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颠覆的武士道——解读藤泽周平《黄昏清兵卫》

时间:2023/11/9 作者: 世界文学评论 热度: 18782
孙 芳颠覆的武士道
——解读藤泽周平《黄昏清兵卫》

  孙 芳

  藤泽周平是日本著名的武士小说大师,其作品《黄昏清兵卫》收入了八篇传世小说,描写江户时期没落武士阶层的生活。通过这些武士的生活的全面描写,藤泽勾勒出理想武士的形象,描述了理想武士道的最高精神境界。同时藤泽也对传统武士道以“忠”为天,以“名”为地,中间生灵是草木的信条提出了自己的见解,并试图以“情”和“庸”来中和武士道文化。本文基于《黄昏清兵卫》解读藤泽周平的思想。

  藤泽周平 武士道 《黄昏清兵卫》 颠覆

  Author: Sun Fang,is from The Foreign Languages School, Wuhan University of Science and Technology; specialization in foreign literature.藤泽周平(1927—1997)是日本著名的武士小说大师,一生笔耕不辍,创作了大量武士小说。他的作品是日本时代小说中的一朵奇葩,与司马辽太郎和池波正太郎的小说风格迥异。他笔下的武士们不是在血雨腥风中叱咤风云,而是表面平淡无奇,内心充满温情,引起了无数读者的共鸣,藤泽在当今的日本享有“国民作家”之美誉。著名作家丸谷才一在藤泽去世之后撰文悼念:“通观明治、大正、昭和三代的武士小说,藤泽是第一高手,文章如美玉无瑕,未有出其右者。每有新作问世,对于为数众多的读者来说,是比政变、比股市起落大得多的事件。”

  《黄昏清兵卫》收入了藤泽的八篇传世小说,描写江户时期没落武士阶层的生活。主人公个个都是身怀绝技的武士,却无人以忠于藩主、因名而斗为信条,真正震颤读者心弦的却是浓于血的武士之情。利刃出鞘,必是为情所动,而非屈从“忠”和“名”。这些武士们以其独特的武士风范,从一个全新的角度,诠释了藤泽对武士道的理解。这些理解是藤泽向“武士道”发起的挑战,同时也道出了藤泽对日本武士文化的反思。

  然而,在众多文学研究者的言论中,似乎没有关于藤泽对日本“武士道”的思考,多数是赞其以情动人的真实细腻的文笔。中国日本文学研究会理事陈喜儒在《藤泽的启示》中一并提到了最具有代表性的日本著名作家对藤泽作品的评论:“井上厦:‘语言简洁明快,生动细腻,如写吃饭的场面,仿佛能听到筷子的响声。他用历史小说的形式,描写现代的人际关系,读后使人想到什么是人生,什么是背叛,什么是信任,什么是幸福。’尾崎秀树:‘作品生动感人,是历史小说的代表作家。’丸谷才一:‘小说开门见山,不多一字,流畅优美,玲珑剔透。在历史小说的领域里,无论是战前还是战后,都是独一无二的。他构思宏伟,人物精雕细刻,尤其是中后期的作品,风格雄健,文字讲究,笔下的男女,具有日本独特的美和魅力……’”《日边瞻日本》中提到藤泽周平本人的言论:“我写市井,写人情,主要把时代假定在江户,但很少从过去的随笔之类挖掘材料,多是以现代日常当中所见所闻、生活在现代的我本人平时所思所感为启示来写。”因此,文学研究界倾向于以一种单纯的模式来诠释藤泽笔下的人情,这样也就忽略了其对“武士道”文化的反思。

  实际上,特立独行的藤泽周平,之所以没有把笔墨泼在武士的“忠”于天皇、视“名”如命等描写上,琢磨之功集中于武士之“情”和武士之“庸”,是因为他“讨厌狂热,讨厌流行,而战争是最大的狂热和流行,他也讨厌嗜杀的织田信长”。战场上挥刀斩草一般杀戮成性的武士们正是武士道中“毫不留念的死,毫不顾忌的死,毫不犹豫的死,为主君毫无保留的舍命献身”的精神被灌输到极致的产物。武士道因过分强调义、勇、仁、礼、诚、名誉、忠义、克己,而忽略了人情。这一点正是藤泽所厌恶和唾弃的。

