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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的山花别样红(外二篇)

时间:2023/11/9 作者: 雪花 热度: 19710
靳银环

   1

  正午的太阳火热的炙烤着,在大地上泛起了一层耀眼的白。果实和汗水一样悬挂的季节,一半是欣喜,又一半是辛劳。

  和东家一起干活,狗娃和七叔习惯悄没声息地紧跟其后。陈翰良平日里话少,又是一个干活的好把式,他说狗娃体格还没长成,跟在后面学农活就可以了。七叔年纪大了,可干活也从不示弱。

  狗娃手上忙活着,只是时不时地抬眼向村头的方向望,直到把翰良媳妇那蓝底白花花的粗布衣裳从村口望出来,再一路望到自家的地垅头。然后狗娃就等着翰良媳妇豁亮地一嗓子:“开饭喽!”与那一声相对应的,是翰良低沉粗犷的声音:“歇吧!”

  狗娃丢下手里的活,踩着东家的话音,一路跳到翰良媳妇的身边,甜甜地叫一声婶子。一屁股坐在翰良媳妇的对面,眼珠子盯着翰良媳妇的一双手,看着她打开布口袋,拿出三个蓝边大瓷碗,再从泥瓦罐子里舀出清亮亮的高粱米粥,递给狗娃。

  “婶子,咱家的高粱米粥能照见头上的日头爷!”狗娃的声音没那么欢快了。

  “臭小子,这秋老虎这么厉害,能让日头爷在你碗里洗个澡,你不也跟着凉快了?”翰良媳妇笑着递给狗娃一块苞米面大饼子,又夹了块咸萝卜给他。

  陈翰良和七叔拾掇完狗娃剩下的那点儿尾巴活,才走过来席地而坐,翰良端起一碗稀粥,埋着头,双手捧起来狠狠地喝了一大口。七叔则从腰间解下发亮了的旱烟口袋,在铜烟锅里舀满烟丝,用大拇指捏实成,点燃了,腮帮子用力,使劲地吧嗒几下,浓烟就在七叔的眼前缭绕着,那神情,似乎那一口旱烟,解乏解渴又解饿。

  狗娃不甘心,晃着头啃一口饼子,口腔里含糊不清地说:“婶子,咱家也算是这靠山屯里数得着的人家,咋天天吃苞米面饼子就咸菜疙瘩。”

  “小狗崽子,谁家也没有多少余粮啊,这年头,兵荒马乱的,苞米面大饼子吃不断流算是好人家了,没看东家和你的吃食都是一样的吗?”翰良媳妇把大饼子递给翰良。

  “孩子正长身体,咱们也好长时间没见着油星了。”翰良说话头也不抬一下。

  翰良媳妇把盛好的高粱米粥、苞米饼子和咸萝卜一同摆到七叔跟前,回头对狗娃说:“你翰良叔都快把你当儿子待了,长大了你可要知道孝敬我们啊!好了,快吃吧!赶明儿婶子上街,割点猪肉,给你烙白面饼子、猪肉炖粉条子,可劲造!”

  狗娃笑了,白面饼子和猪肉炖粉条的香味似乎正滋润着口里的玉米饼子,折腾了大半天的那一口终于顺顺当当地咽下去了。

  吸完一袋烟,七叔在石子上磕着烟袋锅,笑着问:“狗娃,东家把你当儿子待,给你攒钱娶媳妇哩,你还吃猪肉炖粉条子不?”

  狗娃啃了一口咸萝卜,翻了翻眼根子,闷闷地答:“我还要吃猪肉炖粉条子!”

