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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小学

时间:2023/11/9 作者: 感悟 热度: 19070
贾平凹

  我的小学是在寺庙里上的,房子都老高老高,屋脊上雕着飞龙走兽,绿苔长年把瓦槽生满,有一种毛拉子草,一到雨天,就肉肉地长出半尺多高来。老师们住在殿堂里,那里原先有个关帝爷,脸色枣一样红,后来搬掉了,胎泥垫了院子,那一对眼珠子,原来是两个上了釉的瓷球,就放在大门口的照壁顶上,夜里还在幽幽地放光。两边的廊房,就是教室。上课的是高年级学生。台阶很高,我可以双脚从上边跳下来,却跃不上去。每次要绕到山墙角儿,轻轻松松地从那一边石头铺成的漫道上单脚蹦上去。那山墙角地是一棵裂了身子的老苦楝树。树顶上有个老鸹巢,筛筐般大,巢下横枝上吊着一口钟,钟敲起来,那一家老鸹却没有动静,这使我纳闷了好几年。

  五岁那年,娘牵着我去报名,学校不收,我就抱住报名室的桌子腿哭,老师们都围着我笑;最后就收下了,但不是正式学生,是一年级“见习生”。娘当时要我给老师磕头,我跪下就磕了,还有了响声。那个女老师把我抱起来,我以为她要揪我的耳朵了。那胖胖的,有着肉窝儿的手,一捏,却将我的鼻涕捏去了。“当学生了,还流鼻涕!”大家都笑了,我觉得很丢人,从此就再也不敢把鼻涕流下来。因为没有手巾,口袋里常装着杨树叶子,每次进校前就揩得干干净净了。

  因为学校教室少,我们又是一年级学生,那寺庙的大院里没有我们的座位,只好在院外的一家刘姓的祠堂里上课。祠堂里抹着一块黑板,用土坯垒起一些柱墩儿,村子里就将夏天河面上的木板桥拆了架,架在柱墩儿上当课桌。凳子是自带的。我们那时一大家族的人还没分家,堂兄堂姐多,凳子有限,我常常抢不到凳子,加上我个子矮,坐在小凳子上又趴不到桌面上,就一直站着听课,腿酸了,就将家里的劈柴拿来一根,在前后的柱墩上掏出窝儿架好,骑在上边。这种凳子虽然不舒服,但坐上去从来不打瞌睡。课余时间,同学们都拿着凳子在祠堂后的一个土坡上反放着,由上往下开汽车,我常常把握不好,就一个跟头滚下去,弄得一脸泥土。

  家里没有表,早晨总估摸不了时间,有几次起床迟了,就和娘哭闹。娘后来一到半夜就不敢睡,一边在灯下纳鞋底儿,一边听着那学校的钟声。到了冬天,起来得早,月亮白花花的,我们就在村里喊着同学一块儿去上学。大家都有书包,我没有,娘将一个小包袱皮给我,严严实实包了,让我夹在胳膊下。我那时很要强,唯有这一点总不如人,但娘说没有钱,我也没了办法。祠堂的门关着,班长带着钥匙,他还没有来,我们就在祠堂前跳起舞来。跳的是新学的“找朋友”:“找呀找呀找朋友,找到一个好朋友!”大家很快活,有时找着小霓,有时找着芳芳,就一对一对跳起来。到了三年级以后,这舞就不跳了,而且男的和女的分开来。我曾经和芳芳一块儿踢过毽子,同学们都说我和芳芳好,是夫妻,拿指头羞我,我便和芳芳成了仇人。等到班长来了,开了祠堂门,我们就进去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祠堂里还黑咕隆咚的,因为没灯,少半时候,我们点些松油节取亮,大半时候就摸黑坐着。黑板上边的墙头上,那时还留着祠堂里的壁画,我记得是《王祥卧冰》,虽然不懂得意思,但觉得害怕。大家坐下后,都不敢靠墙,也不敢说那壁画,就闭着眼睛把课文从第一课一直背下去。一旦一个人停下来,大家就都停下来,祠堂里静悄悄的。风把方格子窗上的麻纸吹得哗哗响,大家便又都害怕了,“哇”地一声再背诵开来,全为了壮胆。要不,一个忽地跑出去,大家就都往外跑,我常常跑在最后,大呼小叫,声都变了调。祠堂前的平台下就是荷花塘,冬天里荷花败了,塘里结了冰,大家就去那芦草窝里掏一种鸟儿,或者折下那枯莲茎秆儿,点着当烟吸,呛得鼻涕、眼泪都流下来。

  在这个祠堂内,我们坐了两年,老师一直是一个女的,就是捏我鼻涕的那个。她长得很白,讲课的声音十分好听,每每念着课文,就像唱歌儿,我从来没有听到过这么好听的声音。开始的半年时间里,我几乎没有听懂她讲的什么,每一堂课却被她的声音陶醉着。所以,每当她让我站起来回答问题时,我一句话也答不出,她就说:“你真是个见习生!”见习生的事原先同学们都不知道,她一说,大家都小瞧起我了,以后干什么事,他们就朝我伸小拇指头,还要在上边呸呸几口,再说一句:“哼,你能干什么?你真是个见习生!”我们就打过几次架。娘后来狠狠揍了我一次,罚我一顿不准吃饭。老师知道了,寻到我家,向我和娘做了检讨,说是她的不对,问我是不是听不懂课。我说:“我光听了你的声,你的声好听!”她脸红红的,就笑了。从此,我就下了决心,一定不落人后。老师对我格外好起来,她的声音还是那么好听,但一下课,就来辅导我,惹得同学们都眼红起来。

