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监狱不光是被囚禁者的，也是家属的苦难
家里的苦难，一箩筐装不完
那天早晨，被尿憋醒，我迷迷糊糊披了羽绒服向厕所走，就看见妈妈正在堂屋收拾东西，地上满满的两大包，我知道妈妈又要去看爸爸了。
我佯作惊讶问妈妈：“妈，你干嘛呢？”
“出门，早饭在锅里，中午你去你大伯家吃饭。”
“妈，你要上哪儿去？”
“去你爸的监狱。”
我“噢”了一声，假装迷迷糊糊毫不在意的样子继续向厕所走去，远远地听到妈妈长长地叹了口气。
我也在心中怅怅地叹了口气，爸爸一走4年3个月了，1553天。这1553天，翻阅的却不是同一种思念。
时间真是一个奇妙的魔术师。一切历历在目，恍如昨天。
有一次做梦，在一个大房子前，爸爸笑眯眯地看着我，我兴奋极了，大叫着向他扑过去，一把搂住爸爸的脖子不撒手，爸爸还是那样怜爱地看着我，抚摸着我的头，我抓住他的手，声音哽在喉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那个时候才知道，什么叫做百感交集。几秒钟后，由于过度兴奋，一激灵梦醒了。四处寻找无果后，我呆呆地盯着黑洞洞的房顶，禁不住泪流满面。
想起爸爸第一次给我买的蛋筒冰淇淋，虽然有点小，也是最便宜的那种，可我依然舍不得吃，我想带回家给妈妈也尝尝。可是舍不得，舍不得，太阳却把它一滴一滴溶化！我先让爸爸吃一口，爸爸不愿意。我硬逼着他吃了一口然后我再吃，虽然没有那么凉没那么爽，可甜甜糯糯中那是怎样的幸福啊！我大口大口地吃掉了快乐，连蛋筒也没有放过，美妙瞬间蔓延，洋溢在唇齿之间。
爸爸乐呵呵的看着我，我也傻呵呵的看着他，然后父子俩手牵着手回家。
我最爱做的事就是在傍晚时站在门口迎接爸爸回家。爸爸回家后，我习惯性地偎在爸爸身边，叽叽喳喳，述说着我和小朋友之间自以为有趣的故事。而爸爸，总是不顾劳累一天疲倦之极的身体，耐心地听我讲，还不时微笑，抚摸我的头。
我爱看爸爸干活，尤其是做些零碎家具，觉得那是一种融入了爸爸血液中的独有的激情和节奏。我至今还珍藏着爸爸做的小木头马驹，虽然没有那样光滑细致，甚至木马身上还残留着砂纸打磨留下的浅浅的痕迹，但那里面包含着爸爸的力与汗，情感与技巧，让人想见那每一个细节都包藏着爸爸对我的关爱。
恍惚间，仿佛爸爸又回到我身边，慈爱地摸着我的头。
我不知道爸爸为这个家付出了多少，也不知道每一步他有多艰难，但爸爸硬是靠着自己的努力和汗水把这个家弄得越来越象样了，为我和妈妈在村里人面前赢得了光彩。家里的每一样，背后都不知道让爸爸吃了多少苦，为了给家里添置东西，他扛起铺盖卷去了工地，每天干活到深夜，累得能脱一层皮。这些我都不知道，我只知道，每次爸爸一回家，总能带给我不少好吃的好玩的，给奶奶买的软腾腾的蛋糕、酥饼，还有买给奶奶、妈妈和我的新衣服、新鞋子。我们都盼着爸爸回来，每年一到年关，我们就天天都掰着手指头数着日子，而爸爸也总是在我们的渴盼中如期而至。爸爸回来的那天，我们家欢天喜地，就像是过节。
可是，那一年，爸爸没有回来……
“啪”的一声，将我从回忆中惊醒，是妈妈不知碰着了什么东西。我赶紧擦干净屁股，还有脸上的泪水。
回到床上，暖暖的被窝极舒服，可是我再也难以入眠，无数往事的碎片象水幕电影一样在心间闪现，定格，又渐渐远去……
那一年，天冷得邪乎，我们都快放寒假时，奶奶病了。病来得很急，也很凶。抬到乡卫生院后大夫说治不了，让赶紧往县医院送。妈妈赶紧托人带信给在城里做活的爸爸，让他立即带钱赶回，不然就见不着奶奶最后一面了。
可是我们最终没等来爸爸，等来的是爸爸被抓起来的凶讯。
妻子失去了丈夫，儿子失去了父亲，家里的顶梁柱顷刻间倒坍了。“我不能没有爸爸呀”，“我要我的爸爸！”我哭着喊着非要马上见到爸爸不可，孩子怎么能没有爸爸呢？我不敢想象。妈妈搂着我，娘儿俩哭成一团。面对如此变故，妈妈和我都有些茫然。
家里的剧变，让我小小的心灵陷入错乱。在那些混乱的日子里，我的意识仿佛掉进无底的洞里，一直滑落，滑落，直到虚无吞噬了我的一切。
忽然想起一年前爸爸打我时的情景，忘了是因为什么原因，只记得当时我恨不得能有个魔鬼从虚空里蹦出来，一把将爸爸攫走！难道是魔鬼的反应比较慢，那时的许愿，竟然现在灵验了？！我大惊失色，狠狠地抽了自己两个嘴巴，让你胡说八道！让你胡说八道！！力气大得让嘴角流出了鲜血。
那一阵子，我总是在胡思乱想中把自己惊吓得心跳过速。我在心里祈祷，祈祷魔鬼快点将爸爸放出来。我甚至去找到总是坐在村口那棵老银杏树下的七顺爷，求他想想办法。
七顺爷，他耳聋眼花，背也驼得厉害，脸上的皱纹比头发多，那张沧桑的脸，爬行着深深的皱纹，折叠着许多沧桑的故事。尤为可怖的是他的手，和他拉手，犹如握着锉刀。他总是坐在村口那棵银杏树下，那是一棵有了光阴味道的老树，有了记载的年轮，是我们村的见证者和收藏者，它是路标，更是整个村子的象征。可是它仿佛偷偷地感知了我的心情一样，和七顺爷一起沉默不语。
这成了我心头的一块沉甸甸的大石头。
那一年，我7岁，刚上小学一年级。谁也没有预料到，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会向我们劈头袭来，强行改变命运。从前的生活在瞬间与我割裂开来，从此爸爸将在那个高墙电网下孤独地忍受，他所不知道的，更让我们难堪更让我们绝望的事情还在后面呢！而他的儿子，被折磨得近乎崩溃。
不管你过去的为人怎样表现如何，只要你现在进了监狱，就是劳改犯子。媳妇就是劳改犯子的婆娘，儿子就是劳改坯子，这让我们在村里有点抬不起头来。
不过是一瞬间，我就从一个无忧无虑幸福的男孩，变成了一个人所不齿的劳改坯子。
