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经惧怕黑夜,在乡下,那种静得让人脊背发紧的夜,不知有多阔多厚无法丈量的浓黑的夜,准确地说惧怕的不是夜,而是夜的黑。那种黑,在城市是无从寻觅的。在正月初一的夜晚,我走在街头,看我居住的小城,那些树上、河上、桥上挂满了“不夜工程”,发光的现代化的灯火,在肆意篡改着夜。
夜的形式被改写,夜的伦理被颠覆。我怀念的乡村的夜,是黑和亮的那种比例的均匀,星星与萤火与灯光亲密如己,那些光与黑是本然的和谐的,如两小无猜般配而无渣滓的,给人眼睛和心灵的宽慰。暗夜里,微光如萤,灯如豆,星如芥,弯月如痕,如农家女孩的眉。读书的人都知道古代的夜,是谦和的,是可以测量的。《诗经·小雅·庭燎》里就记载着那种黑的深度、长度,诗曰:“夜如何其?夜未央。庭燎之光。”读这样的句子,给人的印象是:夜没有尽头,一口下去,满喉头的都是黑。
一个黑暗的秋夜,我在一条险恶的河流中航行。没有星,没有月,天黑沉沉,地也黑沉沉,一切都是黑沉沉的。忽然望见前面河流的转弯处,乌黑的山脚下面,闪动着一点爝火。我很喜欢地说:“哈,老天保佑!快靠近住宿的地方了!”摇橹的人转过头来望一望,淡淡地说:“还远呢!”
我不相信,爝火明明就在前面,看去只需再播两三橹,就可以到了。但是,摇橹的人说话毕竟有经验:我们的船,还在黑如墨水的河流中,航行了许久。中流突兀的怪石,两岸峭绝的悬岩,渐渐地迎面泅来,又渐渐地泅了过去,落到晦冥无边的远处。可是那一点爝火,还在前面,一闪一闪,在那里招手,总是这般近,又总是这般远。
鄉村的夜就是从墨水瓶里渗出的,不,应该是从砚台里渗出的,那砚台就是曹濮平原里的池塘,到了傍晚,池塘开始面目暧昧。那些树、草垛、鸡、狗,开始和身旁的参照物,界限不分明。大家好像接到旨意,开始披上浅灰。此时池塘里的水,也不如白天清澈见底了,像是谁刚刚放进了一块墨锭,层次开始起了变化,上半部分清水里开始掺杂了如烟缕的颜色,下半部分已经有些微微的浑汤了。
那墨锭开始准备的时候,鸡开始归巢宿窝,池塘里的水已经沾染了墨色。但墨色已经在天地间共享了,先是风把墨色传播,让平原知道墨分五彩,让父老知道了诗意。你看,那霞色中的烟囱,它们悬腕狂放,如癫狂的张旭怀素,把如椽的笔画随意涂抹,那笔画不再讲究横平竖直,而是浓处如乌云骤至,虚处是雪霁风定,把白当黑。真是行于所当行,至于所不可不至,完全是飞白是天书。炊烟,实在是太超逸了,墨点就恰似一个个黑色的鸟巢悬在枝柯上,远远看去,正是墨点淋漓的垂露……
慢慢地,夜色浓了,开始加深加厚。到黄昏,那时天色以黑色为主色,别的颜色只有一点成分:到了人定时辰,是全部被黑暗俘虏了,人开始如襁褓里的稚子被夜围裹,沉进夜的床铺,那是安眠的时辰。过去的夜,承担的责任就是栖息,就是把黑管好。
(摘自《青年博览》2015年第1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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