  一句话逗得大家都笑起来。

   2

  穆棱河往南的山多胡子也多,说不准哪片山头上就藏着窝胡子,乡亲们最怕的就是胡子,先前每到秋收过后,村子里集中收集些粮食、鸡鸭鱼肉什么的,统一给胡子进一次贡,村子就可以消停一年。可是今年也不知是怎么了,接二连三地接到好几个绺子让进贡的纸条子,乡亲们吃不消了,这么多贡晌,那得多少东西?粮食都交出去了,自己也不过是个饿死,左右都是个死,还不如先把自个儿吃饱了,至少死了不做饿死鬼。说不定几窝胡子自己掐起来,倒剩下老百姓可以过活呢。

  乡亲们像商量好了似的,横下一颗心,谁家也不交一粒粮食。胡子们没有像乡亲们预想的那样碰面,只是一拨接一拨的进村祸害人。

  头一拨报号花腰子的胡子们过来,在村口没见到事先约定好的贡品,先将村子东头的吴大有家洗劫一空,听说连只鸡都没给剩下,还死伤了好几个家丁、护院。紧接着第二拨就跟进来了,陈翰良知道这一次是躲不过去了,自己一没家丁、二没护院的,更别说武器了,就七叔和狗娃,一个老一个小的,能抵得过谁?好在他有远见,早就把该藏的藏起来,到时候人能躲就躲,胡子要啥咱给啥,不能硬碰硬,保住性命要紧,人活着就有希望。

  长龙一伙胡子像得了情报似的,知道吴大有家没什么油水了,进村直奔的就是陈翰良家。这天的晚饭是翰良媳妇答应狗娃的烙油饼和猪肉炖粉条子,胡子们踏着香味就闯进来了。按事先准备好的,陈翰良敞开了大门,把粮食和鸡鸭一股脑地拿出来,正所谓抬手不打笑脸人。

  那骑坐在高头大马上的,想必就是绺子大当家的长龙吧?见到侧立一旁的陈翰良,说话也很客气:“我是绺子的当家长龙!我们绺子也不是横推紧压的,只是山上的弟兄们太多,最近实在支不开局子,找托底的打探了下,听说陈大户家家底子实惠,弟兄们今天特意过来借点口粮度度饥荒。”

  “大当家的说哪里话,我们小小的靠山屯平日里全指望着绺子里各位好汉的照应,能有这样的机会孝敬各位好汉是我陈翰良家的荣幸,只是今年的收成欠佳,以翰良倾已微薄之力,只能备下眼前这些,小小意思不成敬意!”陈翰良说的几句话很讲究,一方面说这些东西都是我一家准备的,你们别嫌少;另一方面说东西虽少,但我们态度较好,只要你们拿了最好也要信守承诺,保证我们一村人的安生。

  “谢了!陈兄放心!后会有期!”长龙在马上抱拳谢过,挥一挥手令手下弟兄们装点粮食,打马回身先行离开。

  看那长龙与陈翰良年龄相仿,三十几岁的年龄,清秀的眉宇间散发出几分沉稳与冷峻,有点子英雄的气概,如不是胡子,看那脾气秉性,倒可望成为交心的朋友。望着长龙离去的背影,陈翰良的心里忽然闪过这样一个想法,把自己都吓了一跳,稳定了下情绪,偷偷地舒了一口气。

   3

  七叔帮着胡子们往他们的马车上装粮食。见大当家的走远了,几个胡子嘴里骂骂咧咧,开始抱怨起来:“这他妈的是打发叫花子呢!一个屯子就这么一点粮食?好做个屁用?”

  “咱们大当家的也太好说话!”

  东西是少,一会儿工夫就装完了,几个胡子不甘心,眼珠子转悠着没有马上离开的意思,心里不知在打什么道眼。忽然一个胡子吸了吸鼻子问:“偷吃什么呢?这么香?”endprint

  其他几个胡子闻言相跟着扑腾扑腾跳下马,一路灰尘的再次闯进院子里来。

  陈翰良忙使了眼神给狗娃,笑着将几个胡子挡坐在院中的石凳上:“几位英雄赶巧了,今天是家中小儿的生日,孩子盼了一年了,刚做了点好吃食给他,‘过个门槛吃一碗!几位好汉若不嫌弃,垫补一口再上路?”回头又对着灶房的方向喊:“狗娃快把灶房的饭菜端上来!再把咱留着过年祭祖的那坛老酒也拿出来,给好汉们解解乏!”