在以前欢乐的时刻，我从来也没有想过，如果眼前这一切突然失去，我该怎么办？
“劳改坯子”，像钢针一样扎着我的心。一想到这个词，上学路上愉快的心情，一下子漏掉了一大半。
我对爸爸，不自禁的就有了怨恨，怨恨他给我带来的苦难，怨恨这该死的劳改坯子。
“劳改坯子”，不知道是哪个缺德玩意儿发明了这么一个污辱人的词汇！X他奶奶的，我恨死他了！应该让发明这个词的人的孩子尝尝这种滋味，让他们全家都尝尝这种痛苦。
忍不住，眼底的泪，一滴一滴，砸进脚下的黄土里。
一走进学校，我就感觉到一股不同寻常的气氛，我硬着头皮走进了教室。马上，仿佛早就准备好了似的，一大群孩子就拥了上来，把我围在了当中。
“劳改坯子劳改犯，坑蒙拐骗大坏蛋！”其中一个指着我的鼻子唱，是小胖，其他的人就拍着手，打着节拍应和。一圈人又蹦又跳，甚是快乐。
“劳改坯子”这个词，仿佛是从地狱世界跑出来的不明物体，粘到谁身上，谁就会倒大霉。
我的脊椎深处一阵发麻，我不知道为什么突然之间“劳改坯子”的外号就罩在了自己头上，我做错了什么？！我做错过什么？！一种深刻的绝望捆缚着我，让我动弹不得。
小孩子是不懂得什么劳改犯或者劳改坯子的，只是觉得好奇又好玩，从大人嘴里捡到这个奇怪的词组之后，就像见到了宝贝玩具一样挂在了嘴边，迫不及待的要到处宣扬。
这简直比捉坏蛋的游戏有趣多了，因为那还需要大家轮流当坏蛋，轮到谁谁都不乐意地噘着个大嘴，放着好人不当谁愿意当坏蛋呀？这下好了，有个现成的大坏蛋，大家以后都可以永远当好人了，这下可有乐子了！
我的脸阵阵发烫，仿佛全世界的目光都聚焦到了我的脸上，“我不是劳改坯子！”我一遍一遍的在心里说。但是没用，我的声音别人听不到。或许因为我身后没有了大人撑腰，他们作弄起我来就越发的肆无忌惮。
“劳改坯子劳改犯，坑蒙拐骗大坏蛋！”又换了一个人领唱。“我不是劳改坯子！”我声嘶力竭地喊，但我的声音就像是发自深深的井底，被这无边的喧嚣吞噬了……
“劳改坯子劳改犯，坑蒙拐骗大坏蛋！”听到这些侮辱人的称呼不断地冲击着耳膜，我先是低头不语，晶莹的泪珠在眼眶里打转转，我很想大哭一场，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但我没有，我不能让这帮人肆无忌惮地笑话我，笑话我爸爸，我要教训他们。
我站起来，像一头暴怒的野兽，瞪着血红的眼珠子，向为首的小胖扑了过去，一把将他推倒在地，然后骑在他身上，没头没脑地抡起拳头就打，打得小胖哇哇惨叫。
大家先是呆愣了一下，片刻之后，一窝蜂地涌了上来，把我摁倒在地，七手八脚地向我打来。
我一声不吭，就这么硬扛着，直到老师到来，小胖仍然在我的胯下。
晚上，当小胖的爸爸带着头破血流的他找上门的时候，一眼看见遍体鳞伤的我，妈妈边默默流泪边为我擦拭，当我疼得抽搐时，妈妈就搂着我，寒颤的身体像筛糠一样和我一起抖动不止。小胖的爸爸拉着儿子扭头就走，一句话也没有说。
我仿佛在那一刻就成熟了，开始主动帮妈妈干些力所能及的活，而过去，即使我想干，爸爸妈妈也是不许的，他们总是爱怜地摸摸我的头，说：“去玩吧！”
现在妈妈为了这个家，疯了一样劳动，她每天一听到鸡叫就到地里去，在庄稼地里折腾一天，很晚才回家。平时我帮她一起薅草、施肥，农忙的时候，帮着收割、打场，往往弄得身上都是土，头发上是柴草，很多时候，汗浸透了衣襟。我没有叫过苦，因为妈妈就在身边，她比我更苦，她的蓝布衫上，明显的被汗湿得竟然泛起了一层白碱。在那一瞬间，我清楚地看到了“辛劳”两个字在人世间最形象的翻译。
家里的活，我可以分担；可我内心的苦，却没有任何人能分担。
在那一刻，我理解了妈妈的眼泪，理解了什么叫做撕心裂肺。看着空荡荡的老屋，没了爸爸在时的欢声笑语，显得异常空虚。没了，才知道啥叫没了，才知道没了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从此我和妈妈身后没有了那一双强有力的臂膀的支撑，意味着妈妈是劳改犯的婆娘，而我，是劳改坯子。
我仿佛成了过街老鼠，同学们不是斜着眼瞧我，就是像躲瘟疫一样绕道而行，更有甚者如小胖之流，嘴里时常还在小声嘟囔着什么，看那口型，不用问，肯定是“劳改坯子”四个个字。
我百口莫辩，也实在忍受不了这样的难堪和屈辱，我的心碎得跟渣一样。阳光映在墙上，悲伤刻进了心里。
于是在我的内心深处，恣意生长着对爸爸的怨恨。
从此，我在别人面前，绝口不提我的爸爸，不提他的名字，也不提任何与他有关的人和事。现在，在我和爸爸之间高高筑起了一堵不可穿透的墙，冰冷厚实，甚至比得上监狱的那堵。
没有人会相信，一个如我般大小的8岁的孩子，会学会将爱与恨，都深深埋在了心底。
我在那一刻长大了，从未有过的无助和孤寂如无边的黑暗一样笼罩着我，让我近乎窒息。幸亏，我还有一片自己的天地。
那是一个只属于我自己的天地，那是一大片荆芥地。荆芥，这东西味道怪怪的，我不喜欢，但城里人喜欢。城里人喜欢就有好价钱，于是大家都种。另外还有个好处，没人会去偷摘，哪怕是最贪嘴的孩子和各种牲畜如驴、牛、羊乃至野兔。因为讨厌那股怪味，从来没有人来巡视，人们对这里很放心，这里很安静，于是就成了我的天地。
我的天地里不光有荆芥，还有我的朋友，有金龟子、天牛、蝉、四脚蛇、蚂蚁工兵，还有蚰蜒都是我的朋友。他们都有名字，金龟子叫小胖，因为它胖胖的身材；天牛叫将军，因为它威武的躯壳和凶悍的大牙；蚰蜒叫毛毛，因为它有那么多条腿，让我数不清，因为没等我数到一半它就动了，让我眼花缭乱；四脚蛇叫小虎，它最好玩了，身子只有手指长短，一对小而亮的眼睛，针眼那么大。身体黑中泛出淡黄，跟干土一个颜色，不留神还真看不出来呢！小虎功夫过硬，可以直挺挺地站着，一动不动，不知道还以为死了呢。
还有小鸟，小鸟不好玩，养不熟。不管你给它什么，它都不肯飞到你身边来，只有等你走远了，才偷偷摸摸飞下来叼走。
