买一袋加拿大面粉,那时候叫“洋面”,“伏地面”是土面,那便宜,最好的面是加拿大面,叫洋面。那位說好了给十块大洋,四尺条幅,白石老人挺高兴,画好了两条儿。

  徐:两张四尺条儿,二十大洋。

  李:二十大洋,这生意是蛮不错的。那个人一看,“真好,真好,老爷子您卖力气了,谢谢!谢谢!”卷完了之后就搁在他那个包里了。老爷子瞪眼等着,还没给钱。那位就从包里头拿,哗啦哗啦还有响儿,一块块往外拿。白石老人在旁边看着,心说怎么拿这么慢?拿出来之后,这人开始嘬牙花子,白石老人这听得懂,只要一嘬牙花子这钱就嘬回去了,做生意有时候就怕嘬牙花子,就觉得不妙。这人就说了:“这怎么说的,我这出来明明带着二十块大洋,怎么就剩八块了……我想起来了,路上碰一熟人,我欠他点儿钱,他让我赶快还他,我从这里拿了给他了……下回再补,下回再补。”下回啊?我到现在也没见听说他给补上。

  这白石老人脸皮特薄,也不能说追出去把画抢回來。包括有人说,来买画的钱少给了,白石老人拿刀把画裁下一点儿去,根本没那事儿!白石老人不干这事。反倒是挨蒙这类事多,有些人想办法坑他点儿,蒙他点儿。

  徐:这样跟他熟的人知道他这样更得坑他了?

  李:不,他特别熟的人倒不坑他。他这脸皮薄都传到外头去了,所以才招这骗子,周围很近的人不会。他交的朋友要是不信任的人,说实在的,老尹那关就不让进。

  徐:我看启功先生写白石老人的事,文章中说,沦陷以后,当时伪政权把聘书送到齐先生家,结果齐先生写了“齐白石死了”又退回去了。

  李:那个时候,我父亲跟白石老人一样,都把这个所谓的国立的这些学校都辞了,因为那时候哪有国立的?沦陷区的都等于是日本人掌控的。

  徐:但是白石老人是指着卖画为生,指着教课为生,他不教课了就没钱了,他不卖画了也没钱,怎么生活呀?

  李:他教课没什么钱,主要是他也不大到学校去教课。抗战胜利以后,悲鸿先生请他去,他还很勉强。他老有一种什么心态呢?我也没什么学历,上大学去当教授那我哪儿能去呢?他也是虚心,另一方面他有点过分的谦卑。要不后来白石老人上课,徐悲鸿在旁边坐着,等于替他站脚助威。

  白石老人他习惯就是在家里授课,弟子到家里来,一边说一边动笔。悲鸿先生也是这样,我父亲也是这样教学,一边讲着一边就示范,这个很直接,学生学得很实惠。

  在这之前他主要不是以教课为生,主要就是靠卖画为生。

  徐:那抗战时期兵荒马乱的,谁买画啊?而且当时有权有钱的日伪的那些人他又不卖。

  李:像我父亲在抗战时期,他参加了八路军地下工作,一切资金自己筹措,那靠什么?我父亲都不教书了,偶尔在私立学校担任几堂课。老话剧演员杜澎,那是当年我父亲的学生。

  我父亲基本上也是靠卖画,但是卖画没有保障,都卖给哪儿呢?基本上卖给前门银号。现在那大楼还在,那是个老银行,柜台挺高,在荣宝斋工作的时候我还去过呢,我看到过运黄金,那个地方现在成保护文物了。

  银号有它的交际,交际也讲送礼,送礼有大礼,也有一般的礼品,也有小礼品。那时候有一个风俗习惯,送扇面,然后找人镶扇骨,请名家画几笔。再有就是送条幅,四条屏,偶尔他们订画。

  徐:不一定什么时候要?

  李:对,不一定什么时候要。有一回来生意了,定一百个扇面,我父亲这高兴。一共花了三天三夜,只睡了一宿半的觉,就连着把它画出来了。早点儿画结账给钱,这是一个挣钱的门道。

  还有个别的活儿,是属于个人也是有送礼的需要的,不是银号送礼,个人送礼,托人来订。那个就更没指望了。银号相对来说还是经常有点儿,白石老人基本上都是这活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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