  狗娃嘟着嘴却也不敢出声,极不情愿地端出饭菜、捧出酒坛子。先前埋怨的胡子伸手撕开酒坛上的封口,又一个胡子说:“赖子,咱们不能喝酒!你不怕咱们大当家的……”

  被叫做赖子的胡子拔开拦挡他的那只手,“这点马尿也叫酒?哼!你小子不喝拉倒,这点玩意儿正好还不够我自己享用的,一边呆着去!”说着举起酒坛直接往嘴里灌。其他几个胡子也不理他,一会儿的工夫,狼吞虎咽地将那饭菜吃了个盆底朝天!

  胡子们吃完了,还没有走的意思,开始打量起陈翰良家的院子。陈翰良属于宁肯肚子和嘴巴上吃亏,也要脸面上光溜的那类人。石头院墙垒得结结实实,院内有正房和东西厢房,墙面上抹得平平整整,后院有牲口圈。胡子最后把目光落到院内的几个人身上,狗娃一直握紧拳头、咬紧牙关地瞪着那帮胡子,陈翰良悄悄推了他好几次,狗娃始终倔强地站在那不动。无奈,陈翰良和七叔只有用他俩的身体隔开狗娃与胡子们的视线。

  赖子用指甲抠着牙,斜着眼说话:“这陈大户家门面光鲜,就是这吃食瘦了点,还不够哥几个塞牙缝儿的。”

  没等陈翰良答话,狗娃一步从后面蹿上来说:“我们东家一副挑子闯关东,一年到头就做这一顿好吃的,我们东家都还没动一口,就被你们吃光了,你们还不知足,你们大当家的都走了,你们吃完了咋还不走?我们家没吃的给你们了。”

  几个胡子大笑了起来:“你们东家?你不是你们东家的儿子吗?陈大户!我们既然来了,事先就已经打探好了,你们家哪来的儿子?你是欺我们大当家的心慈面善耳根子软吧?我们哥几个可不是吃素的,没那么好骗,怎么着?你是继续拿我们当要饭的叫花子打发呢?还是趁明白,把压箱底的东西自觉自动地交出来?”

  陈翰良拉过狗娃,陪笑说:“几位请息怒,小孩子不懂事,别把他的话当真,他就长这么一个傻大个,实在还是个小孩子,您看看这院里院外的,一眼看到底了,还能有啥可藏私的?咱东北你们也不是不知道,粮食不值钱,就厢房里还有些苞米碴子、高粱米,这几张嘴也得过活不是?”

  七叔也插话说:“这孩子也没说慌,几位也打探了,想必也知道我们东家的实底,他待这孩子真跟自己儿子似的,刚才要说给一个小长工做好吃食,大伙谁能信?所以我们东家就随口说了这孩子是自己儿子,哪里是敢骗几位?”

  “行了,谁有闲工夫听你们胡咧咧,看来,还是我们兄弟们自己动手吧!”胡子们哪里听得进,赖子一嗓子吼出来,几个胡子就分散开朝着两个厢房和后院去了。

  后院的马圈里有七叔视为命根子的两匹瘦马,见胡子朝着后院去,七叔赶紧跟过去。陈翰良怕七叔和胡子起冲突,也跟了过去,剩下狗娃眼珠子溜溜地盯着赖子,因为赖子正朝着西厢房的假炕搜去,假炕下面有个地窖,陈家所有的东西都藏在那下面。东北的住房结构大体相同,胡子们也大多曾经是生活在周边地区的老百姓,想要在老百姓家里搜出点东西来,想必也不是什么难事。