还有天上的白云，时时变换各种形状，时快时慢，飘过天空。它们的影子投在地上，投在我身上，让我很快乐，我就追着影子跑，边跑边叫，直到追不上了。
我的朋友都很听话，只有蚂蚁工兵整天忙忙碌碌的，不太爱理我，不过我很快就原谅了它们。大自然的一切妙不可言，我很喜欢，而让我更加喜欢的是它们从来没有叫过我“劳改坯子”，从来没有歧视过我，也没有给过我羞辱，所以我很爱它们。
可阳光之后总有阴雨。有一天，外面风雨交加，电闪雷鸣；屋内我忧心忡忡，牵挂着我的那些朋友，我在心里为它们担心，这么大的风雨它们能熬过去吗？天牛将军还行，它的甲壳很厚，抗打击能力很强；金龟子小胖、四脚蛇小虎皮糙肉厚的，也没问题；我最担心蚰蜒毛毛和蚂蚁工兵，别看毛毛的脚多，看着吓人，其实它身体很娇嫩的，一点点外力都能让它受伤。还有蚂蚁工兵，它的身材那么小，家又建在地下，万一进了水怎么办？我的心里浮现出水淹七军的可怕场景。此时的我如爸爸被抓一般束手无策，唯有在心里默默地为它们祈福。
雨一停，我就冲出了家门，丝毫不顾满路泥泞，一溜小跑。此时太阳出来了，天边挂出了彩虹，那曾是我的最爱，可是现在我无暇理会，我牵挂着我的朋友们。
虽然满世界的狼藉，但我长出了一口气。因为蝉们已经重新放声歌唱，在我耳中如仙乐一般。我掀开一块石板，蚰蜒毛毛正弯曲着身子蜷成一团躲在下面呢，这个聪明的小家伙！
还有蚂蚁工兵，这些坚强的小家伙，正衔着一些块状的沙土将自己封闭起来的巢穴洞口重新打开，看着它们忙忙碌碌丝毫不理会我的样子，我一点也不生气，我很快乐。
但突然间，仿佛有什么东西潜藏在阳光照耀下的阴影中，我仿佛听到了一些神秘的声音，宁静而骚动着触及了我的心魂。
我静下心来，努力地倾听着这些来自于我的朋友们的声音。
虫儿们告诉我：即使事情再糟糕，我一个大男人都必须拿出足够的勇气去面对。
是的，突如其来的狂雷闪电疾风骤雨，没有打垮虫儿们，它们可以勇敢地面对。我还不如虫儿们吗？
当不用再偷偷摸摸而是光明正大出现的时候，说明我已具有相当的勇气和力量。那一年，我八岁。
那样年龄的我，有一颗敏感多汁的心。
但因为心中有了目标，我仿佛就胸有成竹了。每一个日子，都因为目标明确而格外坚定、沉着。
当我刚刚恢复信心，我最害怕的就是再回到地狱去。我发誓要努力、勤奋学习，不管付出多大的代价。我要取得一个接着一个的成功，让所有人都成为我的朋友和喜欢我的人，我要保持住大家对我的信心，让所有的人淡忘“劳改坯子”这个坏词组。
但有些人会让我不由自主地想起这个词，比如爸爸和他的监狱。
这样想着，我就强行地将“劳改坯子”和爸爸一起撵出了我的心里，顿时心里有一种轻飘飘的感觉。可是，没有了爸爸的影子，心里又有一丝莫名的怅然，仿佛遗落了什么重要东西似的，有一种说不出的失落和茫然。
怎么能不失落和茫然呢？在我的血管里，流淌着爸爸赐予的血液。
而我则只有拼命的读书，一心想快些长大，我很坚强，什么都能忍受，却唯独不能忍受别人的轻蔑和侮辱自己的爸爸。
有时候我会沉浸在遐想中，总试图想找回从前家里那幸福的一切：爸爸的温情抚摸、妈妈和自己的欢笑。但我知道，这仅仅是一个不切实际的奢望而已，已经永远成为我心头无法圆满的残缺的梦。我终于发现唯一能使自己愉悦和充实的港湾就是读书。如同画家用缤纷的色彩将自己的灵魂涂抹在画框里文学家将自己的灵魂深深地镶嵌在文字里歌唱家把灵魂飞扬在优美的歌声中一样，我将自己的灵魂投入到书里。我如饥似渴地读着所有能弄到手的书，来者不拒。
我显得更加得从容和淡定，我学会了在别人都嬉笑玩闹时专注于知识的世界，学会了在周围同学都抱怨考试太难时，拿起卷子分析错题，学会了即使过节时也能摒弃热闹晚会的诱惑，放下筷子就拿起书。根本不必头悬梁锥刺股的威逼，监狱里的爸爸还有“劳改坯子”的阴影像鞭子一样抽在我身上，让我一刻也不敢停歇。
英语是我的弱项，小村的孩子口语都不太好，原因是在外人面前根本张不开嘴。我就在金龟子小胖和天牛将军面前、在四脚蛇小虎面前、在蚰蜒毛毛和蚂蚁工兵面前、在荆芥面前，在蝉鸣和蛐蛐声中，对着远山，大声诵读，和我的朋友们大声交谈、问候。
成绩如炎炎夏日里温度计里的水银柱，带着飕飕的声音就直窜了上来，同学们都很惊奇，也很讶异。我没有满足，我的对手不是他们。
他们很奇怪，我已经学习这么好了，为什么还这样拼命，这样难为自己。其实他们不知道，我只有通过不停的学习，来忘记思念，缓解痛苦。
我无处倾诉，也无人倾诉，只好将这一切在夜深人静时偷偷记录下来。两地相隔的念想，就这样被写进纸里，留在记忆中。
有好几次，我都忍不住要去看爸爸，可一想到那阴森森的监狱，一想到“劳改坯子”这个词，我就感到羞耻，怎么能不感到羞耻呢？在我的血管里，流淌着和爸爸相同的血液。这既是爸爸的耻辱，也是我的耻辱，它就像一个魔咒，牢牢地套在我的头顶。
一切仿佛都已经过去了，但只有那棵老银杏树，清楚地目睹了我曾经黑暗的童年。
11岁的我，数学、语文早已自学到了初中二年级，英语的词汇量也早已积累过了3000大关，口语除了发音略带点方言，更是达到了可以和我们英语老师自由交谈的程度。
因为我的特殊家庭经历，我早已超越了我现在的年龄，也有了一种与年龄不相称的成熟，这从我的作文中就可见一斑。当别的小朋友还纠结于写上车为老人让座、下雨帮同学打伞乃至捡到一只铅笔、半块橡皮时，我却可以从社会与人性的各个角度，深刻挖掘、娓娓道来，而由于博览群书，警句、妙语随手拈来，这自然让我的文章如鹤立鸡群般的醒目。
于是我代表学校到镇上参加比赛。
很奇怪的，当全镇第一的成绩出来时，孩子们的态度竟然有了180度的大转弯，他们的眼里盛满了兴奋、友善、羡慕，甚至嫉妒，唯独没有了嘲笑和鄙视。
