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出生在江苏扬州郊区的农村。他六岁丧父,十一岁母亲身亡,十三岁时,孤身一人流浪到了上海滩。他说,在他童年的记忆里,吃了非常多的苦,多到他都觉得不真实了。可是,老实巴交的孩子才会有人愿意伸手相助。他进了工厂,当了工人,扫了盲,过上了一种全新的生活。接着,文革到来的时候,他正好是适婚的年龄。在那个特定的年代里,什么事都可能发生,他做了一个倒插门的女婿,娶了一个资本家的千金。
原因说出来很简单。母亲,是为了保护家庭,而父亲,是为了获得家庭。就这样,两个完全不同世界的人,在那股洪流里,被打碎了又糅合在了一起,重组成了另一个他们完全陌生的自己。这两个重组的人,就是我的父亲母亲,在我的眼里,他们和别人家的父母没差。可是,他们知道差距在哪里。
父亲是个普通的炼钢工人,我曾经跟他去单位看过钢水出炉。几十米高的炉门,几百度的高温,炉门大开,火红的钢水如燃烧的瀑布,飞流直下。父亲就穿着防护服,站在那里,在钢花的映衬下,显得相当的伟岸。可是,他并不伟岸,从小流浪的生活让他积攒了一身的病。父亲先是得了肾炎,然后又是肝炎,很多时候,他都是拿着六折的工资,病休在家。
母亲是个小学的代课老师,虽然年年都能评上先进,可是永远也得不到转正。家里有两个男孩子,生活基本都算不上小康,但是至少温饱不愁。
我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的。父亲是个很安静的人,我记忆中最多的画面是他在修自行车,摘菜,把工厂的劳防手套拆成纱线,让母亲给我们打成秋衣秋裤。
这些画面都是无声的,就像一部默片。他和母亲很少有对话交流。母亲是个风一样的女子,打着毛衣,听着收音机,膝盖上还摊着一本书,眼睛时不常的瞄我一下,监督着我做功课。我们都睡下以后,她就开始批改作业。
这是个非常具有挑战精神的女性。八十年代,街道里刚刚成立了民办工厂,母亲就辞去了教职,进了工厂。然后,她开始跑供销,早出晚归,非常辛苦。那段日子,母亲为了应酬,学会了喝酒,也学会了抽烟。我应该是更多的遗传到了母亲的基因。
那时候,我还在读中学,课余时间,就开始跟着各种草台班子四处走穴,挣点零花钱来贴补家用。母亲获得了一个晋升机会,去宁波新开的厂子当厂长,然后,她一周只能回来一次了。脱离了母亲的控制,我往外走得就更勤了。
那天,我得到一个消息,又有个演出的草台班子需要一个装卸舞台的小工,然后还可以在开场的时候,上台去跳个霹雳舞。我兴奋得不行了,立即就答应了。
放学后我跟父亲说:“我明天早晨要去外地了。”
父亲问:“你跟学校请假了吗?”
我说:“没有,你帮我请吧。”
父亲说:“你母亲明天中午就回来了,你等她到了再说吧。”
我说:“等不了啦!明天中午的火车去外地,我一大早就得去上海啊。爸,明早你用自行车驮我去长途车站吧。”
当时,我们住的闵行,是个被农田包围的工业小城市,去上海还要坐长途汽车。那天,父亲骑着他那28寸的凤凰自行车,我背着包坐他身后,搂着他的腰。夏天早晨6点多,路边已经开始摆摊卖早点,马路上也有许多人开始晨练。离开车站大约还有一公里的距离,轮胎爆了。我跳下后座撒腿就往车站跑,一边跑一边还在埋怨。父亲推着车在后面紧紧地追着我。我们就这样前后脚的冲到了长途汽车站。
那时候,是二十分钟一班车,正好有车进站了,我迅速地跳了上去,车门就在我的身后,分毫不差的关上了。我看到站台上,父亲在对我说着什么,可是,我什么都听不见,车子就开走了。然后,我低下头去拿钱买票,这一低头……竟然就是一辈子啊。
父亲在第二天下午,因为脑溢血去世的,走的时候很安详,面如金纸,没有留下一句话。而我,跟着大篷车队开始流浪,直到第四天,家里人才辗转的在徐州下面的一个煤矿找到了我。
回到上海那天,正好是父亲的头七,赶上那场措手不及的追悼会。那之后的整整一年,我都合不上眼睛,每次閉上眼,车站上的画面就跟3D电影一般的重现在眼前:一个大男孩冲上车,低头找钱,连手都没有来得及挥一下;而车站上,一个中年人,推着车,摆着手,极力地想说些什么……可是,我听不见,听不见,穷尽一生的时光,都是听不见……
生命中有最好的告别吗?其实没有。
不管是什么样的告别,都伴随着疼痛。
告别伤病,我们要经历很多疼痛;
告别烂桃花,我们要遭遇很多疼痛;
告别离去的亲人,更是撕心裂肺的疼痛。
可是,我们能躲过这些吗?不能!
所以,我们只能对自己说:曾经,这些很爱我们的人,他们陪伴我们的时间已经够久了;他们要去到另外一个城市,在那个城市里,有我们更多的亲人,他们现在,在那儿团聚了;有一天,我们也要去到那个城市,想到在那个城市里,有那么那么多我们熟悉和爱着我们的亲人;也许,我们就不会害怕了。
(摘自《现代青年·细节版》2015年第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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