  眼看着赖子拖下假炕面上的破被子,掀动破毡子面,再翘动那块活动的石板,那下面的秘密就要败露了,狗娃急坏了,见左右无人,操起立在门旁杠门的木棍,猛地向赖子的后脑砸去。赖子是有些工夫在身上的,听到了耳后的风声,侧头躲过。

  “妈的,小兔崽子你敢背后下手。”一脚踹在狗娃的小肚子上,狗娃跌坐在地上,赖子继续对着那块石板用劲,马上就要被翘动了。狗娃两眼冒火,找不见陈翰良的影子,只见木棍滚落在自己的脚边,他爬起来再次抓起木棍向赖子打去,赖子再次躲过,这一次他抽出了腰间的尖刀,一刀刺向狗娃的腹部。“还他妈没完了,要老子的命你还嫩了点!”

  赖子一定是个嗜血的恶魔,见了血的他无比的兴奋,脸上聚着狰狞的笑,抽出尖刀又一次向狗娃刺去。一直躲在灶房窗纸后面偷看的翰良媳妇尖叫着冲出来,一把抱住狗娃,背上却接二连三地挨了赖子好几刀。两人无声地瘫倒在血泊里。

  听到喊声,所有的人聚集到西厢房来,“赖子,大当家的一再嘱咐不能伤人,你怎么还一连伤了两条人命?还不快走?”胡子们拉扯着转眼间散去,只剩下陈翰良和七叔呆愣片刻后,才猛醒般扑向地上的两个人……

   4

  最亲的两个人一下子全没了,陈翰良一下子苍老了许多,每天他会对着家里的某处发呆,牙齿咬得咯咯直响,脸色沉得吓人。七叔怕他有个三长两短,总是叼着烟袋锅在一旁守着。有时,翰良也会接过七叔的烟袋锅吸上几口。夜深的时候,翰良会一个人磨一把尖刀,七叔知道他要报仇,总是劝他:“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七叔总是悔恨,那天假如自己一直都在狗娃的身边,狗娃那孩子也不会被胡子杀死,翰良媳妇也还会活着。“那些没天良的胡子,一点规矩都不讲,一定会得到报应的!”

  翰良心里难受,真的要等上十年吗?可怜狗娃那孩子临死都没能吃上想吃的那口吃食,媳妇也没能留下一句话。想当初,媳妇与自己千里迢迢的从关里来到这里,每天起早贪黑的干活,怀着一个孩子都六个多月了,从没得到过好好的休息,也没有什么好吃的,直到后来劳累过度导致流产,从此就再没有怀上过……这些年的辛苦创业,张嘴说出来的,都是苦啊。如今生活刚刚有一些起色,却又命丧黄泉。每想到这些,陈翰良的心跟刀绞的一样。长龙、赖子、胡子,他们都是我陈翰良的仇人,一定要报仇!一定要为死去的亲人报仇!陈翰良经常在闲暇时怀揣尖刀,出去转悠,希望能找到一丝机会报仇雪恨。可是,胡子们平日里就是神出鬼没,很难见到他们的踪影。

  不说人话的日本鬼子占领了东北,小小的靠山屯也不例外,归村并屯的建了保甲,有的地方还搬来了一些日本家庭,叫什么开拓团,他们也不开垦什么荒地,只是拿着长枪刺刀以每垧地一块钱的价格强买老百姓垦熟的肥沃土地,很多人为此失了地,种着自己的地,却给日本人交租,成了日本人最廉价的劳工。endprint

  自打日本人占据了这里,天就变了,谁也搞不清日本人在想什么。经常有老实的庄户人被抓起来枪杀,说是反满分子,让人惶惶的不得安生。陈翰良家的两匹瘦马早就被日本人征了去,开的价格跟抢没什么区别,面对刺刀机枪,老百姓们也无从抵抗,老百姓总要活下去。

  不懂人话的日本人总是有很多的花点子来折腾人,不是今天出工修路,就是明天修机场,再不就是出钱出粮的建设什么王道乐土。这些闯关东来的关里人,经常看到日本人宣传他们的胜利,不是占领了这里,就是攻克了那里,关里老家在他们的铁蹄下也都成了日本人的占领区,还不时地传来有亲人被杀的消息。老百姓渐渐明白,大家在这边干活,不是为了自己过上好生活,相反却是帮助日本人在关里杀害自己的亲人,再这样下去,这天下就是日本鬼子的天下了,即使让老百姓活着,也不过活得像猪马一样,老百姓恨日本人恨得牙根痒痒,可终究手无寸铁,又能怎样?