当所有人得到这一消息时，他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最有出息的孩子，竟然是他们一直嘲笑的劳改犯家的。他们纷纷把疑惑的目光转向我，都想一探究竟。
可是他们看到的，是我像刀锋一样的眼睛，所有人都不自禁地低下了头。那一瞬，我就像一个威武的大将军，雄赳赳、气昂昂的从大家面前走过。
至今还记得，我将大红的证书捧给妈妈的那一刻，她是如何的喜极而泣。在床上翻滚了半宿之后，第二天天不亮就揣着我大红的证书坐上了去市里的公车，我知道，她是给仍在监狱里的爸爸报喜讯去了。
几乎在一夜之间，我就成了众多儿童学习的榜样。而就在不久前，我还挂着“劳改坯子”的帽子，是很多家长教育孩子时必用的反面典型。
最喜欢考试的感觉，那里是我纵横捭阖的战场；最喜欢发卷时的感觉，看着大红的分数，看着光荣榜上最顶端我的名字，才觉得自己的所有努力都是值得的。
学习之余，我喜欢一个人双手插兜在校园里幽静的操场上溜达，胖墩说我在装酷，其实他们哪里知道，对于一个在孤独中执著行走的孩子，我只是贪恋裤兜里的那一点点温存。
全校的教师集中起来为我辅导，甚至抽调了镇上的，全力准备到县里的比赛，说实话，他们不太担心我的笔试成绩，他们担心的是最后一场的作文演讲，小地方的孩子向来是怯场的多，在家准备得好好的，上台却连话都说不成了。
这次比赛的规格很高，竟然用上了县政府的礼堂。说实话，上台前我心里是有些打鼓的。
当站在装潢得异常华丽的县府礼堂的讲台上，我却仿佛又回到了那荆芥遍地的时刻，我情不自禁地讲起了我自己的故事，讲起了我的那些朋友，讲起了那天的暴风雨前后。在讲述我和虫儿们的故事时，礼堂里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在聚精会神地听着我的故事，我既自豪又开心，这让我知道我的讲述触动了他们的心灵或鼓舞了他们的精神。
于是我继续讲述，讲述我所经历的那段艰难的岁月，讲述我遇到的那些超出我控制能力之外的事情，讲述虫儿们告诉我的话，讲述我心中的挣扎与冲突……
最后我说：生活不可能总是一帆风顺，有阳光的照耀就会有风雨的侵袭。人生之旅也总会有一段难以摆脱的黑暗，它对每个人都同样严酷，走过去，才会有艳阳天。苦难绝不是你意志消沉的理由！我顿了顿，继续说：所以你现在无论面临多么糟糕的烦恼或者痛苦，都要积极面对并继续努力，终有一天，你的努力会把你所有的伤痕都变成勋章！
话毕收尾，我向大家深鞠一躬。整座大厅顿时异常静寂，所有人屏神定息，连咳嗽声都没有。
突然，台下，掌声雷动，所有的人都站了起来，向我这样一个11岁的小孩鼓掌。
踩着如潮的掌声，我走下台来。
边走我边在想，其实我还是有所保留的，有些话我根本不能说出来。
我没有说的是我的童年，我的童年其实在我7岁时就已经过去，是戴着“劳改坯子”的帽子过去的。我在困难中成长，在艰苦中磨炼，站在人生的惶惑路口，我亲手掐死了我未泯的童心。
比赛结果，我高居榜首。
大家都吵着让我请客，尤其是一起来的小胖墩，起哄得很厉害。
我原以为这样高规格的比赛，结果都是内定的，欢乐是别人的，我只是一个看客。
这意料之外的收获，值得我请客。
另外我也很明白人际关系的重要性，我吃过这方面的亏，所以即使在成绩上去高居全校第一之后，我也在努力修复与同学之间的关系。除了学习，我为人处事都很低调，小是小非不去计较，和每一个人都保持融洽。甚至在得了全镇第一时，我还特意花了32元买了不少笔和本，分给同学作为礼物。
于是我请大家吃了一次蛋筒冰淇淋，连我一起共九人，花了18元。可是在我认为是无上的美味，他们吃得并不满意，说什么比起哈根达斯来可差远了，也比不上八喜，甚至还没有花心筒的味道好。
他们说的这些我都没有吃过，我无从品评。但这次我也没有吃出从前的幸福滋味来，或许是因为没有爸爸在身边的缘故。我想起那时，我骑在爸爸肩上，手里举着蛋筒冰淇淋，好奇地看着街道两边的热闹景象。愿意做马的爸爸护着我的两条小腿，乐呵呵地笑着。
那时是怎样的幸福呵！
该给妈妈买份礼物了，自从爸爸入狱之后，妈妈就像蚂蚁工兵一样忙碌，像蜜蜂一样辛勤，像葡萄藤一样柔韧又像天牛一样勇敢地支撑着这个家，把我照顾得无微不至，唯独忘了她自己。
挑来挑去，我选中了一块头巾，妈妈围上一定会很漂亮！可是价钱也很漂亮，45元！
院子里的鸡又叫了起来，打断了我的回忆，我连忙趴到门口，从门缝里往外瞅。
我望见了妈妈的脸，那是一张习惯了艰苦生活和自我牺牲的脸。这几年又新添了不少皱纹，但仍然漂亮，虽然笑容里凝固着日晒雨淋和生活的艰辛。
我在心底叹了口气，爸爸，你什么时候才能离开那该死的监狱呢？
门口的狗叫了起来，妈妈终于走出了家门，拖着艰难的步子向村口走去。我多想跟妈妈一块去呀，去看看我那分别了1553天的爸爸，哪怕就帮妈妈背一个沉沉的大包也好，这样她的步履多少会轻快一些的。
我多想对爸爸说，我们不会怨恨他，让他觉得他只是一时糊涂，走了一条不同于以往的路，但无论怎样，家，始终都还在原处，那些深爱着他的人，也始终在那里等他，等他回家。
可是，“劳改坯子”这个可恨的幽灵，偏偏在这时又浮了上来，幽幽地占据了我的心扉，扼住我的咽喉，让我说不出话来……
我依在窗口一动没有动，眼角有泪流下来，凉凉的。
窗上碎了一块玻璃，还没有装上，用塑料布糊着，在寒风中一下一下的不停扇动。我正趴在那里向外看，越过自家矮矮的院墙和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草垛，看着妈妈一步一步地走远。
就要踏上通往村口那条灰白的空荡荡的土路了，妈妈回过头，留恋地往家望，我分明看见她的眼睛在闪烁……
爸爸的监狱，犹如一根扯不断的线，末端总系着一个孩子的思念。
不知到何时，我和爸爸才能结束这沉默的岁月。
校长
