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老杨
在北大荒的时候我还献了一次血,那时我刚调到场部一中充当教员没多久。
一中有个校工,他的全名我已经记不真了,还记得他姓杨,叫杨福或杨富,无论是福气还是富裕,都是很吉祥的名字,权且叫他大老杨吧。大老杨四十来岁的样子,外表挺憨厚的。他是当地人,拉家带口的,他们家就在场部。大老杨是个打杂的,一身黑棉袄、黑棉裤、棉大氅,总是油渍麻花的,成天赶着一挂一头牛的牛车。一中好像是有那么多杂七杂八的活儿,大老杨成天不得闲,东跑西颠地紧忙活。
都说真人不露相。大老杨虽然叫杨福或杨富,但平时一点儿也不张扬。一直听说外貌土了吧唧、老实巴交的大老杨是一中,乃至整个场部的首富。据说他攒下了三千多元钱!
在20世纪70年代的三千多元是个什么概念?按当年我想每个月攒下10元钱的“知青梦”计,攒够三千多元至少得二十五年!百十人的连队一个月工资也就是三千多元。火车上三毛钱一盒的盒饭可以吃一万多盒!按龙镇至上海火车跑三天三宿,全车旅客1000人吃9顿盒饭计,三千多元都有富裕花不完——我的天!天文数字啊!当年还少有腐败一说,撑死了也就是“划拉”,即使有腐败也轮不到他大老杨头上,你说一个赶大车干杂活的,任谁脑瓜被驴踢过了也不能睁着眼睛给他送钱!
大老杨的巨额财产并非来源不明,说出来没人相信,大老杨攒下的钱全是他从嘴里抠出来的!
知青每月32元的工资一多半都花在了吃饭上,“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吃得饱才能干得动,当年我们能吃能干活。大老杨和知青不一样,他很少正经吃饭,那他吃啥?他经常吃土豆、吃倭瓜,对付一下就算用过餐了。烀猪食的时候,大老杨也近水楼台先得月,挑那烀熟的倭瓜、烂菜帮子整两口,与猪争食,混个肚子圆就算用过餐了。一回两回倒也罢了,天天如此,后来整得老母猪都一脸不屑,不拿正眼瞧他。他的理论是吃啥不是吃?好的孬的吃到肚子里谁也看不见,还不是一个样?
大老杨为啥要这么整呢?也是说出来没人相信:大老杨他挺有家庭责任感,他一直怕自己“走”在他媳妇的前面,孤儿寡母的没法活下去。他要攒下一笔钱,大大的一笔钱,即使他大老杨“走”了,孤儿寡母不仅也能生活下去,而且要活得比一般人还滋润、还自在,这样他大老杨才能含笑于九泉。
人误地一时,地误人一年。那要是人误自个儿身子好多年呢?东北嗑怎么说?我请教过很多人,东北嗑里好像没有这么一说,反正日久天长,大老杨天天土豆倭瓜等的对付糊弄,铁打的汉子也经不起这么折腾,身体终于垮了!而且他病来如山倒,突然大出血,病情凶险,危在旦夕。
场部医院对大老杨的病情挺挠头。这样棘手的病号,就好比豆腐掉在灰堆里,吹又吹不得,拍又拍不得,这玩意儿整不好了说“走”就“走”,都下不来手术台。虽说那样能遂了大老杨的夙愿,但也显得场部医院的大夫都是白吃饱没啥能耐似的,所以极力主张另请高明,送北安抢救,实际上还是怕湿手抓面粉,多一事指定不如少一事。
但场部距北安七十多公里,即使是解放牌汽车送也得走一两个小时,就怕大老杨撑不了一两个小时就死在半道上。如果真死在半道上了,你说这汽车得得瑟瑟地拉着个死人往北安开还是往农场开?朝哪个方向开都晦气,如果大老杨的老蒯(东北人与别人说话时对妻子的称呼)再嚎几嗓子,司机也忌讳,倒了八辈子大霉了,谁也不肯出这个车。
医院和一中一合计,一中也怕大老杨半道上就咽气,不好整,遂达成一致,决定就地抢救,死马当做活马医!
“童子血”
场部没有血库,或者说血库告急,一中紧急召开全体教师会议,号召大家伙为大老杨献血。几乎所有的知青教师都报了名,三四十人齐刷刷地到场部医院捋袖验血。
医院先是少量抽了我们的血,涂在两片玻璃片上,在显微镜底下看,时而又举着玻璃片仰着头对着亮再看,让血滴在玻璃片上转着圈地看,说要过一会儿。咱也不懂,等着。过了能有半个多小时,说“妥了!”有两个人的血型与大老杨相符。这两个都是上海知青,一个是小丁老师,一个是我。
医生将小丁和我引到一间病房。那病房不大,冲着窗台的是一张小桌子,上面“烂马其糟”地堆放着饭盒啥的。小桌子的两边各是一张单人病床,大老杨就躺在其中一张病床上,挺老实,但也不像已经“走”了的样子,因为还喘着气。另一张病床空着。
医生要我先进来,让我躺下,头枕着被卷。他取出一管针筒,我捋起袖子他就扎上了。与此同时,大老杨的胳膊上也扎上了一枚针头。
医生从我的胳膊上抽了一管血,留着针头,马上就将装满鲜血的针筒接在大老杨的针头上,缓缓推注。推注完了又到我这边来抽血,抽满了又马上推注到大老杨的胳膊上。如是者四,医生说抽了200cc鲜血,但我的感觉好像不止这个数。一次在拔出针筒时有几滴血滴在我的胳膊上,我知道了“血,总是热的”是一句大实话。小丁老师也被抽了200cc鲜血。
从医院出来,我回到学校抄上备课笔记,拿了支粉笔就到课堂上去了,没歇一口气。那天下午有我的两节课,小丁老师更厉害,那天他有三节课。
那年月我们都相信“活着干,死了算”“小车不倒只管推”。学校为了表彰小丁和我救死扶伤的义举,本着“精神鼓励为主,物质鼓励为辅”的原则,精神上在全体教师大会上予以口头表扬,另外,物质上特批学校鸡号卖给小丁和我共四只鸡和四斤鸡蛋,补补身子。后来鸡和蛋基本由几个知青老师一起“共产”举杯热闹了好几回。
小丁和我共400cc的“童子血”,挽救了大老杨,大老杨奇迹般地起死回生,没有死在去北安的半道上。
还了阳的大老杨感激小丁和我的救命之恩(还有医生的全力抢救,他也暂时不想“走”了),一咬牙一跺脚,死活让他们家老蒯送小丁和我一人一罐广口瓶的大油(猪油),以聊表寸心。我们深知大老杨平日节俭死抠,吃他攒下的大油,于心何忍?所以抵死不要,他们家老蒯放下罐头就走了。
晚上我们打开一瓶看看,一股冲鼻的哈喇味差点没把我们熏死,也不知是猴年马月的大油了,大老杨还当陈年酒似的珍藏着。趁着夜黑风高我们把两个罐头都偷偷地给拽出去老远。
那一年回家探亲,我对母亲说了献血的事儿。深明大义的母亲舍不得身子骨最单薄的儿子自告奋勇献了血,良久未语,但当她得知病人抢救了过来,还是赞许道:“积了大德了呀!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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