  无论承认与否,日本成也“武士道”,败也“武士道”。秉承传统“武士道”精神,日本的先人们在那贫瘠的小岛上,与命运抗争,顽强生存;日本军队在征服朝鲜、日俄战争等大规模扩张行动中,骁勇善战,节节胜利,成就了帝国大业。然而,历史告诉我们,一种思想模式用来起家无过,若继而将其极端化用来兴邦,则会酿成大祸。秦始皇靠李斯和商鞅的“法家”思想,建立了中国历史上第一个封建王朝,但他继续沿用“法家”思想并将其推向极端,实施暴政,导致了短命王朝;汉武帝靠董仲舒的“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实现了中国史上持续时间最长的王朝,但也因次排斥“百家争鸣”而无法成就像唐宋那样的文明伟业;赵匡胤靠“陈桥兵变”夺得政权,也因此采用内紧外松的治国方针,最终为外敌所灭。日本的败也“无情”,正是重蹈了历史覆辙。在领土扩张中,日本士兵牢记《叶隐闻书》中“真正的刚者,什么都不说,他沉默地斩杀,是豪者”的教诲,抱着誓死效忠天皇,为家族争得荣誉的决心,杀戮手无寸铁的无辜百姓,制造了惨绝人寰的“南京大屠杀”。这些行径严重地伤害了其周边亚洲人民的感情。日本政府对其在战争中给周边国家带来深重灾难的罪恶行径所表现出来的态度致使它至今都无法真正融入这一地区。“武士道”文化作为日本民族活的灵魂,当偏离轨道时,就必须加以修正和批判,否则就会葬送整个国家。然而,“不幸的是,实践和特性在文化中已经根深蒂固,人们认为它是理所当然的,从而不再向它挑战”。“这样一来,批判性评价的重担就落在有决心、有勇气说出当代的主要缺点和不公正的人的身上。”当然,挑战的过程是艰辛的,也是冒风险的,仅凭决心和勇气必会处处受挫,委婉间接地发出呼声才会逐渐唤醒社会的怠慢。要唤醒一个民族的觉醒,不能靠大声呐喊,明智的做法是让人们自己觉悟,发自内心地意识到文化批判性评价的迫切性。藤泽周平就是一位睿智的挑战者。他巧妙借助文学的魅力,不动声色却又极具说服力地对“效忠高于一切”、“名誉等同生命”的极端武士精神及其思维方式表达了否定和蔑视甚至愤慨,让读者在茶余饭后,不经意中顿悟领会自己的良苦用心。《黄昏清兵卫》即是典型的一例。小说借助武士生活的点滴,阐释武士的“情”和“庸”。

  可以说,自2002年,以藤泽周平同名小说改编的电影《黄昏清兵卫》搬上荧幕起,国内外已经掀起了一股“藤泽热”。至今,已有以其小说改编的七部电影相继上映。然而,藤泽周平却偏离在研究者的视野之外,没有得到足够的关注,更缺少充分的研究。中国的日本文学研究界尚无一篇对其小说的专门研究。鉴于中国大多数人是从电影《黄昏清兵卫》开始着迷于这位文学大师,本文将借电影的影响力,通过对小说《黄昏清兵卫》的文本分析,探究其中所蕴含的作者的思想观念,他试图以“情”颠覆“忠”和以“庸”颠覆“名”,来实现对武士道精神的改造。

一、以“情”颠覆“忠”

根据《叶隐闻书》,“若以一言来概括武士道的要谛,那就是不惜身家性命,把自己献给主君”。这是武士道中关于“忠”的精髓。但是,它却被《黄昏清兵卫》的八个武士彻底颠覆。小说《黄昏清兵卫》以“情”作为一条主线贯穿故事始终,纵横交错,上下左右编织成了一张“网”。通过这张张开的“网”,藤泽向传统的武士道“忠”精神提出了挑战,并试图颠覆这一核心信条。

