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milly澄
明月照高楼,流光正徘徊
文/倾蓝紫
图/milly澄
魏书记载:帝(曹丕)生时,有云气青色而圜如车盖当其上,终日,望气者以为至贵之证,非人臣之气。这话像极了曹丕自己写的诗—西北有浮云,亭亭如车盖。不知是魏书还是浮云附会了曹丕的帝王身家。
曹丕喜好权术和诗文,为诗为赋皆流光溢彩。短短一句“画舸覆堤”,色彩斑斓,成诗也成画。
曹丕随父征战多年,人间的苦与情看在眼里落于笔下,他说“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群燕辞归雁南翔。念君客游思断肠”,这诗已有盛唐气象。而“援琴鸣弦发清商,短歌微吟不能长。明月皎皎照我床,星汉西流夜未央。牵牛织女遥相望,尔独何辜限河梁”中此情青青,亦是曹丕的多情,望得见女子的好颜色,亦望得见女子的相思情长。
第一个让曹丕心动的女子,是袁熙的妻子甄氏。当年,曹丕跟着曹操攻破冀州城,不顾曹操的禁令闯进袁家,看见甄氏后便到父亲面前求娶了她。后来,曹丕疼爱她很多年,但终究还是喜新厌旧,逼死了美人,以发覆面,以糠塞口,如有深仇大恨般葬了她。可怜美人如星月般登场却似烟花般落成了灰烬。曹丕的情最热的时候,也只是俯折兰英、仰结桂枝。他的心总是清冷,所以“俯视清水波,仰看明月光”—清冷中带有一种发自内心的冷漠。即便在最浓烈的爱情中,曹丕也只是最爱自己。也许当年,他也是这般期望着父亲对自己的重视和疼爱,终是求不得,所以他在《短歌行》里叹:“呦呦游鹿,衔草鸣麑。翩翩飞鸟,挟子巢栖。我独孤茕,怀此百离。”他的付出没有得到回报,所以从此不再给予。
爱情中的曹丕,眼睛是热的,心却是冷的。但在建功立业上,他把一颗心化为燃烧的火焰,欲为人间的勇士。他有“拊剑西南望,思欲赴太山”的壮志,有“罗缨从风飞,长剑自低昂”的英气,亦有“上有沧浪之天,今我难得久来视”的恣意潇洒。
当年,刘备伐吴,曹丕执意坐山观虎斗,丧失良机,事后亲自起兵伐吴,结果落败而归。曹丕临江观兵回洛阳后生了大病,临终前将儿子曹睿托付给曹真、司马懿等人,终年四十岁。
他的一生如他的诗“丹霞夹明月,华星出云间”,刹那光华如星月清凉。
至今,翻开那纷乱的三国史,于硝烟之下见曹丕披衣起彷徨,白露沾湿了衣裳,清愁爬上了笔端。他俯视清水波,仰望白月光,许久之后终于丢下诗笔,提剑杀向硝烟弥漫的战场,渐行渐远渐不还。
作为兄弟,曹植与曹丕如此相似又如此不同。曹丕是落到人间的清冷,而曹植落不到俗世,他是惆怅客,是流星,是烟花落,供众人瞻望与叹惋,所以曹植不能为人间的王。
曹植年少时,因才华横溢深受父亲宠爱,所以写的诗文明丽清新。这鲜衣怒马的少年佩带宝剑,在《名都篇》里高唱自己的芳华:“斗鸡东郊道,走马长楸间。驰骋未能半,双兔过我前。揽弓捷鸣镝,长驱上南山……”他是天之骄子,所以骄狂得不知天高地厚,唯见天地之间月清日丽。即使有愁,也是为赋新词强说愁。那年曹植与曹操随军西征,到洛阳送别好友应玚。遥望山川,想起二十年前董卓火烧洛阳的往事,这兵荒马乱的人世让少年曹植心生凄惶,所以连写了两首《送应氏》,一首说眼里的凄凉,一首说心底的凄惶,“山川阻且远,别促会日长。愿为比翼鸟,施翮起高翔”。可惜后来这个愿为比翼鸟的朋友死于一场瘟疫,不仅如此,建安七子中有五人都因这场瘟疫离世。那如烟花般盛放过的文学时代,竟以这般悲剧收梢。
后来曹植爱上了喝酒,终日宴饮不知疲倦。因此被认为不能委以大任,失去了父亲的信任。很快,曹操的眼光从光芒万丈的曹植,移向了“马蹄车辙满尘埃”的曹丕。
曹操将要出征时,曹植送上辞章华丽的颂文送别父亲,曹丕却落下了泪,让父亲看穿了所有矫饰,满眼只有曹丕的亲情。如此炽热的父子情终究落到了曹操坚如磐石的心上,烙出一个烟花烫。曹植炫如星光的文采再也无法打动曹操,再也比不上曹丕那颗眼泪带给曹操的心痛和感动。
从此,马蹄落处,闲了黄昏淡月。曹丕以政治家的手段让曹植醉酒误事,又屡屡揭穿其幕后主使杨修的小聪明,最终赢来了为王的时代,而曹植意气风发的少年时代也随之逝去。“利剑鸣手中,一击而尸僵”的勇气变成了“仁虎匿爪,神龙隐鳞”的退缩,他终于褪去光环,成为一个落寞的诗人。
