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从今夜白
文/顾素玄 图/樂 兮
戍鼓断人行,秋边一雁声。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
有弟皆分散,无家问死生。寄书长不避,况乃未休兵。
——唐·杜甫《月夜忆舍弟》
一直钟爱“白露”二字。宛如从《诗经》里款款走来的伊人,水天邈茫间摇曳着蒹葭苍苍,有份娴静寡淡的况味。可这伊人走进了杜甫的诗句里,蓦然多出些醇厚与浑郁。
他写,“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是念亲怀人之语。不似旁的思亲辞章中那般单纯的相思,杜甫的诗总忘却不了战乱的忧患。他想起四下离散后再无讯息的弟弟们,觉得家书渐渐成了空谈。哪一张沾满笔墨的笺纸能飞越战火,在万水千山外寻得他所念之人呢?死生难问,只有秋来雁声夹杂着戍楼更鼓真真切切地鸣响在耳侧。
此夜一过便是白露。天凉下来,晨起后会发现晚露在叶尖梢头结下了薄薄的白霜。那轻微的白色,不是飞雪漫天时散乱的凛冽,也不是白梅纷落时垂逝的柔美。
那白色如冰霜般似有还无,或许触手可碰却又隐约遥在天际。所有颜色里,白最为梦幻。你说不清它是有还是空,有时可以具象到物,有时却恍若无物。
杜甫想到遍寻不见的亲人,忍不住感慨“露从今夜白”。露是白的,心头的故乡月色是白的,还有他挑不明、放不下的思念与真情亦是一种白色,仿佛罩上了蝉翼似的纱衣,随着战乱奔波残喘。未来遥遥无期,透着些许不甚明了却又莫名心生的笃定,分离之后有归期,总能等到共邀婵娟的一日。
自古战争的残酷未可预测,于是明白人在这苦离别中才更懂得珍惜。尺素传书已是奢侈,对月望怀就足够好。明月光辉照心头,心留一片坦荡荡的情深。那情深也是白色的,是兵荒马乱毁灭不了的亮堂,方寸之地却永持希望的光明与磊落。
这首诗,因一个“白”字,于沉郁之外多了一重光亮。硝云箭雨从“今夜白”的此刻消弭殆尽,另有一个世界洒洒脱脱屹立心头,它升起故乡的明月,守望思亲的旧土。它是废墟上的另一番美,抵御剥削生命的怒号,从不肯轻易妥协。
这白色,也代表着明朗的诚挚,它背后是真实的生命。真实的生命里有美,但更多的是苦难、辛酸、欢聚、离散,悲欣交集,笑泪与共。它毫不掩饰生命脆弱委屈的那一面,它站在其中,心怀继续下去的渴望。那渴望洁白、纯净,即使故乡在别处,也不妨碍他此时此夜看到柔软的月色。
思乡怀亲,或许本身就是纷乱里宁静的力量,让“有弟皆分散,无家问死生”的沉痛也轻了几分。浓墨里洇开点点素白,饱受侵扰的生命从此有了栖息之所。
白露笼天,情深似海。一种最轻描淡写的颜色里埋藏着平凡的英雄梦想,佝偻的脊背承载着千年感怀。不必热烈,不必璀璨,要的就是那一星白色,是寡淡里一点无言的豪迈,在心事翻涌后留下了可供追忆的澄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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