  村子再闭塞也会有消息传进来,听说周边有一伙好汉起来与日本人反抗了!他们端日本人的炮楼,抢日本人的武器,手里的尖刀比鬼子的子弹飞的要快、要准!总是不费一颗子弹、无声无息地结果了日本人的性命!每每听到这些,陈翰良都会感到无比的振奋,对那些被老百姓传得神奇的人物肃然起敬。

   5

  日本鬼子在村头贴出告示,悬赏缉拿的都是前些年横行乡间的胡子,说他们是危险的暴乱分子,告诉老百姓知道他们的行踪就要举报,举报有奖,窝藏同罪!其实大家都明白,那些抗日的传奇人物很多都是那些往日的胡子,长龙和赖子的名字都在上面。每次看到他们的照片,陈翰良都要死死地看上许久,不知道心里是个什么感觉,最后都是长叹一声,无奈的摇头。

  从街上回来,陈翰良和七叔仿佛都憋着一肚子的话,却又无从说起,两人吃过晚饭在黑暗里默默坐着,那只长烟袋忽明忽暗地在两人之间传递。

  忽然,听到远处有枪声传来,惊得全村的狗都跟着狂吠。

  陈翰良与七叔稳稳地坐着没动,这样的事情太多了,老百姓还能怎样?

  稀疏的枪声越来越近,应该是在村边,邻舍的狗也叫的很猛。不一会就听日本人滴里嘟噜的说话声,日本人又进村了。

  七叔坐不住了。

  每夜睡前七叔都要到后院巡视一番,这是多年喂马养成的习惯,如今马没了,家里也没有什么东西怕丢,但七叔也还是老习惯不变。一会儿的工夫,七叔转回来,轻声在陈翰良的耳边低语:“后面马厩里好像有人。”

  两人怀揣尖刀悄悄来到后院,借着微弱的星光,看到马厩的干草上面有团黑影,两人猛扑过去,摁住了,扭亮马灯,看清了,是长龙!他伤得不轻!

  七叔愤愤地骂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长龙,你也有今天?你终于落到我们手上了。”

  陈翰良脸色铁青,手在微微战抖,眼里好像要喷得出火。

  长龙的腿上血肉模糊,咬着牙,也冷冷地看着两人。

  “哼,日本人的走狗!被你们抓住又怎么样?老子杀了几十个鬼子了,死了也值了。”长龙一脸的不屑。

  “去他娘的日本人,你们胡子杀了我们家两个人,欠了我们两条人命,你不该偿命么?”七叔有些不忿。

  “啊,你是……?”长龙好像明白了什么似的,桀骜不驯的目光一下子软了下来,语气却透着刚硬:“你杀了我吧,是我对不住你们,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我没什么好讲的,可我宁肯死在你们手里,来吧,来个痛快的。”说着,长龙挣扎着挺起了身子。

  血在一点点流出来,把长龙整个裤腿子都染红了。

  “死倒容易,可我现在不想杀你,这笔账将来会找你算的。”一直沉默的陈翰良突然拦住了正要挥刀的七叔。

  七叔诧异地望着翰良:“你不是一直想要找这些胡子报仇吗?血海深仇啊!”

