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生牛犊不怕虎
许多人说,我是个天生的乒乓球运动员。
刚开始我没受过正规的乒乓球训练,却在学校的水泥乒乓球台上,打遍全校无敌手;后来,我代表学校参加县里的乒乓球大赛,又打遍高州无敌手;此时高州体校选我为正式队员,接着我又打遍湛江地区无敌手;打到省里时,我不敌省队的专业运动员,却也拼了个亚军。
1979 年,我即将走进高考考场时,老师建议我考北京体育大学,他说,以我的学习成绩和专业水平,考北体十拿九稳。做专业运动员,也许前程无量,我却只想做医生。
也是虚荣心作祟,十八岁的我心比天高,我爸我妈全是大学生,我二哥三哥也于去年前年考上了体面的正经大学,为什么我就注定只能读另类的体育大学?我偏不走大家公认的阳光大道,一意孤行走上了我的独木桥,我填写的三个志愿中,全是医学院、医学院、医学院。我想用医学院的录取通知书告诉人们,钟帆飞我不仅会打球,还会读书。事实证明,我的赌气有点不知天高地厚,不停地练球,不断地参加比赛,不可能不影响我的学习,我以五分之差与医学院擦肩而过。
我爸我妈劝我复读,我摇头说不。我爸我妈只是普通的中学教师,养育我们兄妹五个(我大哥残疾,二哥三哥在上大学,妹妹还在读高中),早已让他们身心憔悴,我复读多花的每一分钱,都可能成为压垮骆驼的那一根稻草。我不敢复读,甚至觉得,无视父母的劳累去复读,是可耻的。同时,我把自己的落榜,当成天意,上帝看我爸我妈太苦了,才让他们的女儿赶紧长大,成为可以为他们分担重负的人。
考虑几天,我选定了自己要走的路,对我爸说:“我去茂名石化当工人吧。”
上世纪80年代,是国营企业的黄金时代,工人阶级领导一切,不是想当就能当的,茂名石化这种老牌国企,门槛更是高得很,寻常人家的子弟,能进茂名石化,也算是鲤鱼跃了龙门。我爸见我说得轻描淡写,吃了一惊,问:“你有进茂名石化的路子?”我说:“考呗。”
我没能做上专业运动员,骨子里却具备运动员的素质,敢于拼搏,1981 年我以优异的成绩一举考进茂名石化当上了工人。
我爸简直是超人
我爸我妈的祖上都是高州望族,他们相信天道酬勤,世世代代勤扒苦做;他们还相信“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不遗余力地把子女培养成了知书达礼的知识分子。老祖宗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他们几辈子努力攒下的财富,会成为后人的“噩梦”;他们让子女苦读的书,会成为“祸根”。因为出身不好,那个年代的知识分子吃过的苦头,我爸妈全都吃过。让我感动并受益终生的是,他们从没有因此怨天尤人,我爸永远笑对人生,我妈今年89 岁,依然每天在家里唱红歌,并把自己唱过的一百多首红歌刻录成碟,给每个家庭成员都送一份。扯远了,我接着说我十八岁的故事吧。
我爸建国前毕业于中山大学法律系,但他没能成为法官或律师,而是做了中学物理教师。在带学生做实验的时候,我爸学会了装配收音机。收音机曾是我们家快乐的源泉,让我们知晓国家大事,让我们学会流行歌曲。让我们更得意的是,别人家的收音机是花钱买来的,我们家的,却是我爸亲手装的。收音机并不贵,寻常百姓都买得起,可是,谁能把一堆乱七八糟的电线和电子管,组装成收音机?在我的心目中,我爸简直就是无所不能的超人。
有一天,电视机进入了我们家所在的茂名二中。这能说会唱还有活动影像的电视机,就像童话里的魔盒,成了全校的宝贝疙瘩。天黑以后,全校教职员工及家属,都争先恐后地往有电视机的老师家赶。去晚了,就占不到位子,只能站在窗户外面,踮着脚尖,伸长脖子,从人缝里瞅一瞅。我和我妹也着魔了,在家里叽叽喳喳说的全是电视里看来的东西,吃完饭,饭碗一推就往那位老师家赶。《霍元甲》、《再向虎山行》等香港台湾电视连续剧,让全中国如痴如醉,我和我妹又怎么经得起如此这般的诱惑呢。
我爸没去赶场看电视,我没有太在意,只以为我爸工作忙,或者,落伍了,不爱赶潮流了。直到有一天下午,我无意间看到一封信……信是广州的姑妈写来的,拆开了摆在爸爸的书桌上,我很久没见过姑妈了,好想知道姑妈如今怎么样了,就顺手抽出了信纸。一读之下,我惊呆了。
原来,我和我妹每晚跑去别人家看电视,伤透了我爸的心。他想装配一台电视机,却买不到配件,想买一台,钱却不够。听说广州可以分期付款买电视机,他就写信向姑妈咨询,分期付款购买电视机的手续如何办。这封信就是姑妈的回信,她说,没有广州户口,不可以分期付款买电视机的。
怪不得我爸一整天闷闷不乐。
我爸的骨子里,奉行的是“穷养儿子,富养女儿”的基本原则,他一直在竭尽全力,满足我和我妹的需求,他不能容忍自己的女儿甘于平庸、甘于贫贱。
我的眼泪奔涌而出,号啕大哭。
为了父母的微笑
那封信似乎让我突然长大了,当晚,我让我妹别再跑出去看电视,我妹很不解,問我:“为什么?”
我说:“因为,我们马上就有自己的电视机了。”
我妹兴奋得大叫一声:“真的呀!”
当然是真的。我早就盘算好了,我自己攒了一百多块钱,再找同事们借个几百块,就能买一台了,而且,要买就买比邻居老师大的电视机,他家是14 寸的,我买17 寸的!
那时候,我还是学徒工,每个月工资18 块,我能借到几百块钱吗?
我知道我能。我是厂里的活跃分子,同事们待我如同亲姐妹,几个老师傅,更对我如亲生女儿一般宠爱,只要我开口,他们一定会慷慨解囊的。
从古至今,都有别给人借钱的训诫,虽然有十足把握,我还是有点忐忑。第二天,我吞吞吐吐向师傅张月英开了口,说我想买一台电视机,孝敬我爸我妈。张师傅“哎呀”一声,说:“这是好事呀,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我要有你这么一个懂事的孝顺女儿,做梦都笑醒呢。还差钱是不,没问题,我们给你凑!”
接着,张师傅吆喝起来:“帆飞姑娘要买电视机,大伙儿多多支持啊!”同事们立刻积极响应,几十、几百地给我凑。
我数了数大家给我凑的钱,竟然有一千块!远远超出我的预期。当我和我妹把价值1060块的牡丹牌彩色电视机抬回家时,轰动了茂名二中。
我爸目瞪口呆,大惊失色,问我:“你咋来那么多钱?”
我说:“我和师傅搞了个小发明,厂里给我发奖金了。”
我爸顿时眉开眼笑:“好!好!”
从此以后的好长一段时间,我们家成了茂名二中的中心,天一黑,来看电视的人就让我们家满堂生辉。我爸我妈好客,络绎而至的客人让他们喜气洋洋,忙忙碌碌地招待茶水。
原来,让父母快乐的方法竟如此简单。
1983年,我考上了茂名石化职工大学,我欠下的债,直到1986年我大学毕业后才还清。
1987 年,刚过六十岁的父亲,因病猝然去世。
我很惭愧,自己没能成为医生,医好父亲的病。我唯一庆幸的是,我大胆举债,让父亲整整高兴了七年。
解敏摘自《女报》2017/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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