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故国
文/秦弋天
八大山人不是他的名,亦非他的字。这个称号于他,更像是故国旧梦中、残山剩水间的一枚篆印,心志所托,行路几何。
悠远的琴音、瓦色的苍穹、如泣如诉的风雨声、清瘦剪影下孤寂的长叹,在交织,萦绕,激荡。明朝终于毁于清兵的铁蹄之下,如红日沉沉欲坠。明朝的子民于雄鸡唱彻时如梦初醒,才发觉窗外已然改朝换代。
朱耷面对国破家亡的局面,只能徒生悲叹。他想效仿伯夷、叔齐长歌采薇,以怀故国,只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世道变更,哪里还有一座首阳山供他容身?幸好,还有一片境地属于他。这境地只有禅意没有风雨,不在世外只在心中,那便是方外,所以他毅然落发出家。国破山河在,只是山河易主,他早已不是那个满身绮罗的皇室子孙了。
他善画。家国倾灭后,他的画里时常有一种恨。不是咬牙切齿的愤恨,也不是呼天抢地的痛恨,倒颇为平和,更似一种愁怨,一种无所寄托的幽恨,带着渗入指间的寒意,像明亡那夜的如钩残月,又像紫禁城檐上的霜雪。
他写意故国山河,也像在画胸中丘壑,所以那山才愈发料峭萧疏,那河才愈发荒凉寂寥。
他像自己笔下无家可归、傲视凡尘的孤禽,一笔一画都在诉说不平之气。他笔下的鸟和鱼白眼向天,孤高睥睨,傲然的神色宛如他的真身。蘸一笔淋漓墨香,吐一口浩然清气,便成笔下孤傲不群的鸟兽。
满纸辛酸,幽恨狼藉。他的山水画里更有一番境界,是净也是静。看了他的画,恨不得要随画里的墨意亲自去残山剩水里走一遭。原来明朝的天下也曾这般清逸疏朗,只是如今西风残卷,只剩下苍烟晚照。
所以他晚年自号“八大山人”,此四字竖着连写,似哭似笑,哭之笑之,哭笑不得。他只能在笔墨间披发行吟,似写今日景,实唱故人歌。
“墨点无多泪点多,山河仍是旧山河。横流乱世杈椰树,留得文林细揣摩。”这是他题于画上的诗,更像他毕生坎坷的写照。
不是每个人都愿做钱谦益、洪承畴,为天下苍生计而变节,也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做袁崇焕、熊廷弼,谱一曲忠贞节烈的泣血长歌。更多的人成为顺民,久而久之也成了习惯,不论甘与不甘。
还有一类人像朱耷这样,肉体凡胎回天无力,却心系故国。他落发归隐,自我放逐,沉思半生湖海事。唯有这样的人方能物我两忘,心与境寂,道随悟深。怀抱一经一卷一山一水,以彼故志,写我丹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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