  “七叔,你没看到日本人根本就不给我们活路吗?长龙他们现在能拿起武器对付日本鬼子,就是好汉子,就是我们国家和民族的英雄,我们不但不能杀他,而且要救他,要支持他们抗日!我们的仇,等消灭了日本鬼子,再报不迟。”

  “好吧!翰良,我听你的!”

  陈翰良找来一块布,一些红伤药,为长龙扎上伤口。

  长龙低下了头,死死地握住陈翰良的手。马上,长龙又抬起头,定定地看着陈翰良:“我瞎了眼,你才是真正的好汉。”

  日本人挨家搜查长龙,搜到了陈翰良家,好在日本人通过保长知道了陈翰良与长龙的恩怨,对陈翰良家没有太多的怀疑,而是鼓励陈翰良抓到长龙报仇,还可以得到一万元的奖赏,他们不知道陈翰良家西厢房假炕下有个地窖,只是草草看看就走了。

  第四天夜里,山上的赖子一行人便来接应长龙。陈翰良诧异并佩服他们传递信息的方式,却也无从得知。

  赖子在西厢房陈翰良媳妇和狗娃的灵位前,低头沉寂了许久,忽然掏枪,指向自己,在身旁的陈翰良一把握住赖子的手冷冷地:“留下你的命去杀日本人吧。”

  赖子看着陈翰良,眼里涌出了泪花,扑通一声跪了下去,给灵位磕了三个响头,然后拔出尖刀,一下就砍下了自己左手的小指,鲜血淋漓的对陈翰良抱拳:“感谢陈大哥不计前嫌,大义相帮,如今大敌在前,等消灭了日本鬼子,赖子再来亲自谢罪!”

  陈翰良无语,只挥了挥手,长龙与赖子等人便消失在夜幕中了。

   6

  从此,一支神奇的抗日队伍不断地有歼灭敌人的消息传来。

  陈翰良和七叔时常变卖家私,换些米粮等物,偷偷地支持着长龙的队伍。

  一次长龙下山,日本鬼子埋伏在靠山屯附近的小树林里,他们虽然竭力拼杀,杀死十多个鬼子,但终因势单力薄,最后全部血染沙场。

  鬼子把几个人的尸体高高地吊在树林里,以此震慑百姓。

  两天后,陈翰良与七叔带着村里几个年青人,趁着鬼子不备,偷偷解下吊在树林里的长龙他们的遗体,并把他们埋藏在开满山花的山坡上。endprint

  一个长龙倒下了,另一个叫翰良的抗日队伍,开始让盘踞在穆棱河畔的鬼子们头疼了!

  双生痣

   1

  东北冬夜的星空,寒冷而寂寥,悄无声息的,闪出一颗星,又闪出一颗星。徐翰臣想起,八岁那年,徐凤山一家人初到半截河屯时,也是在这样的一个,似乎把天空都要冻碎了的夜晚。

  那天晚饭过后,徐翰臣正遵照父亲的命令,趴在西屋南炕的方桌上温书,桌上小碟里的棉花捻豆油灯微弱的火苗,一闪一闪的。徐翰臣嘴上念着,眼光不时地瞟向一旁的姥娘和邻居王嫂,她俩也怕打扰徐翰臣读书似的,故意把声音压得低低的,一边闲说话,一边比对着草纸裁成的鞋样子。姥娘怕冷,一到冬天,西屋就拢起火盆子,是姥娘以西屋里暖和为由,让徐翰臣到西屋的,不然,以往的晚饭后,一直是徐翰臣在父亲的眼皮底下,大声地把书读出来,用姥娘的话说,“咱不跟你爹立那规矩!这屋来。”

  徐翰臣念书念得有些迷糊的时候,东屋的门响了一声,院子里也多出了好几个人说话的声音。姥娘坐直了身子听了听,放下手里的东西,伸开盘坐的腿,偎到炕沿边,下地穿鞋,抓起件棉袄披在身上走出去了。王嫂和徐翰臣对看了一眼,听不出什么情况来,又不好跟出去,只能继续手上的事。

  “这天真是冻死人了!”姥娘再进来的时候,一边跺着小脚,一边拢着火盆搓手。

  王嫂忍不住问:“老太太,外面什么事啊?”

