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梁漱溟的最初交往
张建安(以下简称“张”):阎老您好,您今年九十几了?
阎秉华(以下简称“阎”):已经100岁了。1917年出生的。
张:您是在哪一年知道梁漱溟先生的?
阎:梁先生是我老伴李渊庭的老师。李渊庭18岁从家里逃跑出来,他的两个后娘虐待他,父亲也虐待他。因为他是长子,他的两个后娘怕他抢家产,所以他1924年的时候就跑出来了。我和李渊庭在1935年结的婚,这才知道有梁先生。那时候,我并没有读过梁先生的文章。
张:他们住北京大有庄的时候,您还没有和他接触?
阎:没有呢。他们住大有庄是在1927年。我见到梁先生是在1945年。
张:怎么那么晚才见着?
阎: 1941年,梁先生让李渊庭先到重庆,然后陪他一块到香港辦报。可是我们借不到路费,筹到路费已经到了3月份。那个时候交通不便,赶到重庆北碚已经5月,梁先生他们已经离开重庆了。李渊庭就先在梁先生办的勉仁书院当研究员。所谓勉仁书院的研究员,也是勉仁中学的老师,拿工资很少,是公立学校的一半,只够吃饭,饭还很糟糕,没什么菜。大家都说是艰苦抗战,就是这个情况。后来,我也去了勉仁工作。我没有文凭,人家安排我做事,是为了给李渊庭解决困难。因为我们一去四川,就让人偷了个精光,身边带的衣服、吃饭的家当都被偷光了,光靠李渊庭的工资我们的生活也过不下去。1943年夏天的时候才安排我,我那时带着两个孩子。安排我做什么呢?就是帮助李渊庭解决吃饭问题。梁先生他们器重的是李渊庭。问我文化程度,我说读到初中二年级,代数学好啦。问我能不能教,我说我当时是个小老师,在班里是第一名,现在我不知道啦。结果就安排我到了北碚山上的勉仁中学,安排我到那儿教一二年级的数学。
张:勉仁中学和勉仁书院是怎样办起来的?
阎:梁先生1939年受了毛泽东的启发,要为抗战尽点力,于是到前线的山东、河南、河北去考察,事前他征得了蒋介石领导的国民党和毛泽东领导的共产党两方面的同意。蒋介石还送他1万块钱的路费,但是梁先生考察时并没有用这些钱,当时他的学生也有参加抗日游击队的,死了不少,于是就用一部分钱埋葬这些人。还有一些钱就用来办勉仁中学。办勉仁中学和勉仁书院时,国民党审计委员会也给了钱。但后来李渊庭去取钱时,审计委员会就不给钱了。为什么呢?他们认为梁先生为共产党办事,就不给钱了。
张:卢作孚不是也支持勉仁书院吗?
阎:没有给多少钱呀,梁先生也不好意思要。很穷。
张:你们到重庆后的这段时间,梁先生应该是在桂林和香港,既筹办中国民主政团同盟的《光明报》,还写了不少关于中国文化的文章。这以后,才又一次返回重庆。您估计就是在这时与梁先生见面的。
阎:是的。那是在1945年,梁先生从桂林回来,李渊庭就带我去找梁先生。梁先生第一天就问我参加民盟了没有。我说没有。梁先生就用异样的眼光盯着李渊庭,也没说话。过了一个星期,人家说已经把我介绍进民盟了。
张:是梁先生介绍你参加民盟的?
阎:不是,是梁先生的夫人陈树棻介绍的,她当时也参加民盟了。因为这件事,我最初还发脾气了。我说:“干嘛非要我参加?”因为我对国民党很讨厌,我老伴也不跟我讲民盟的事情,所以对民盟并不了解。梁先生听到了,马上进来说:“你不参加,就把那个表收回来。”我说:“算啦。民盟究竟是做什么的?”他们告诉我:“是想推动国民党和共产党合作。”
张:那是几月份的事?
阎:1945年11月。
张:抗战已经胜利了。
阎:胜利了。
张:您还记得第一次见梁先生是什么印象?
阎:他是个道貌岸然的人,跟熊十力先生完全不一样。话不多。但是他对我感兴趣。我那会才二十七八岁,还是个青年。听说梁先生是个大学问家。我没有学问,我话不多,问我什么我答什么。大概他对我感兴趣,还让我给他缝衣服。
张:他信任你?