  一年级学完后,老师对我说:“你年纪小,不让你升级。”我当下就吓哭了。老师却将我抱起来,说她是哄我,宣布我再也不是见习生了。我一高兴,就叫她“姨姨”,叫完就后悔了。她却并没有恼我,还拧了我一下嘴。她笑了,我也笑了。下午,她拿着成绩单到我家,向娘夸我乖,学习进步快,娘给她打荷包鸡蛋吃。我便大胆起来,说:“老师,你的声音好听,你能给我唱个歌儿吗?”她就唱起来,腮帮上深深显出两个酒窝,唱完就咯咯地笑。

  到了夏天,学校里中午要睡午觉,我们就都不安分,总是等大伙伏在桌上睡着以后,几个人偷偷到荷花塘里去玩水。胆大的都到深水里去,趴浮,立浮,还有仰浮,将小肚子露在水面。我因为胆小,总是在塘边抓住树根,双脚在水面打着浪花。那些女生就常常告发我们,老师就每次用手在我们胳膊上抓一下,看有没有水锈的白道,结果,总要挨一顿揍。但是,水里的诱惑力十分大,我们免不了还是要去,而且每次去时对女生晃晃拳头。有一次,我们竟被校长发现了,狠狠地批评了老师,老师委屈得哭了。我们知道后,心里很难受,去向老师承认错误,却恨起校长来,就在祠堂门前挖一个坑儿,用泥捏一个胖胖的校长,埋在里边,又被女生告发了,老师在课堂上让我们几个站起来,大发脾气,末了,查出是我的主意,就把我推出教室。我哭得泪人儿一样,连夜写了检讨书,一直在教室里贴了三天。

  我那时最爱语文,尤其爱造句,每一个造句都要写得很长,作业本就用得费,后来,就常常跑到黄坡下的坟地,捡那死人后挂的白纸条儿,回来订成细长的本子,一到清明,就可以一天之内订成十多个本子。但是,句子造得长,好多字不会写,就用白字或别字替着,同学们都说我是错别字大王,老师却表扬我,说我脑子灵活,每一次作业都批“优秀”,却将错别字一一画出,让我连做三遍。学写大字也是我最喜欢的课,但我没有毛笔,就偷偷剪伯父羊皮褥子上的毛做笔,老师见我做得粗糙,就送给我一支。我很感谢,越发爱起写大字,别人写一张,我总是写两张三张。老师就将我的大字贴在教室的墙上,后来又在寺庙的高年级教室展览过。她还领着我去让高年级学生参观。高年级的讲桌很高,我一走近,就没了影儿,她把我抱起来,站在那椅子上。那支毛笔,后来一直用秃,我还舍不得丢掉,藏在家里的宋瓷花瓶里,到了“文化大革命”中,破除“四旧”,花瓶被没收了,笔也就丢失了。

  从一年级到二年级,我父亲一直在外地工作,娘要给父亲去信,总是拿着几颗鸡蛋求老师代写,老师硬是不收鸡蛋,信写得老长。到了二年级下半学期,她说:“你现在能造句了,你怎么不学着给你父亲写信呢?”我说我不会格式,她说:“你家里有什么事情,你就写什么,不要考虑格式!”我就写起来,因为家里的事我都知道,都想说给父亲听,比如奶奶的病好转了,夜里不咳嗽了;娘的身体很好,只是唠叨天凉了;还问父亲“棉衣穿上没有”;家里的兔又下了崽,现在一共是六只;狗还很凶,咬伤了三娃的腿,其实是三娃用棍打它,它才咬的;还有我学习很好,考试算术得了一百分,语文得了九十八分,是一个字又写错了;信花了三天才写好,老师又替我改了好多错字,说:“以后到高年级做作文,或者长大写文章,你就按这路子写,不要被什么格式套住,想写什么就写什么,熟悉什么就写什么,写具体就好了。”我从那时起就记住了老师的话,之所以如今我还能写些小说、散文,老师当时的话对我影响很大。

  这一年,我们上完了二年级。三年级学生可以到寺庙大院里去了,我们都很高兴。寒假里,同学们都去挖药、砍柴卖钱,商量春节给老师买些年画拜年。到了腊月三十中午,我们集合起来,拿着一卷子年画,还有一串鞭炮去找老师,但是,老师不在。我们问校长,原来她调走了。校长拿出一包水果糖来,说是我们的老师临走时很想各家去看看我们,但时间来不及了,就买了这糖,让开学后发给我们每人一颗。我们都哭了。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到我的那位老师。在寺庙里读了四年书,后来又到离家十五里外的中学读了三年,就彻底毕业了,但我的启蒙老师一直没有下落。现在二十五年过去了,老师还在世没有,我仍不知道,每每想起来,心里就充满了一种惆怅。

  春艳摘自《散文》2016/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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