  “翰臣他爹关里的远房亲戚来了,出了五服的。”

  “怎么在这么冷的天儿里来呢?好像还好几个人呐。”王嫂收拾着鞋样子,大概是要家去了。

  “爷们好赌,家赌败了,躲着赌债来的。媳妇瘦瘦弱弱的,孩子和咱们翰臣同岁呢。”姥娘大概是同情着那母子俩了,叹着气说道。

  王嫂也跟着叹息:“唉,爷们无能,老婆孩子跟着受罪呢。”

  “那孩子倒像是有骨气的,怎么叫进屋来暖和着,就是不进,站在那里听大人们说话。也难为了他们,以前也有殷实的家业呢,一沾上赌,啥都没了。”姥娘一边说,一边脱下外面的棉袄,示意着徐翰臣过来,给他披上,又给穿好棉靰鞡,扣上顶狗皮帽子,“披上点,戴严实喽,你出去,把那孩子叫进来暖和暖和,他们大人爱怎么着,咱们管不着。”

  “哎!”徐翰臣早都坐不住了,双手抓住大棉袄的衣领子,连跑带颠地跳出门,一头扎进冷风里。

  就着窗子映出的微光,徐翰臣看到父亲、母亲还有姥娘说的那一家三口还立在院子里说话呢,这三个人的穿戴虽说不那么破旧,可也难抵住这大冬天里凌人的风寒,每人身上一个大包袱,再没有其他的家当。指路的人大概抵不住这寒冷,早跑走了。看到父亲扭头看向自己,徐翰臣赶紧指着那个和自己差不多高矮的孩子说:“姥娘让我叫他进屋里暖和去。”

  “是啊,西屋里暖和,孩子,快进去!咱们也都别站这了,进屋里去说话吧!”母亲说。

  男人推了把戴着棉帽子立在身边的男孩:“凤山,跟你兄弟进去吧。他叫凤山!”

  那孩子只上半身随着父亲的一推晃了下,脚底下像生了根似的,直直地僵在原地,“俺不冷!”说话的声音却是十分地冷,好像在和谁生着气。

  那孩子的父母讪笑着,批评着那孩子:“这孩子,总这样倔!”

  “天太冷,都进屋去吧,今晚先挤挤,对付一夜,明天把下屋收拾出来,猫个冬,想做什么也得等开了春再谋算!”父亲明白,这一家三口都在观望着父亲的态度,等个准话呢。

  明确了主人家的态度,这一家三口总算松了口气,相互着看了一周,然后由那个做父亲的开口说:“大哥,嫂子,这一路上,俺们遭了人家太多的白眼,人走了背运,就不似以前那时候了,兄弟从前哪有过这样的待遇?这一次真的是肠子都要悔青了,唉!总算有大哥和嫂子愿意收留俺们,很感激了,就不进去叨扰了,下屋的东西如果不多,俺们这就动手收拾下,等开了春,有合适价钱的房子,俺们就搬出去。”

  “可是下屋一直都不烧火,冷着呐!至少得烧上一天才敢住人!”母亲为着寒冷担忧着,也知道这家子人一时还放不下脸,转不过思想过这乍穷的日子来,于是一手拉住那个叫凤山的孩子,一手拥住马上就要被风吹倒了似的孩子的母亲,边往屋里走边说:“来都来了,还说什么叨不叨扰的,别说还沾着点亲呐,又没走露天地里去,犯得着在这冷风口子下面说这么半天子的话?咱们屋去,留着他们爷们的志气抵风寒吧。”

