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以前,由于一次理念上的分歧,城市一分为二,在中间筑起一堵带铁丝网的高墙。虽然暴力动乱因此得以避免,但墙两边的人们决定老死不相往来。多年之后,推倒高墙的呼声高涨起来,然而最终,人们不仅没有推倒墙,还各自又分裂了一次,又筑起两堵新的墙,城市分裂为四个城区。此后,筑墙就成了一种解决争端的传统,每当同一城区的人们在某些重大问题上无法形成统一的見解,又各自不肯让步,就会在已经够小的领地中间筑墙,把它分隔成更小的碎块。哪怕是最小的碎块都受到宪法的保护,其独立自主的权利不容侵犯。
随着分裂的加剧,由此造成的不便很快变得让人不堪忍受。在一次联合会议中,各城区全票通过了一项重大决策:每个城区让渡墙附近的部分领土,组成一片公共区域。原有的界墙由单堵改为双堵,两堵墙之间的空间像道路一样通行全城,城外的物资可以经由这些道路运达各城区,各城区的人们也可以在这里进行贸易和交流。
为了避免冲突,中间地带的言行受到严格的约束。首先,不能谈论宗教、政治、民族、法律等公共话题;其次,不能携带和传播任何未经联合协会批准的印刷品和电子音像制品——由于联合协会采用一票否决制,结果就是,近一个世纪以内的几乎所有文化产品都在公共领域成了违禁品;在衣着方面,什么样的温度下身体的哪些部位必须得到覆盖,不同年龄、性别和婚姻状况的人所穿布料的色彩明度和透光性范围,都有着详尽的规定;行为举止方面,肢体接触越少越好,人际距离越远越好,说话声音越大越好——以示没有藏私。警察和便衣警察24小时巡逻,第一时间驱逐或逮捕那些违规的人。对违规严重或屡教不改的人的最高惩罚,是终生禁止其踏足公共领域。
起初,各城区都陆续出现了以身试法的激进分子,把被终生禁足视为一种荣耀,但是大多数人很快适应了在公共领域和在自己城区的双面生活,在双重身份之间的切换也越来越娴熟自如,于是那些抵制公共领域禁令的人也就不再是受人追捧的自由斗士,而成了偏执和顽固不化的象征。
人们在公共领域受到限制而积累的压力,在回到自己的城区之后产生反弹,催生了更严重的内部冲突。同时,在功能日益完善的公共领域的保障下,独立的门槛变得越来越低,城市的分裂越来越肆无忌惮,城区数量增长到惊人的一千多个。由于成本所限,作为分隔物的墙也逐渐变矮,在某些地方甚至被篱笆和栅栏取代。然而公共领域的禁令始终被严格执行,人们相信正是这些禁忌保障了城区内部的自由。
随着城区变小、各城区人口变少,在城区内部,人们尽管享有高度的自由,但越来越孤独。有些分歧可能已经消失,或者不再重要,但被隔离在各自狭小区域内的人们无法交流,也就无从知晓。尽管如此,人们相信在这个庞大的城市中一定还有和自己相似的人,为了寻找知音,人们驯养私人信鸽,往下水道里抛掷漂流瓶。鸽子笨头笨脑,漂流瓶更加不可控,它们携带的信息充斥着各种亚文化的暗语,以保证只有“自己人”才能看懂。
终于,厌倦了打哑谜的人离开了这座城市,前往那些能够在公共场合畅所欲言的地方。他们很快发现这样的地方并不存在,尽管其他地方名义上是整体,但是无形的墙壁已经无处不在。被分隔开来的单位,是一栋一栋住宅、一个一个卧室,乃至一具一具躯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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