阎:梁先生信任我。特别好的一块料子,外国人送的毛料,他想做一个旗袍,一条裤子,但是到了裁缝铺,都说不够。两件不够,只能做一件。他就让我做。他说你不是数学老师嘛,你算一算。
张:是梁夫人这样跟您说的?
阎:不,是梁先生自己。我还奇怪他为什么叫我解决这个问题。
张:做什么呀?
阎:做一个旗袍,一条裤子。
张:长袍吧?
阎:长袍。后来我就认真地给他一算,裤子接个缝,袍子不能接缝,这样裤子出来了,长袍也出来了。他很高兴,就让我给他裁。做成了以后,他高兴极了。
勉仁书院的熊十力
张:那时候,您跟熊十力先生认识了没有?
阎:认识熊先生比认识梁先生要早。1943年到勉仁中学教书时,就认识熊先生了。
张:那时候熊先生也在勉仁?
阎:熊先生是勉仁书院的导师。大概是1943年七八月,我去勉仁书院的第一天就见到了熊老师。熊老师跟梁先生不同,我们还没去呢,他就在山坡上等我们。我们那时候真是穷,李渊庭挑着个担担,一边是一个孩子,一边是一个砂锅,还有两个碗。一家人大概只有一床被子。我抱着一个孩子,就是我这个小儿子。没有交通车,走路去,走了十几里路。刚到勉仁书院的山坡底下,就听见有人在山坡上喊我们。李渊庭说:“这就是熊先生,我的老师。他迎接我们一家人。”我们一上了坡,熊先生就笑嘻嘻地迎上来了,首先就看看小孩,一见面就喜欢我们家孩子。我们住的房子和熊老师的书房是挨着的,他常来我们家,逗孩子玩。他不会数数,还老怕佣人买菜时坑他的钱。他相信我是教数学的,会算账,差不多每天佣人买菜回来,他都把我叫过去给他算账。
张:他很相信您。
阎:很相信我。别看熊先生是大哲学家,可是他不识数。李渊庭很早就认识熊先生了。他对我讲过一个故事。梁先生和熊先生一起住在大有庄的时候,靠两个人的稿费养着十几个学生,只能够吃点素,吃点饭。梁先生吃素,学生们也都吃素。可是梁先生知道熊先生爱吃肉,就给他每个月买半斤肉。即便这样,熊先生还要问买肉的学生:“你给我买多少?”学生就回答:“半斤。”熊先生一听,很生气:“就半斤?王八蛋!一个月怎么够吃呀?”学生也不吭声。第二天他又来查了:“你买了多少?”回答是:“直接给您买了八两。”熊先生高兴了:“好!”那時候的秤是16两为一斤,半斤就是8两。人们就说熊老师连半斤8两都不知道。
张:确实很有意思。您老伴哪一年成为熊十力的学生?
熊:1924年。当时梁先生辞去了北京大学哲学系教席,与山东朋友相约,要创办曲阜大学,从事中国传统文化的研究。他首先创办曹州高中作为预科,熊先生参与其事。那年暑假,李渊庭刚刚18岁,他和他的同乡武绍文一起报名应考,结果,李渊庭名列榜首,武绍文却没有考上。当时,熊先生主持口试,对考了第一名的李渊庭很感兴趣,可是李渊庭却说,武绍文如能和他一起到山东读书他才去,否则他一个人不去。熊先生为了留住李渊庭,就和梁先生商量,竟然同意了李渊庭的这一请求。这一不寻常的师生缘分延续了40多年。熊先生对待李渊庭就像对待自己儿子一样。
张:在勉仁书院的时候,您和熊先生的交往也就多了。
阎:是呀。每天都要见面。我们有时候用小磨磨上点豆花,他看见了,就自己拿个碗,走下坡,站在路边,说:“给我舀上一碗。”嘿嘿,我就舀给他。他端上就走了。
张:熊先生特立独行的性格是非常有名的,还好骂人。在您看来,他好相处吗?