  我们知道,“有一种美德——对上级的敬意和忠诚——是他最独具特色的美德。”“在所有值得为之付出最为宝贵生命的事业中,最高尚的就是忠义,它是使封建美德成为对称拱门的拱心石。”只有在武士荣誉的法则中,忠诚被认为具有至高无上的价值。而在藤泽的武士法则中,人间真情才是至高无上的。武士们在面临“情”与“忠”的抉择时,会毫不犹豫为“情”而背叛“忠”,只有“情”是值得拿生命冒险的。小说《黄昏清兵卫》将武士的各种情义演绎得淋淋尽致,令人不禁为那些“情”高于“忠”的武士而感到肃然起敬。藤泽小说中覆“忠”八勇士的“情”各有不同:

  (1)清兵卫对妻子的恩爱之情。他对长年卧病的妻子不离不弃,从洗衣做饭到起夜如厕,照顾得无微不至。而作为蕃内的武士,清兵卫可远远算不上尽职尽忠,满脑子尽是如何让妻子病情好转。上班时间经常打瞌睡,是因为代妻操劳家事过于劳累;下班鼓声一响,他总要第一个往家里急奔,是担心妻子病情;蕃内恶人猖狂,家老急需他出手讨贼,他开始硬是不从,仅为了回家伺候病妻;最后勉为其难,同意应战还是因为家老同意找名医给妻子诊治。“武士重然诺,因此他们的诺言无须文字证明就会得到履行,书面保证被认为是对他的侮辱。”但是,这种武士道传统遇到了藤泽武士,便失去了效力。清兵卫口口声声答应家老,会按时出现来惩治猖狂恶人。可预定时间都过了一个多小时,任凭家老心急如焚,他仍迟迟不现身,似乎整个蕃的危机远不及老婆重要。按传统的武士道精神,“作为武士,除了想君主所想之外,其他一概不知,此志越盛,就会留意主君及其周围,须臾不忘,就像女子服侍丈夫一样来服侍主君”。而武士清兵卫可以说是除了想“病妻”所想之外,其他一概不知。这种夫妻恩爱之情在藤泽笔下找到了永恒的价值和普遍的意义,它成为支配藤泽武士一切行为的力量,彻底地颠覆了其对主君的“忠”。

  (2)与右卫门对助藏的朋友之情。助藏是与右卫门切磋武功的好友,两人受命要一起在护送行动中保护家老。但与右卫门中由于无中生有的污名,被罚20天昼伏(只允许夜行),故不能按计划协助助藏。但是,当与右卫门知道助藏中了奸人圈套时,他无视昼伏的法律规定,执意要出去救朋友。但是据《菊与刀》所言,天皇的诏令层层传达给臣民,上级命令代表天皇宣旨,比国家任何其他的号召更具强制力。比如,一次军事演习中,一位军官下令未经他许可不能喝壶中的水。结果,环境恶劣,由于口渴和体力透支,二十多人倒下,死亡五人。他们的水壶,滴水未动。相比之下,在与右卫门的逻辑中,友情就完全可以作为理由来藐视上级命令,甚至动摇对天皇的“忠”。后来助藏果真由于势单力薄在护送行动中丧命。与右卫门从此悔恨与日俱增,一心只想找机会为好友助藏报仇。当最终机会到来时,他拿出怀揣多年从未展露过的绝技杀死了凶手。对于武士来说,看家的本领只有在最危险和最必要时,也就是在完成最神圣的使命时,即效忠天皇的行动中才能使用。但是,藤泽周平作品中的与右卫门是出于对好朋友之情而使出了自己的绝杀。这是一种出自不是兄弟,胜似兄弟又情同手足的战友之情。这不正是武士的“情”对武士道“忠”的颠覆吗?