2010年8月22日
家里的苦难，一箩筐装不完
那天早晨，被尿憋醒，我迷迷糊糊披了羽绒服向厕所走，就看见妈妈正在堂屋收拾东西，地上满满的两大包，我知道妈妈又要去看爸爸了。
我佯作惊讶问妈妈：“妈，你干嘛呢？”
“出门，早饭在锅里，中午你去你大伯家吃饭。”
“妈，你要上哪儿去？”
“去你爸的监狱。”
我“噢”了一声，假装迷迷糊糊毫不在意的样子继续向厕所走去，远远地听到妈妈长长地叹了口气。
我也在心中怅怅地叹了口气，爸爸一走4年3个月了，1553天。这1553天，翻阅的却不是同一种思念。
时间真是一个奇妙的魔术师。一切历历在目，恍如昨天。
有一次做梦，在一个大房子前，爸爸笑眯眯地看着我，我兴奋极了，大叫着向他扑过去，一把搂住爸爸的脖子不撒手，爸爸还是那样怜爱地看着我，抚摸着我的头，我抓住他的手，声音哽在喉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那个时候才知道，什么叫做百感交集。几秒钟后，由于过度兴奋，一激灵梦醒了。四处寻找无果后，我呆呆地盯着黑洞洞的房顶，禁不住泪流满面。
想起爸爸第一次给我买的蛋筒冰淇淋，虽然有点小，也是最便宜的那种，可我依然舍不得吃，我想带回家给妈妈也尝尝。可是舍不得，舍不得，太阳却把它一滴一滴溶化！我先让爸爸吃一口，爸爸不愿意。我硬逼着他吃了一口然后我再吃，虽然没有那么凉没那么爽，可甜甜糯糯中那是怎样的幸福啊！我大口大口地吃掉了快乐，连蛋筒也没有放过，美妙瞬间蔓延，洋溢在唇齿之间。
爸爸乐呵呵的看着我，我也傻呵呵的看着他，然后父子俩手牵着手回家。
我最爱做的事就是在傍晚时站在门口迎接爸爸回家。爸爸回家后，我习惯性地偎在爸爸身边，叽叽喳喳，述说着我和小朋友之间自以为有趣的故事。而爸爸，总是不顾劳累一天疲倦之极的身体，耐心地听我讲，还不时微笑，抚摸我的头。
我爱看爸爸干活，尤其是做些零碎家具，觉得那是一种融入了爸爸血液中的独有的激情和节奏。我至今还珍藏着爸爸做的小木头马驹，虽然没有那样光滑细致，甚至木马身上还残留着砂纸打磨留下的浅浅的痕迹，但那里面包含着爸爸的力与汗，情感与技巧，让人想见那每一个细节都包藏着爸爸对我的关爱。
恍惚间，仿佛爸爸又回到我身边，慈爱地摸着我的头。
我不知道爸爸为这个家付出了多少，也不知道每一步他有多艰难，但爸爸硬是靠着自己的努力和汗水把这个家弄得越来越象样了，为我和妈妈在村里人面前赢得了光彩。家里的每一样，背后都不知道让爸爸吃了多少苦，为了给家里添置东西，他扛起铺盖卷去了工地，每天干活到深夜，累得能脱一层皮。这些我都不知道，我只知道，每次爸爸一回家，总能带给我不少好吃的好玩的，给奶奶买的软腾腾的蛋糕、酥饼，还有买给奶奶、妈妈和我的新衣服、新鞋子。我们都盼着爸爸回来，每年一到年关，我们就天天都掰着手指头数着日子，而爸爸也总是在我们的渴盼中如期而至。爸爸回来的那天，我们家欢天喜地，就像是过节。
可是，那一年，爸爸没有回来……
“啪”的一声，将我从回忆中惊醒，是妈妈不知碰着了什么东西。我赶紧擦干净屁股，还有脸上的泪水。
回到床上，暖暖的被窝极舒服，可是我再也难以入眠，无数往事的碎片象水幕电影一样在心间闪现，定格，又渐渐远去……
那一年，天冷得邪乎，我们都快放寒假时，奶奶病了。病来得很急，也很凶。抬到乡卫生院后大夫说治不了，让赶紧往县医院送。妈妈赶紧托人带信给在城里做活的爸爸，让他立即带钱赶回，不然就见不着奶奶最后一面了。
可是我们最终没等来爸爸，等来的是爸爸被抓起来的凶讯。
妻子失去了丈夫，儿子失去了父亲，家里的顶梁柱顷刻间倒坍了。“我不能没有爸爸呀”，“我要我的爸爸！”我哭着喊着非要马上见到爸爸不可，孩子怎么能没有爸爸呢？我不敢想象。妈妈搂着我，娘儿俩哭成一团。面对如此变故，妈妈和我都有些茫然。
家里的剧变，让我小小的心灵陷入错乱。在那些混乱的日子里，我的意识仿佛掉进无底的洞里，一直滑落，滑落，直到虚无吞噬了我的一切。
忽然想起一年前爸爸打我时的情景，忘了是因为什么原因，只记得当时我恨不得能有个魔鬼从虚空里蹦出来，一把将爸爸攫走！难道是魔鬼的反应比较慢，那时的许愿，竟然现在灵验了？！我大惊失色，狠狠地抽了自己两个嘴巴，让你胡说八道！让你胡说八道！！力气大得让嘴角流出了鲜血。
那一阵子，我总是在胡思乱想中把自己惊吓得心跳过速。我在心里祈祷，祈祷魔鬼快点将爸爸放出来。我甚至去找到总是坐在村口那棵老银杏树下的七顺爷，求他想想办法。
七顺爷，他耳聋眼花，背也驼得厉害，脸上的皱纹比头发多，那张沧桑的脸，爬行着深深的皱纹，折叠着许多沧桑的故事。尤为可怖的是他的手，和他拉手，犹如握着锉刀。他总是坐在村口那棵银杏树下，那是一棵有了光阴味道的老树，有了记载的年轮，是我们村的见证者和收藏者，它是路标，更是整个村子的象征。可是它仿佛偷偷地感知了我的心情一样，和七顺爷一起沉默不语。
这成了我心头的一块沉甸甸的大石头。
那一年，我7岁，刚上小学一年级。谁也没有预料到，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会向我们劈头袭来，强行改变命运。从前的生活在瞬间与我割裂开来，从此爸爸将在那个高墙电网下孤独地忍受，他所不知道的，更让我们难堪更让我们绝望的事情还在后面呢！而他的儿子，被折磨得近乎崩溃。
不管你过去的为人怎样表现如何，只要你现在进了监狱，就是劳改犯子。媳妇就是劳改犯子的婆娘，儿子就是劳改坯子，这让我们在村里有点抬不起头来。
不过是一瞬间，我就从一个无忧无虑幸福的男孩，变成了一个人所不齿的劳改坯子。
在以前欢乐的时刻，我从来也没有想过，如果眼前这一切突然失去，我该怎么办？
“劳改坯子”，像钢针一样扎着我的心。一想到这个词，上学路上愉快的心情，一下子漏掉了一大半。