阎:好相处。熊先生常和我们在一起聊天,他说什么我就听什么,不会有矛盾。我只知道熊老师是有名的学者,很尊重他。他写得累啦,就逗我们的小孩。熊先生是个嘻嘻哈哈很开朗的性格。我们敢跟熊先生开玩笑,很多话都敢和他直接说。勉仁书院那个地方,坡上是住人的房子,半坡是一片竹林,很幽美。还有一点地方可以种花种菜,我就种上老玉米。结果熊先生看报,报上说生吃嫩的老玉米能养人。他老先生就进了我们种的玉米地里,扒开玉米棒看嫩不嫩。我当然就着急了,因为扒过后就不能好好长了。
张:像老小孩一样。
阎:可惜熊先生给我的两件东西找不到了。一件是手抄的心经,他在手抄本上写了几个字,签名是“老不老公”,要我天天读这个心经。因为我第六个孩子贫病交加,死啦,我难过。他为了安慰我,就教我读心经。另外就是他自己重男轻女,跟老伴呢,不晓得怎么就那么不和,熊师母很有学问,读书读得很多,但是很佩服熊先生。怎么佩服的?熊师母跟我说:他们刚结婚度蜜月,按照湖北那儿的乡俗,一个月不离开洞房。那个时候,熊师母见熊先生每天都看“二十四史”,翻页翻得很快,不信他这样就能看进去,于是就考他。熊师母拿起书来,随便翻,问熊先生哪一卷哪一页讲什么,熊先生居然都知道。熊师母就说:“我以为这一个他碰上了,就再问,结果他说得原原本本。”
张:说明那时候两人的感情还是挺好的。
阎:熊师母生了第二个女儿后就不好了。熊先生重男轻女,熊师母也厉害,她也有学问,就以硬碰硬。所以我们很理解为什么熊先生后来不想回上海,想在北京和我们住在一起。
张:熊先生这个人还是挺好的?
阎:好人。
张:就是脾气比较大。
阎:脾气大,爱骂人,骂王八蛋。但是他认错了也能道歉,马上就能道歉。
熊、梁两先生:吵吵闹闹一辈子
张:那时候,你们怎样看待梁先生、熊先生?我看一些文章,好像把他们当圣人一样看待。
阎:学生们是把他们看成圣人,很佩服。
张:事事服从吗?
阎:基本上是,但也有例外。他们那会还打架呢。有一天晚上,不晓得是王船山还是哪一个人,熊先生写书时引用了这个人的话,做一种解释。李渊庭看了,就说:“解释得不对。熊老师你再把上下文看一下,人家不是那个意思。”熊先生觉得有失他的尊严了,就大骂王八蛋,说:“难道你知道,我就不知道。”李渊庭看他不对劲,就回家,但是他紧跟在后。李渊庭前面走,熊老师进来就给了他一拳头。李渊庭脾气也拧,说:“你打我我也要这么说。”熊先生气得大骂王八蛋、王八蛋。李渊庭还是那句话:“你回去看一看,看一看上下文。”把我们娃娃都搞哭了。李渊庭还是说:“明明他错了,还不承认。”结果到了第二天早上,我刚刚起来没多一会,熊先生敲门,笑嘻嘻进门了:“王八蛋,你对啦,我错啦。我上下文看了,也研究了,你说得对。”接着过来把孩子们一个一个摸一摸,说:“爷爷把你们吓坏了,吓得你们都哭了。”我笑了。
张:熊先生和梁先生会不会也吵架?
阎:吵。两人离不开,合不来。李渊庭常给我们讲个笑话。1926年,就在北京香山那儿,有一天快吃午饭的时候,两人在院子里吵开了,吵得好像要打架了,引得学生们都出来。为什么吵呢?原来,两人都看花池里头的花开啦,于是就谈起花来。两人一个说:“这个是花心。”一个说:“这叫花蕊。”两人都认为自己说得对,说着说着就骂起来了,你骂我无知,我骂你王八蛋,甚至想要动手打架。后来,有个和他们交往的德国人也出来了,学生们才把这两人拉开。就是为这个花心的叫法,两人吵得非常厉害。其实两人都没错,但是你不承认我,我不承认你,气得梁先生都不回自己的屋,跑到我们厨房里去做饭。李渊庭说:“梁先生很会炒菜,给我们炒了个绿豆芽,可香呢。”
张:吃完饭两人就好了?
阎:两人吵过就好了。他们两人交往就是从骂开始的。熊先生在南开中学教书,大概是个语文老师,梁先生写了他的第一本书《究元决疑论》,熊先生批评他了,梁先生就给熊先生写信骂熊先生,熊先生复信,说“你骂得好,我想和你在一块读书。”梁先生同意,两人就成为朋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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