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为大汉的郦邑公主,刘绶自小便骄纵任性。
她的父皇刘秀开创了海清河晏的盛世,她在辇中掀帘而望,一眼就瞥见满城繁华,坐拥荣宠的生涯自然快活无忧。饿了有山珍海味,渴了有琼浆玉露,就算百无聊赖,也有无数人变着法儿哄她开心、供她差遣。
她从不知道世上还有她得不到的东西,比如爱情。
那年秋色宜人,她在御花园的红叶丛中一眼便相中了阴丰。彼时,他正摇着折扇为当今皇后阴丽华念诗,虽着素衣,却掩不住天然风流。她上前向母后行礼,然后偎在母后怀里撒娇,眼睛却偷偷地瞥向阴丰,他似乎对她挑眉轻笑,又似乎面色如常。
很多年后,她仍清晰地记得他念的是《九歌》中的句子,“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他的声音温柔清朗,惹得她的心绪也摇摇颤颤,像飘在风中的一片红叶。
自那以后,她便认定要此人做自己的夫君。阴丰是母后的亲侄子,也是新阳侯世子,门庭显赫,教养良好,有渊博才学,也有翩然风度,这才是能配上她的男子。
父皇对阴丰也颇为中意,很快便下旨赐婚。
如她所料,幸福总是来得这般轻易,所有事都顺理成章,无需任何忧虑,甚至无需打探阴丰的心意。听闻阴家为娶得公主而喜不自胜,她也很欢喜,玉指一寸寸地抚过锦绣嫁衣,蓦然想起“之子于归,宜其室家”的诗句,面颊泛起桃红。
花开花落,雁去雁归,刘绶与阴丰已成婚半年有余,但她过得并不顺心,曾经美好的憧憬逐渐化作泡影。
她骄纵惯了,哪怕嫁作人妇也不肯收敛公主脾气,动不动就以皇权相压,搅得阴家风波不断。她和阴丰本就脆弱的感情也渐生裂痕,几近玉碎。
对于这桩姻缘,阴丰最初就是有怨的,他并不喜欢刁蛮的郦邑公主,怎奈皇命难违。他也曾对爱情抱有幻想,梦中的伊人在白露蒹葭中向他微笑,可刘绶的一厢情愿将他的梦境狠狠打破,也斩断了所有圜转的可能。他望向刘绶的眼神淡漠而疏离,甚至刻意保持礼数,全无夫妻间应有的亲昵之态。
初时她的确喜欢他,但更不能容忍尊严被践踏,她何曾遭受过这般冷落?她的性子愈发尖刻,他也在灰心之余放浪形骸,宁可与婢女调笑也不肯对她软语温存。他似乎认定她不忍把事情做绝,甚至以阴家的势力威胁她。
她也曾试图挽回,有意放低身段,但换来的只是他冷冰冰的嘲讽。她不曾顾念过旁人的感受,如今这番难得的心意却被他忽视,他凭什么!凭自己喜欢他吗?她这才明白,阴丰并不是她最初所想的良人,至少如今混迹风月的他不是。仅剩的情愫也被斩断,她的心渐渐冷了,漫无边际的挫败感将她重重包裹。
她看着他对婢女微笑,那温柔恍若春风点水,他从未对自己这般笑过。疼痛撕扯心肝,她的神色愈发阴狠,冲过去掴了那婢女一掌。这一掌着实不轻,那婢女当即摔倒在地。阴丰被她的侍卫死死押住,动弹不得,眼底泛起猩红。他挣扎着朝她嘶吼,她便又掴了他一掌。
情面上的遮掩就此破碎,两人争吵不断,谁也不肯相让,像是积怨已久的仇敌,维系这段姻缘的便仅剩一丝可怜的皇家体面。曾有人劝他们和离,但最终未果。
后来,刘秀驾崩,刘绶的皇兄刘庄继位,惨剧就发生在第二年。
阴丰欲纳婢女为妾,为得偿所愿,不惜向刘绶低头。她并没有获胜的得意,反而愈发恨之入骨—他居然动了真心。她费尽苦心都求不来他半分温情,怎能让那卑贱女子轻易如愿?
她阴鸷地笑起来,一念之间便生心魔,竟命人将那女子杀害。
阴丰在雪夜来寻她,眼神比漫天飞雪还冷。他不顾侍卫阻拦,拼力冲进她的房中,腾腾杀气让她心头微颤,几乎站立不稳。这么多年了,他从未主动踏入这个房间,如今竟是在这种情景下进入,这段孽缘何时才能了断啊。
她很快镇定下来,仍以高高在上的姿态睇眄着他,没有任何服软之态,甚至对枉死的婢女恶语相加。阴丰不由怒火中烧,随手抄起一把匕首刺向她!她始料未及,没能躲开,片刻后便踉跄倒地。
鲜血汩汩涌出,像一树妖冶的红梅,在她素白的衣袍上肆意疯长。她惊骇地瞪大双眼,嘴唇哆嗦许久也未能说一字。
阴丰这时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脚下一软,跌坐在地。他看着染血的双手不断痉挛,冷汗如雨,须臾便湿透了衣衫。他的确恨她,但从未想过让她死,毕竟她还这么年轻,毕竟她是他明媒正娶的妻。
她听见他颤声重复着“对不起”,恍然笑了。刀刃刺入肌肤的一瞬,她除了愕然,便只余铺天盖地的恐惧,竟未来得及对他生恨。原来,自己并没有想象中那般喜欢他。与他纠葛半生,不过因为自己的执念和骄傲。如果当年她能多顾念旁人一分,先问清他的心意,结局也许会不同。
落雪纷飞,她仿佛瞧见了当年那丛红叶后,他正摇着折扇念《九歌》,素衣身影如芝兰玉树。可是这一次,他没有对她挑眉轻笑。
故事收场在史书中只有寥寥几字,“阴丰害主,诛死。”
年岁轮转,秋叶红了一遍又一遍,却与他们无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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