我对爸爸，不自禁的就有了怨恨，怨恨他给我带来的苦难，怨恨这该死的劳改坯子。
“劳改坯子”，不知道是哪个缺德玩意儿发明了这么一个污辱人的词汇！X他奶奶的，我恨死他了！应该让发明这个词的人的孩子尝尝这种滋味，让他们全家都尝尝这种痛苦。
忍不住，眼底的泪，一滴一滴，砸进脚下的黄土里。
一走进学校，我就感觉到一股不同寻常的气氛，我硬着头皮走进了教室。马上，仿佛早就准备好了似的，一大群孩子就拥了上来，把我围在了当中。
“劳改坯子劳改犯，坑蒙拐骗大坏蛋！”其中一个指着我的鼻子唱，是小胖，其他的人就拍着手，打着节拍应和。一圈人又蹦又跳，甚是快乐。
“劳改坯子”这个词，仿佛是从地狱世界跑出来的不明物体，粘到谁身上，谁就会倒大霉。
我的脊椎深处一阵发麻，我不知道为什么突然之间“劳改坯子”的外号就罩在了自己头上，我做错了什么？！我做错过什么？！一种深刻的绝望捆缚着我，让我动弹不得。
小孩子是不懂得什么劳改犯或者劳改坯子的，只是觉得好奇又好玩，从大人嘴里捡到这个奇怪的词组之后，就像见到了宝贝玩具一样挂在了嘴边，迫不及待的要到处宣扬。
这简直比捉坏蛋的游戏有趣多了，因为那还需要大家轮流当坏蛋，轮到谁谁都不乐意地噘着个大嘴，放着好人不当谁愿意当坏蛋呀？这下好了，有个现成的大坏蛋，大家以后都可以永远当好人了，这下可有乐子了！
我的脸阵阵发烫，仿佛全世界的目光都聚焦到了我的脸上，“我不是劳改坯子！”我一遍一遍的在心里说。但是没用，我的声音别人听不到。或许因为我身后没有了大人撑腰，他们作弄起我来就越发的肆无忌惮。
“劳改坯子劳改犯，坑蒙拐骗大坏蛋！”又换了一个人领唱。“我不是劳改坯子！”我声嘶力竭地喊，但我的声音就像是发自深深的井底，被这无边的喧嚣吞噬了……
“劳改坯子劳改犯，坑蒙拐骗大坏蛋！”听到这些侮辱人的称呼不断地冲击着耳膜，我先是低头不语，晶莹的泪珠在眼眶里打转转，我很想大哭一场，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但我没有，我不能让这帮人肆无忌惮地笑话我，笑话我爸爸，我要教训他们。
我站起来，像一头暴怒的野兽，瞪着血红的眼珠子，向为首的小胖扑了过去，一把将他推倒在地，然后骑在他身上，没头没脑地抡起拳头就打，打得小胖哇哇惨叫。
大家先是呆愣了一下，片刻之后，一窝蜂地涌了上来，把我摁倒在地，七手八脚地向我打来。
我一声不吭，就这么硬扛着，直到老师到来，小胖仍然在我的胯下。
晚上，当小胖的爸爸带着头破血流的他找上门的时候，一眼看见遍体鳞伤的我，妈妈边默默流泪边为我擦拭，当我疼得抽搐时，妈妈就搂着我，寒颤的身体像筛糠一样和我一起抖动不止。小胖的爸爸拉着儿子扭头就走，一句话也没有说。
我仿佛在那一刻就成熟了，开始主动帮妈妈干些力所能及的活，而过去，即使我想干，爸爸妈妈也是不许的，他们总是爱怜地摸摸我的头，说：“去玩吧！”
现在妈妈为了这个家，疯了一样劳动，她每天一听到鸡叫就到地里去，在庄稼地里折腾一天，很晚才回家。平时我帮她一起薅草、施肥，农忙的时候，帮着收割、打场，往往弄得身上都是土，头发上是柴草，很多时候，汗浸透了衣襟。我没有叫过苦，因为妈妈就在身边，她比我更苦，她的蓝布衫上，明显的被汗湿得竟然泛起了一层白碱。在那一瞬间，我清楚地看到了“辛劳”两个字在人世间最形象的翻译。
家里的活，我可以分担；可我内心的苦，却没有任何人能分担。
在那一刻，我理解了妈妈的眼泪，理解了什么叫做撕心裂肺。看着空荡荡的老屋，没了爸爸在时的欢声笑语，显得异常空虚。没了，才知道啥叫没了，才知道没了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从此我和妈妈身后没有了那一双强有力的臂膀的支撑，意味着妈妈是劳改犯的婆娘，而我，是劳改坯子。
我仿佛成了过街老鼠，同学们不是斜着眼瞧我，就是像躲瘟疫一样绕道而行，更有甚者如小胖之流，嘴里时常还在小声嘟囔着什么，看那口型，不用问，肯定是“劳改坯子”四个个字。
我百口莫辩，也实在忍受不了这样的难堪和屈辱，我的心碎得跟渣一样。阳光映在墙上，悲伤刻进了心里。
于是在我的内心深处，恣意生长着对爸爸的怨恨。
从此，我在别人面前，绝口不提我的爸爸，不提他的名字，也不提任何与他有关的人和事。现在，在我和爸爸之间高高筑起了一堵不可穿透的墙，冰冷厚实，甚至比得上监狱的那堵。
没有人会相信，一个如我般大小的8岁的孩子，会学会将爱与恨，都深深埋在了心底。
我在那一刻长大了，从未有过的无助和孤寂如无边的黑暗一样笼罩着我，让我近乎窒息。幸亏，我还有一片自己的天地。
那是一个只属于我自己的天地，那是一大片荆芥地。荆芥，这东西味道怪怪的，我不喜欢，但城里人喜欢。城里人喜欢就有好价钱，于是大家都种。另外还有个好处，没人会去偷摘，哪怕是最贪嘴的孩子和各种牲畜如驴、牛、羊乃至野兔。因为讨厌那股怪味，从来没有人来巡视，人们对这里很放心，这里很安静，于是就成了我的天地。
我的天地里不光有荆芥，还有我的朋友，有金龟子、天牛、蝉、四脚蛇、蚂蚁工兵，还有蚰蜒都是我的朋友。他们都有名字，金龟子叫小胖，因为它胖胖的身材；天牛叫将军，因为它威武的躯壳和凶悍的大牙；蚰蜒叫毛毛，因为它有那么多条腿，让我数不清，因为没等我数到一半它就动了，让我眼花缭乱；四脚蛇叫小虎，它最好玩了，身子只有手指长短，一对小而亮的眼睛，针眼那么大。身体黑中泛出淡黄，跟干土一个颜色，不留神还真看不出来呢！小虎功夫过硬，可以直挺挺地站着，一动不动，不知道还以为死了呢。
还有小鸟，小鸟不好玩，养不熟。不管你给它什么，它都不肯飞到你身边来，只有等你走远了，才偷偷摸摸飞下来叼走。
还有天上的白云，时时变换各种形状，时快时慢，飘过天空。它们的影子投在地上，投在我身上，让我很快乐，我就追着影子跑，边跑边叫，直到追不上了。