  (3)甚内对岳丈的孝顺之情。甚内几年来一直有一个心病,不是如何升官进爵,扬名立万,也不是如何振兴藩镇为主效劳,而是如何避免使中风带残的岳丈心里再次遭到打击。因为上级把数年前岳丈参与政变的事情翻出来,令甚内背负减少俸禄的处分。倘若岳父知道是自己导致女婿减禄,很可能会病情恶化。于是孝顺的甚内默默背负着不光彩的名声,每天谄媚于自己的上级,希望恢复俸禄。他两次冒生命危险奋勇杀敌的动力都是上级承诺完成任务即可恢复俸禄。为了岳丈能够安度晚年,甚内为此所付出的代价是常人难以想象的。这是一种不是父子、又胜似父子的人间真情。藤泽笔下武士对长辈的孝顺超越了对主君的效忠。

  (4)万六对儿媳的怜爱之情。万六是个退休武士。得知儿媳在外受到恶霸恐吓,怜爱之情油然而生,父爱驱使他迫切想保护受了委屈的儿媳。他自幼习武,技胜于师,但是在职期间,任蕃内风起云涌,也从未想过凭一身武艺报效藩主。如今退隐数年,儿媳的眼泪竟激起了这位花甲武士的满腔愤怒,只身一人挑战人高马大、蛮不讲理的恶霸,将其制服。从此儿媳不再受欺负。这是一种不是父女、又胜似父女的人间真情。在藤泽笔下的武士正是在这种人间真情的支配下“身退心不退”,打破了“不在其位不谋其政”的武士道古老格言,退隐武士出于对晚辈的爱护而勇敢出刀,父女之“情”颠覆了主仆之“忠”。

  (5)弥助对初恋的怀念之情。弥助一次偶然看到从小时候就与其相互爱慕现在已经嫁人的美根与其他男子有染。这使美根倍感羞辱而自杀。而后,当得知美根是受恶人欺负,不得已而为之时,弥助开始寡言少语,把对恶人的仇恨留在心底。为了美根,他四处走访,搜寻恶人的罪证,令其削禄降职。最后,弥助又用修炼多年的今枝派剑术取下恶人的首级。这是一种两小无猜,青梅竹马,人间最单纯的水晶般的情感,它使忍士果断拔刀,果敢除暴。藤泽笔下的武士用珍藏心底的初恋真情颠覆了武士道的“忠”。

  (6)半平对陌生女子的悸动之情。半平路遇朝太寡妇母女二人受人欺负,为其打抱不平。之后偶然一次,半平受上级派遣,给丈夫抢险时遇难的朝太寡妇送慰问品。在家里稍稍受妻子冷落的半平,面对温柔善解人意的漂亮寡妇,体贴地慰藉半平的情感,他悸动之情油然而生,感到从未有过的惬意。尽管如此,半平回去之后多半是自责。然后,悄悄将这份罗曼蒂克藏埋于心底。没过多久,家老找到半平,命其刺杀顽固之徒。半平立刻回绝,认为冒死从命不值得。家老无奈,又以朝太寡妇的名声要挟,一招刺中半平软肋。温情武士绝对不允许让那位曾在他心底激起涟漪的女子遭受他人异样的眼光。这是一种“爱美之心人皆有之”的“人之常情”。出于这种极其复杂和微妙的情感,半平才最终决定服从家老,带着必死的决心完成了任务。藤泽笔下的武士也会偶尔尽效“忠”,而真正的原因还是“情”在推动。

  (7)与次郎对表姐的仰慕之情。与次郎作为一位身怀绝技的武士,从不想卷入蕃内的任何纠葛,对于局势的变幻漠不关心,更没有舍命效忠藩主的信仰。他拿着微薄的俸禄,只求平静的生活。如果说世间有什么人能够改变与次郎根深蒂固的人生观的话,那就只能是他少时就爱恋的表姐织尾。由于织尾的丈夫参与家老的秘密行动,反动势力秘密将其全家先杀后烧。这件事令温和的与次郎怒火中烧,展开周密的调查,誓死找到真凶,为表姐全家报仇。在他人眼中一向畏首畏尾的与次郎转眼成了为情而战的勇猛斗士。他最终用绝技斩杀了凶手。这里,藤泽作品中的武士的战斗激情是来自那贮藏心底多年的对表姐的仰慕之情,而不是对主君的效忠。

