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在世的时候,每当秋末冬至,总有一件事让全家揪心:她的手又要生冻疮了。
妈妈的手每年要生冻疮。年轻时,她在宁波乡下务农,冬天里仍然要到河埠头洗衣挑水;后来到上海里弄食堂做工,每天凌晨两点多就得起身上班准备早饭,在露天的水龙头下淘米洗菜;退休后操持家务,一家数口的内外衣服,都经她的双手洗涤得干干净净。寒风凛冽的三九,妈妈坚持两星期换洗一次床单、被夹里,硬是靠搓板肥皂、双手绞干,保持了卧具的芬芳;滴水成冰的严冬,妈妈照样每天拎着铅桶上楼,蹲下身,把那间九平方米的小屋地板擦洗得发白。在这样的劳累下,她的手一到冬天就肿得像馒头,不小心碰破了,便会流血,至于疼痛,那只有在她干活时嘴里发出的咝咝声中才能体察出来。
我们兄妹几个那时还年幼,无法真正感受到妈妈生冻疮的苦楚。只记得爸爸每天晚上摸黑回家,总会问一句:“今天冻疮怎样?”那份关切,就好像大熊市里被套牢的股民关注行情一样。
特别有趣的是,过新年走亲访友时,别人对妈妈的问候也总是:“今年手怎样?”于是,妈妈伸出用手帕包着的手,让阿姨、婶婶们审视,她们头聚在一起端详冻疮的神情,似乎是在欣赏一件工艺品,嘴里还唠叨着:“还好,还好,今年好多了。”
后来我们长大懂事了,而且姐姐的手也仿佛遗传似的生起了冻疮,便劝妈妈冬天少洗点衣服,被子也不必换得太勤,水太冷可以掺一点热水,可妈妈总是我行我素,虽然表面上笑眯眯地答应着。
20世纪90年代前期,我首次去美国访问,对那里的其他物质文明都没有什么羡慕,唯独眼红城市里的供暖系统,每个水龙头都能方便地调节水的冷热温度,人还会生冻疮吗?回国后,各种热水器开始在家庭装潢中流行起来,和妈妈住在一起的哥哥也装了一个,但热水只供洗澡用,平时洗菜、洗碗还得用冷水。
1996年秋天,妈妈病倒了,住院期间,她对陪伴在侧的亲人说过一句话,让我们终身难忘:“今年冬天,我大概不会生冻疮了。”
妈妈,我们真懊悔,为什么不早点买全自动的洗衣机,为什么不多花点钱把热水管接到厨房间的水龙头上。妈妈,您在天国,一定不再生冻疮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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