我的朋友都很听话，只有蚂蚁工兵整天忙忙碌碌的，不太爱理我，不过我很快就原谅了它们。大自然的一切妙不可言，我很喜欢，而让我更加喜欢的是它们从来没有叫过我“劳改坯子”，从来没有歧视过我，也没有给过我羞辱，所以我很爱它们。
可阳光之后总有阴雨。有一天，外面风雨交加，电闪雷鸣；屋内我忧心忡忡，牵挂着我的那些朋友，我在心里为它们担心，这么大的风雨它们能熬过去吗？天牛将军还行，它的甲壳很厚，抗打击能力很强；金龟子小胖、四脚蛇小虎皮糙肉厚的，也没问题；我最担心蚰蜒毛毛和蚂蚁工兵，别看毛毛的脚多，看着吓人，其实它身体很娇嫩的，一点点外力都能让它受伤。还有蚂蚁工兵，它的身材那么小，家又建在地下，万一进了水怎么办？我的心里浮现出水淹七军的可怕场景。此时的我如爸爸被抓一般束手无策，唯有在心里默默地为它们祈福。
雨一停，我就冲出了家门，丝毫不顾满路泥泞，一溜小跑。此时太阳出来了，天边挂出了彩虹，那曾是我的最爱，可是现在我无暇理会，我牵挂着我的朋友们。
虽然满世界的狼藉，但我长出了一口气。因为蝉们已经重新放声歌唱，在我耳中如仙乐一般。我掀开一块石板，蚰蜒毛毛正弯曲着身子蜷成一团躲在下面呢，这个聪明的小家伙！
还有蚂蚁工兵，这些坚强的小家伙，正衔着一些块状的沙土将自己封闭起来的巢穴洞口重新打开，看着它们忙忙碌碌丝毫不理会我的样子，我一点也不生气，我很快乐。
但突然间，仿佛有什么东西潜藏在阳光照耀下的阴影中，我仿佛听到了一些神秘的声音，宁静而骚动着触及了我的心魂。
我静下心来，努力地倾听着这些来自于我的朋友们的声音。
虫儿们告诉我：即使事情再糟糕，我一个大男人都必须拿出足够的勇气去面对。
是的，突如其来的狂雷闪电疾风骤雨，没有打垮虫儿们，它们可以勇敢地面对。我还不如虫儿们吗？
当不用再偷偷摸摸而是光明正大出现的时候，说明我已具有相当的勇气和力量。那一年，我八岁。
那样年龄的我，有一颗敏感多汁的心。
但因为心中有了目标，我仿佛就胸有成竹了。每一个日子，都因为目标明确而格外坚定、沉着。
当我刚刚恢复信心，我最害怕的就是再回到地狱去。我发誓要努力、勤奋学习，不管付出多大的代价。我要取得一个接着一个的成功，让所有人都成为我的朋友和喜欢我的人，我要保持住大家对我的信心，让所有的人淡忘“劳改坯子”这个坏词组。
但有些人会让我不由自主地想起这个词，比如爸爸和他的监狱。
这样想着，我就强行地将“劳改坯子”和爸爸一起撵出了我的心里，顿时心里有一种轻飘飘的感觉。可是，没有了爸爸的影子，心里又有一丝莫名的怅然，仿佛遗落了什么重要东西似的，有一种说不出的失落和茫然。
怎么能不失落和茫然呢？在我的血管里，流淌着爸爸赐予的血液。
而我则只有拼命的读书，一心想快些长大，我很坚强，什么都能忍受，却唯独不能忍受别人的轻蔑和侮辱自己的爸爸。
有时候我会沉浸在遐想中，总试图想找回从前家里那幸福的一切：爸爸的温情抚摸、妈妈和自己的欢笑。但我知道，这仅仅是一个不切实际的奢望而已，已经永远成为我心头无法圆满的残缺的梦。我终于发现唯一能使自己愉悦和充实的港湾就是读书。如同画家用缤纷的色彩将自己的灵魂涂抹在画框里文学家将自己的灵魂深深地镶嵌在文字里歌唱家把灵魂飞扬在优美的歌声中一样，我将自己的灵魂投入到书里。我如饥似渴地读着所有能弄到手的书，来者不拒。
我显得更加得从容和淡定，我学会了在别人都嬉笑玩闹时专注于知识的世界，学会了在周围同学都抱怨考试太难时，拿起卷子分析错题，学会了即使过节时也能摒弃热闹晚会的诱惑，放下筷子就拿起书。根本不必头悬梁锥刺股的威逼，监狱里的爸爸还有“劳改坯子”的阴影像鞭子一样抽在我身上，让我一刻也不敢停歇。
英语是我的弱项，小村的孩子口语都不太好，原因是在外人面前根本张不开嘴。我就在金龟子小胖和天牛将军面前、在四脚蛇小虎面前、在蚰蜒毛毛和蚂蚁工兵面前、在荆芥面前，在蝉鸣和蛐蛐声中，对着远山，大声诵读，和我的朋友们大声交谈、问候。
成绩如炎炎夏日里温度计里的水银柱，带着飕飕的声音就直窜了上来，同学们都很惊奇，也很讶异。我没有满足，我的对手不是他们。
他们很奇怪，我已经学习这么好了，为什么还这样拼命，这样难为自己。其实他们不知道，我只有通过不停的学习，来忘记思念，缓解痛苦。
我无处倾诉，也无人倾诉，只好将这一切在夜深人静时偷偷记录下来。两地相隔的念想，就这样被写进纸里，留在记忆中。
有好几次，我都忍不住要去看爸爸，可一想到那阴森森的监狱，一想到“劳改坯子”这个词，我就感到羞耻，怎么能不感到羞耻呢？在我的血管里，流淌着和爸爸相同的血液。这既是爸爸的耻辱，也是我的耻辱，它就像一个魔咒，牢牢地套在我的头顶。
一切仿佛都已经过去了，但只有那棵老银杏树，清楚地目睹了我曾经黑暗的童年。
11岁的我，数学、语文早已自学到了初中二年级，英语的词汇量也早已积累过了3000大关，口语除了发音略带点方言，更是达到了可以和我们英语老师自由交谈的程度。
因为我的特殊家庭经历，我早已超越了我现在的年龄，也有了一种与年龄不相称的成熟，这从我的作文中就可见一斑。当别的小朋友还纠结于写上车为老人让座、下雨帮同学打伞乃至捡到一只铅笔、半块橡皮时，我却可以从社会与人性的各个角度，深刻挖掘、娓娓道来，而由于博览群书，警句、妙语随手拈来，这自然让我的文章如鹤立鸡群般的醒目。
于是我代表学校到镇上参加比赛。
很奇怪的，当全镇第一的成绩出来时，孩子们的态度竟然有了180度的大转弯，他们的眼里盛满了兴奋、友善、羡慕，甚至嫉妒，唯独没有了嘲笑和鄙视。
当所有人得到这一消息时，他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最有出息的孩子，竟然是他们一直嘲笑的劳改犯家的。他们纷纷把疑惑的目光转向我，都想一探究竟。