  (8)助八对波津的爱慕之情。波津是助八挚友伦之丞的妹妹,长得漂亮,性格也招人爱,助八少时对其颇有好感。长大后,两人各有一段不幸的婚姻经历。助八前妻疲于贫穷,变身为吵吵骂骂的悍妇;波津前夫经常施暴虐待她。时过境迁,二人再次重逢。助八对波津的爱慕日益加深。助八因此同意了与其前夫的一场私下决斗。不久,家老令助八当杀手,助八毫无兴趣,沉默不语,不想迎战。可是,当家老提出举报助八的一次私斗时,想到一旦那场私下决斗之事败露,就会打扰波津安稳宁静的生活,助八凛然从命。所以,与其说助八服从了家老的命令接受了任务而尽了对主君的效忠,倒不如说他出于爱慕之情而为情所动。

  或直接为情,或间接为情,藤泽武士出刀总为情。或夫妻情,或父子情,撒向人间皆是情。用这张以“情”编织的大“网”,藤泽捕获了“忠”并把它颠覆。而“情网”覆“忠”的过程设计得匠心独具。没有任何一段“情”是与血缘联系在一起的。也许藤泽认为血缘“情”会颠覆武士的“情”。在设想以“情”颠覆“忠”的同时,藤泽也在设法使“情”不被颠覆。

二、以“庸”颠覆“名”

在武士道文化中,“名”由好名声和荣誉感组成。

  “好名声——‘人的自我不朽的部分,没有这些就是野兽’——对于他的正直被侵犯必然感到羞耻,而羞耻感在(日本)青少年的教育中被珍视为应该最早培养的一种美德。”但是,如果藤泽也认为武士道中的“好名声”是“人的自我不朽的部分”,那么他在小说《黄昏清兵卫》中就为读者展现了八个活生生的“怪兽”,他们每人庸得登峰造极,都有令人嗤鼻的缺点,走到哪里都能听到人们奚落地喊上一声他们的“臭名”,而他们却毫不在乎。

  藤泽为了凸显武士之“臭名”,别具一格地将其绰号作为每个故事的题目:黄昏清兵卫、生瓜与右卫门、马屁精甚内、爱忘事的万六、不说话的弥助、咋咋呼呼的半平、壁上观与次郎和叫花子助八。每个题目都采用偏正结构:贬义形容词+主人公的名字。不能不让人感到作者是有意而为之——他要在人们还没有看小说内容之前,就禁不住去联系八个主人公的共性——庸名“俗不可耐”,绰号“土得掉渣”。清兵卫一到家就忙得像车轱辘转,做饭打扫洗衣服,过分疲劳,以致白天竟会拿着算盘打瞌睡,所以同僚背地里叫他“黄昏”;与右卫门得“生瓜”这个诨号,是来自他的相貌。他的脸苍白细长,特别是下巴那里有一点凹陷,谁都会自然而然地联系到霜后未熟的丝瓜;甚内每每遇见上司请安时,就露出白牙,令人作呕,人们说他阿谀奉承,是“马屁精”;万六过了五十健忘症就一下严重了,经常话到嘴边就忘,甚至会一时间记不起儿子或儿媳的名字,因此得名“爱忘事”;弥助因太沉默寡言,对上司连日常招呼也不打,有点儿被当作怪人,人称“不说话”;半平身为武士,干完活逢人就说累呀,饿呀,“咋咋呼呼”,队里的人多半都耷拉着脸对他;与次郎从不参与蕃内拉帮结伙的权利纷争,被人嘲笑“壁上观”;助八被人在背后骂作“叫花子”是因为身上污秽,总是脏兮兮的,很少洗澡,身体时常发出恶臭。