曹丕做了魏王后,怕众兄弟威胁自己的王位,遂把他们赶出都城,命他们守在各自的领地,不得擅离,还派了使者监视。为王者是睥睨天下的孤寡之人,兄弟亲情也要狠心斩断。再看那句“呦呦游鹿,衔草鸣麑。翩翩飞鸟,挟子巢栖。我独孤茕,怀此百离”,已经成为曹丕决绝后仅余的一丝伤痛。众人皆有情义,唯独他要无情无义,做一个马蹄踏月响空山的孤独客,在盘根错节的环境下快刀斩乱麻,容不得半分牵绊。
一次,曹植、曹彪兄弟二人从都城出来,回归各自的封地,多年不见,两人想同行。曹丕也许是嫉妒,也许是怀疑,坚决不允。所以曹植愤然写下长诗《赠白马王彪》给弟弟曹彪,这样的诗戳到了曹丕的痛处,他恨死了这种陷他于不义的诗篇。曹植虽失了天下却不失情义,所以他拥有一方让曹丕无法触及的天地。因而孤寡的曹丕要让曹植也陷入孤寡之地,他找了借口,把曹植的两个好友杀了。曹丕铲除了异己,也狠狠打击了重情重义的曹植。曹植见朋友遭难而无力相救,在强烈的负罪感下写出了《野田黄雀行》:“利剑不在掌,结交何须多!拔剑削罗网,黄雀得飞飞。飞飞摩苍天,来下谢少年。”他多希望自己是那少年郎,可以拔剑救得友人归。
《三国演义》将这段来龙去脉讲得惊心动魄,而最精彩的片段即将上演。
有人力劝曹丕杀了曹植,而曹丕以母命为借口,不肯下定决心,但又心有不甘。最后,他只能以七步成诗的赌局,将命运之剑交与曹植,由他来决断自己的生死。其实曹丕很清楚,让曹植作诗是把剑换成了笔,伤不了曹植的命。
那日,曹丕在殿上悬了一幅水墨画,画中有两只牛斗于土墙之下,一牛坠井而亡。曹丕指画说:“即以此画为题。诗中不许犯着‘二牛斗墙下,一牛坠井死’的字样。”曹植行七步,其诗已成。
群臣皆惊,曹丕则早有预料,又说:“七步成章,吾犹以为迟。汝能应声而作诗一首否?”曹植说:“愿即命题。”曹丕说:“吾与汝乃兄弟也。以此为题。亦不许犯着‘兄弟’的字样。”曹植略假思索,即口占一首曰:“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曹丕闻之,潸然泪下,于是贬曹植为安乡侯,曹植拜辞而去。一场惨烈的兄弟厮杀,就这样于无声的硝烟中结束了。那诗流传千古,妇孺皆知。可当我们撇开对曹植的万般同情,细看曹丕的安排,不得不惊叹他绝妙的心思。画两牛相斗,必是让高傲的曹植明白,当前的局势必有一伤,不能两全。他作为帝王,断然难以保持情义与江山的平衡,以“兄弟”二字命题,亦是一种宽慰:在江山面前,你我不能以兄弟之义相待,但兄弟之情不能绝断,我当以此救你一命。
一首诗让众人哑然,他们清楚这场兄弟之争已下了论断—于历史的长河中,只有情义永存。纵观青史,那些明君所杀的亲友还少吗?曹丕和曹植当然知道帝王家的残酷,所以他们以诗人的方式做了圜转,一个得以善终,一个承担骂名,而他们的兄弟之情得以残存。
而我们也依稀可见曹丕冒雨驾车,忽低忽高地从这段历史中隐去:“殷殷其雷,蒙蒙其雨。我徒我车,涉此艰阻……辚辚大车,载低载昂。嗷嗷仆夫,载仆载僵。蒙涂冒雨,沾衣濡裳。”他是在雨中行走的孤客,诗里的悲凉无人能体谅。而曹植也在历尽磨难后懂得“金樽玉杯不能使薄酒更厚”,当年的轻狂早已磨成了后来的叹惋,将为国弃身的豪情化为《美女篇》。
一篇《洛神赋》光彩夺目地绽放于清寒的月色下,成为世人最痴迷的文赋之一。月色也被花色黯淡,只见那洛神“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摇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光色阑珊,终归平静,所以最后“屏翳收风,川后静波”。澎湃过后的安静竟如此美丽,是月下的花,无色而斑斓,无声而喧嚣。就像是曹植的余生,安静写诗,却有夺目风光。
此后,观千古美人、望万里行客的曹植,将他的时代推上了唯美的巅峰。他是楼上的月,是枝头的风,在那个时代的长长画卷中,用俊逸的石青色描就了“万里风烟,一溪霜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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