可是他们看到的，是我像刀锋一样的眼睛，所有人都不自禁地低下了头。那一瞬，我就像一个威武的大将军，雄赳赳、气昂昂的从大家面前走过。
至今还记得，我将大红的证书捧给妈妈的那一刻，她是如何的喜极而泣。在床上翻滚了半宿之后，第二天天不亮就揣着我大红的证书坐上了去市里的公车，我知道，她是给仍在监狱里的爸爸报喜讯去了。
几乎在一夜之间，我就成了众多儿童学习的榜样。而就在不久前，我还挂着“劳改坯子”的帽子，是很多家长教育孩子时必用的反面典型。
最喜欢考试的感觉，那里是我纵横捭阖的战场；最喜欢发卷时的感觉，看着大红的分数，看着光荣榜上最顶端我的名字，才觉得自己的所有努力都是值得的。
学习之余，我喜欢一个人双手插兜在校园里幽静的操场上溜达，胖墩说我在装酷，其实他们哪里知道，对于一个在孤独中执著行走的孩子，我只是贪恋裤兜里的那一点点温存。
全校的教师集中起来为我辅导，甚至抽调了镇上的，全力准备到县里的比赛，说实话，他们不太担心我的笔试成绩，他们担心的是最后一场的作文演讲，小地方的孩子向来是怯场的多，在家准备得好好的，上台却连话都说不成了。
这次比赛的规格很高，竟然用上了县政府的礼堂。说实话，上台前我心里是有些打鼓的。
当站在装潢得异常华丽的县府礼堂的讲台上，我却仿佛又回到了那荆芥遍地的时刻，我情不自禁地讲起了我自己的故事，讲起了我的那些朋友，讲起了那天的暴风雨前后。在讲述我和虫儿们的故事时，礼堂里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在聚精会神地听着我的故事，我既自豪又开心，这让我知道我的讲述触动了他们的心灵或鼓舞了他们的精神。
于是我继续讲述，讲述我所经历的那段艰难的岁月，讲述我遇到的那些超出我控制能力之外的事情，讲述虫儿们告诉我的话，讲述我心中的挣扎与冲突……
最后我说：生活不可能总是一帆风顺，有阳光的照耀就会有风雨的侵袭。人生之旅也总会有一段难以摆脱的黑暗，它对每个人都同样严酷，走过去，才会有艳阳天。苦难绝不是你意志消沉的理由！我顿了顿，继续说：所以你现在无论面临多么糟糕的烦恼或者痛苦，都要积极面对并继续努力，终有一天，你的努力会把你所有的伤痕都变成勋章！
话毕收尾，我向大家深鞠一躬。整座大厅顿时异常静寂，所有人屏神定息，连咳嗽声都没有。
突然，台下，掌声雷动，所有的人都站了起来，向我这样一个11岁的小孩鼓掌。
踩着如潮的掌声，我走下台来。
边走我边在想，其实我还是有所保留的，有些话我根本不能说出来。
我没有说的是我的童年，我的童年其实在我7岁时就已经过去，是戴着“劳改坯子”的帽子过去的。我在困难中成长，在艰苦中磨炼，站在人生的惶惑路口，我亲手掐死了我未泯的童心。
比赛结果，我高居榜首。
大家都吵着让我请客，尤其是一起来的小胖墩，起哄得很厉害。
我原以为这样高规格的比赛，结果都是内定的，欢乐是别人的，我只是一个看客。
这意料之外的收获，值得我请客。
另外我也很明白人际关系的重要性，我吃过这方面的亏，所以即使在成绩上去高居全校第一之后，我也在努力修复与同学之间的关系。除了学习，我为人处事都很低调，小是小非不去计较，和每一个人都保持融洽。甚至在得了全镇第一时，我还特意花了32元买了不少笔和本，分给同学作为礼物。
于是我请大家吃了一次蛋筒冰淇淋，连我一起共九人，花了18元。可是在我认为是无上的美味，他们吃得并不满意，说什么比起哈根达斯来可差远了，也比不上八喜，甚至还没有花心筒的味道好。
他们说的这些我都没有吃过，我无从品评。但这次我也没有吃出从前的幸福滋味来，或许是因为没有爸爸在身边的缘故。我想起那时，我骑在爸爸肩上，手里举着蛋筒冰淇淋，好奇地看着街道两边的热闹景象。愿意做马的爸爸护着我的两条小腿，乐呵呵地笑着。
那时是怎样的幸福呵！
该给妈妈买份礼物了，自从爸爸入狱之后，妈妈就像蚂蚁工兵一样忙碌，像蜜蜂一样辛勤，像葡萄藤一样柔韧又像天牛一样勇敢地支撑着这个家，把我照顾得无微不至，唯独忘了她自己。
挑来挑去，我选中了一块头巾，妈妈围上一定会很漂亮！可是价钱也很漂亮，45元！
院子里的鸡又叫了起来，打断了我的回忆，我连忙趴到门口，从门缝里往外瞅。
我望见了妈妈的脸，那是一张习惯了艰苦生活和自我牺牲的脸。这几年又新添了不少皱纹，但仍然漂亮，虽然笑容里凝固着日晒雨淋和生活的艰辛。
我在心底叹了口气，爸爸，你什么时候才能离开那该死的监狱呢？
门口的狗叫了起来，妈妈终于走出了家门，拖着艰难的步子向村口走去。我多想跟妈妈一块去呀，去看看我那分别了1553天的爸爸，哪怕就帮妈妈背一个沉沉的大包也好，这样她的步履多少会轻快一些的。
我多想对爸爸说，我们不会怨恨他，让他觉得他只是一时糊涂，走了一条不同于以往的路，但无论怎样，家，始终都还在原处，那些深爱着他的人，也始终在那里等他，等他回家。
可是，“劳改坯子”这个可恨的幽灵，偏偏在这时又浮了上来，幽幽地占据了我的心扉，扼住我的咽喉，让我说不出话来……
我依在窗口一动没有动，眼角有泪流下来，凉凉的。
窗上碎了一块玻璃，还没有装上，用塑料布糊着，在寒风中一下一下的不停扇动。我正趴在那里向外看，越过自家矮矮的院墙和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草垛，看着妈妈一步一步地走远。
就要踏上通往村口那条灰白的空荡荡的土路了，妈妈回过头，留恋地往家望，我分明看见她的眼睛在闪烁……
爸爸的监狱，犹如一根扯不断的线，末端总系着一个孩子的思念。
不知到何时，我和爸爸才能结束这沉默的岁月。
校长
2010年8月22日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