  八个武士都有普通人摆脱不了的坏毛病,与武士道尊崇的“好名声”极不不相称。但是,很显然藤泽不惜笔墨将每个武士都描写得庸得让人生厌,“臭名昭著”,这并不是想把他们成说是“怪兽”,而是在挑战“好名声”的武士道传统。还有一处细节值得我们引起重视:小说从头到尾每每提到主人公绰号时,均没有加引号,这当中所传达的符号意义绝对不容忽视。这表明,人们早习惯于以这些绰号来称呼他们,甚至忘了其真实姓名。而众所周知,在任何文化中,每个人的姓名都对应着一个与世界发生联系的特殊方式,是尊严的一部分,哪怕是街头衣衫褴褛的乞丐也愿意别人得体地呼其姓名,这是任何人都应该享受到的最基本的权利,何况是高高在上的日本武士!“武士在他的青少年时代哪怕是只受到一点点羞辱也绝会不妥协;丢脸就像树上的疤痕,时间不但不会抹去它,而且还会扩大它。”可是,小说《黄昏清兵卫》中的八个武士却无一例外地与传统的武士道相悖而驰,对于邻人给自己冠上的带有轻蔑的绰号,不以为然,没有感到任何羞耻感,更没有采取过过激行为来回击。清兵卫烧饭、煮汤的那副模样被同一院子的人看见,给起了“黄昏”这带有轻蔑的诨号。清兵卫也知道的,但妻病倒数年,家里再没有人照顾,也无可奈何;与右卫门小时候就总被人“生瓜生瓜”地嘲弄。长大后,毕竟没人再当面取笑,但相遇时对方的表情总像是发窘或忍俊,不大礼貌,可知大家背地里还是叫他诨号,他早就习以为常;甚内对其“马屁精”的臭名远扬多少知道点,但他从不遮掩拍马屁,照样在众目睽睽之下大拍特拍;万六在别人取笑自己的“爱忘事”时假装听而不闻;弥助被蕃内列为另类,被指“不会说话”,“人有毛病”,从不辩解;半平每次听到同僚骂他“咋呼”,只是冷笑,当耳旁风;与次郎面对好斗分子以“壁上观”多次侮辱他时,始终以沉默应对;助八即使别人把“叫花子”喊得震天响,也不去理会,还尽情享受悠闲自在的生活。面对刺耳的侮辱,藤泽武士们或无奈接受习以为常、或听而不闻沉默不语,在传统武士道看来是极不正常的,因为即使轻微的受辱,甚至是想象的受辱,武士都有理由拔刀相向。“在武士道的法则中,以荣誉的名义所做的一切行为,都是无需辩护的。”因此,藤泽正是以武士们一反常态,不顾名声之“庸”,来反衬武士道中“为名而斗”的无谓纷争,声讨武士在战争中以“名”为借口肆意涂炭生灵的罪行。这是藤泽通过武士文学作品来表达的武士道所应有的最高理想境界。

  “荣誉感,是对于个人尊严和价值的自觉而明确的意识,因此,对于天生把荣誉当作他们的职业特权的武士来说,这是不可缺的特征。”荣誉最终将成为武士人生追求的最高境界。虽然藤泽从公开未评论过自己对日本武士文化中的荣誉的看法,但是他一生勤奋笔耕,默默无闻,得到日本几大重要文学奖项的肯定后,他仍特立独行,婉拒日本艺术院会员、故乡荣誉市民等称号。可以说,藤泽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对“名誉”无所求的武士。小说《黄昏清兵卫》封面上的两行赫然大字正是藤泽对陈规的抗争,吸引了无数人的眼球:

