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城戏
文/花底淤青
我曾路过一个戏园子。一曲旧戏,三两句惹人垂泪的唱词,四五声锣鼓,六七个小花旦踱步在朱红的台面儿上,水袖撩开,露出半截似霜雪的腕,一亮嗓子便穿越了前世今生。
孩提时,我听不懂戏但爱看。
唱念做打全然不通,十年功夫入耳皆成了呕哑嘲哳。但我喜欢凑这人潮拥挤的热闹,捧着一碟瓜子,挤入窄小的座位,便心满意足了。待锣鼓声响,呼吸慢下来,往嘴里送瓜子的手也停下来,凝神望着台上佳人。那种美如毒有瘾,以静谧的温柔穿过琵琶骨,钉入心头。
伶人浑身都透着这股美劲儿,显得大气沉稳。脚下踏雪拂梅,像身怀轻功似的,点地、腾空、跳跃、碎步……脚后跟似乎不挨台面儿,也不沾世间尘埃。
太多时候,看戏却忘了听音。想到袁枚的《随园食谱》,其中有一章专门写米,他说好米无须配菜,自身即是佳肴。我以为,伶人与之相似,功夫了得的伶人一眼便让人惊心动魄、魂不守舍。她尚未开口,便收了台下人的心,不是狐媚却胜其百分,骨子里的纯粹热烈如泪痣般恰到好处,似无情又似深情款款。他们颦笑自如,化作前世今生的羊毫,兼着孟婆的差事,往你的茶碗下毒—前世今生的毒,饮下便会做黄粱一梦。功夫不到家的伶人不值得瞧,骨子里是空的,没有清冽古韵与勾魂摄魄的气质。
如今我仍是个门外汉,看戏时全靠眼睛去瞧。瞧得仔细些,便发觉伶人浑身上下都是戏。他们系着红黑交杂的腰带,背插龙纹靠旗,腰挺得直,比松温柔,比柳坚毅,阳春白雪是他们,下里巴人也是他们。
我总会为戏动情。牡丹亭下红线牵,《西厢记》里的崔莺莺唱:“人随春色到蒲东,门掩重关萧寺中。花落水流红,闲愁万种,徘徊无一语,唯怨东风。”还有那“凤兮凤兮归故乡”的梦、孔雀东南飞的悲凉、《斩雄信》的大快人心,《秦香莲抱琵琶》的催人泪下……戏是空灵的,穿针引线于白绢上撩拨几下,铺开便是野鹤归去来兮,或是一幅斑斓的桃山春居图,寻不到边际,看似单薄脆弱,实则情思散漫。
美物不长久,也逃不过毁誉参半的窘境。人们提及伶人,先念及他们的美,而后便要添上三两句闲言碎语,“啊,那人是个戏子呐!”言语间夹杂着酝酿已久的不屑。
曾在深圳文博会遇见一个戏曲演员,我不识她,只是路过戏台时鬼使神差地窥了一眼。她着一身素衣,满头花钿颤巍巍地抖动着,点过唇,抹过脸,便立在墨绿色的丝绸展台前低首把玩团扇。她仅仅站着,就变成一枝清清凉凉的雪梅,或是青花瓷瓶,或是与世隔绝的美物。我几乎以为她是从某幅壁画中跃出来的,要来凡尘演一场亦真亦假的戏,笑俗世之人蒙着眼睛不识真仙。我目光停顿,想到“惊若天人”一词,那种美超出了我的想象。
日后与人谈及此事,常被揶揄。没见过那情景的人都难以想象,有种美可以毫不夸张地将桃源梦具象化。此后,我常庆幸看了那一眼。普天之下,唯有我晓得那倾城之色究竟如何震撼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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