  真正的男人,不会为英雄的荣誉去死,而要为心爱的人活着小说中的八个主人公就是这样淡泊名利、甘于平凡并孜孜于沉寂的平庸武士。他们的武艺出类拔萃,但秘而不用,从没想过借之光宗耀祖,飞黄腾达,只求做好自己。家老以加俸诱清兵卫出绝招,清兵卫沉默不语。又让其提出心愿,清兵卫说没有。在清兵卫立功之后,家老大悦,让他提奖赏要求,他仍别无他愿。与右卫门虽有无外派独门刀法,但安贫乐道,情愿一直做个别人眼里多少被轻视的、极其不显眼的、担当管记的普通武士。在他人眼里最渴望高官厚禄的“马屁精”甚内,怀揣着有一日上级能撤销对岳丈的处分这一卑微的愿望,忍辱负重,默默承受不光彩。万六的可爱之处是虽尊为长辈,身怀绝技,却甘于为儿媳使唤,从未不满,常常自语:“当儿媳的给好脸,给好东西吃,就不必说别的了。”弥助以今枝派剑客闻名,从不炫耀,在别人看来,始终是个怪人。得到心极派真传的剑客半平,在土木工程队俸禄卑微,每天风吹日晒,经常累得筋疲力尽却从没想过利用绝技翻身。与次郎面对帮派的拉拢、升官加爵的诱惑更是毫不动摇,安于沉寂。家老以加禄为饵令武功高强的助八出马讨贼,他却一副无精打采,企图敷衍了事。八个武士视荣誉为浮云的做法难免会令人惋惜不已。因为“许多(日本)少年在他跨出家门的时候,都会对自己发誓:‘不扬名立万,绝不再跨进家门’”。他们不求荣誉之庸着实令人费解。然而在冷静反思之后,人们也许会渐渐悟出,他们这些看上去反常实则再正常不过的做法,就是对武士之“名”的叛逆。

  藤泽本人也不逐名,他笔下的武士“没名”。但是,世人没有忘记他的大名。笔者记得20多年前看过的电影《男巫》中有一段意思大致是这样的台词:“判断你的内心的标准不是你如何爱这个世界,而是这个世界如何爱你”(Your heart is not judged by how much you love, but by how much you are loved)。

三、结 语

日本地铁里的上班族,经常看着看着藤泽小说,就感同身受地落泪。在2001年3月24日的《朝日新闻》上,我们看到一条消息:在日本历史小说家藤泽周平逝世4周年之际,他的读者自发成立了《藤泽周平大泉会》,并举办了藤泽作品展和讲演会,缅怀藤泽的人品和文品。日本人在感悟,在倾听大师的心声。尤其是从他去世的第五年(2002)开始至2010年,他的武士文学作品已经有七部改编成电影搬上了银幕,依次是《黄昏清兵卫》、《隐剑鬼爪》、《蝉时雨》、《武士的一分》、《山樱》、《花痕》和《必死剑鸟刺》。这些电影的高票房和高获奖率足以证明世人听懂了藤泽的心声——平庸武士以“名”为地,不图虚名;以“忠”为天,不走极端;把“情”摆中间,立地顶天。Fujisawa Shuhei is a prominent master on Japanese Bushido novels. His workTasogare Seibei, including eight novels, depict the life of the falling Samurai class in Edo period. It reveals the highest spirit of Bushido and the vivid image of the ideal Samurai, with full depiction of their life. He also presents his own interpretation of the traditional creed of Bushido, that is, "loyalty" is everything, "reputation" is something, the remaining else is nothing, and tries to neutralize Bushido culture with "emotion" and "mediocrity". This paper interprets the thoughts of Fujisawa Shuhei based on the work ofTasogare Seibei.Fujisawa Shuhei bushidoTasogare Seibeioverturn孙芳,武汉科技大学外国语学院,研究领域为外国文学。

  作品【Works Cited】

  [1][日]藤泽周平:《黄昏清兵卫》,李长生译,新星出版社2010年版。

  [2]陈喜儒:《藤泽的启示》,载《人民日报》(海外版)2002年12月18日第七版。

  [3][4]李长声:《日边瞻日本——李长声笔下的日本文化》,中央编译出版社2007年版。

  [5][7][12][日]山本常朝:《叶隐闻书》,李冬君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

  [6][加]谢弗·D·保罗:《文化引导未来》,徐春山、朱邦俊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8年版。

  [8][9][10][11][14][15][16][17][18][19][日]新渡户稻造:《武士道》,陈高华译,群言出版社2006年版。

  [13][美]鲁思·本尼迪克特:《菊与刀》,谭杉杉等译,长江文艺出版社2007版。

  Title:The Overturned Bushido—Interpretation ofTasogare Seibei, Works of Fujisawa Shuhe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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