   2

  女人和孩子们进了西屋,两个男人去了东屋。

  王嫂还站在地中和姥娘说着话,见客人们都进来了,也热心地把人往里面让,帮着接下两人身上的包袱,又去脱那孩子头上的帽子。“这天实在是太冷了,快脱下帽子散散寒气!看把这孩子冻的。别说嘿,这俩孩子长得还挺像的,冷眼看就跟一对亲兄弟似的。”

  豆油灯在南炕的方桌上,正好映着徐凤山的左脸,王嫂端详着徐凤山,忽然欢叫起来:“哎哟,这孩子左耳垂上有个痣哩,我记得咱们翰臣耳朵上就有一颗痣的。”

  徐翰臣早已经脱了鞋帽、甩下大棉袄爬上炕了,听王嫂这么一喊,也凑过脸来看,正好方便大人们比对,“巧了,巧了,这俩孩子不知有什么缘分呢,你们看这痣的大小、颜色、位置差不多都一样,只不过一个在左耳,一个在右耳罢了,标准的双生痣,耳垂上有痣主聪明,大智大慧!大福大贵呀!这俩孩子将来指定错不了!”

  和王嫂住了老多年的邻居,这耳朵上的痣也跟着徐翰臣长了足足有八年了,今天还真是头一次听到王嫂有这番言论。王嫂是徐家的常客,一天的门槛子差不多被她踏烂了,实在不至于次次都迎来送往的,今天大概是为着这番不凡的言论,女人们都出去送王嫂了。

  只剩下徐翰臣和徐凤山并排坐在炕头上,两双脚塞进被筒里,四只手分别放在各自的屁股底下坐着取暖。徐翰臣心里快活着,以后终于有伙伴可以在一起玩了。扭头看看徐凤山那张稚气又满是庄重的脸,再看看他左耳上的痣,忍不住用胳膊肘碰撞另一个人的胳膊肘:“哎,你听到她们在夸咱们俩耳朵上长的痣呐!”endprint

  徐凤山往边上挪了挪,眼睛也不看徐翰臣,声音还是冷冷的,“那是在奉承你和你家大人呢!这一路上,俺爹娘就没住嘴地嘱咐俺,到了人家,得听人家大人的话,学着看着点人家人的脸色,要是有差不多大的孩子,对错还得让着人家的孩子!说什么这是知书达理,那不叫奉承叫什么?”

  到底是小呢,听徐凤山这样说话,徐翰臣还是丝毫没减兴奋,眼睛看到方桌上的书,又问:“哎,你读过书没有?”

  这次,徐凤山把脸转过来,对着徐翰臣更加冷言道:“怎么,只许你才可以读书不成?”

  冷言冷语再加上冷冷的眼光,这一次,终于把徐翰臣的热度也减下去大半,于是讪讪地说:“我不是说只有我才读书,我们这儿有点钱人家的孩子都去学堂念书的,我是说如果你也念书,咱们俩每天就一起走,一起回!”

  “俺们现在是寄人篱下的生活,是没有钱的人家,怎么敢去读书?原来俺们家,只俺一个人也专门请先生教……就是以后读书了,俺也不和你在一起走!偏不!”徐凤山说着说着委屈起来,忍着哭腔却把话也说得坚决。

  徐翰臣也委屈了,低着头,忍着眼泪不让流出来。

  只一周的时间,徐凤山也去学堂读书了,他真的不和徐翰臣在一起走,每天独来独往的,不与人交往。

  第二年刚一转暖,徐凤山家便在几乎村外的地方,买了个很小的房子搬出去住了。

  姥娘说,这家人做事有分寸,不讨嫌,就是自尊心太强,和谁也不亲近,与人说话做事,总像是中间隔着许许多多的东西似的,反倒叫人心里不舒服。这话徐翰臣是最有体会的,那个与自己同年的徐凤山,好像时时、处处都在和自己较着劲,读书也好,做事也罢。

   3

  许多事情随着时间的推移发生着变化,徐凤山家也习惯成了半截河屯的老户人家,徐翰臣和徐凤山两人也是在同一年结婚,同一年生子,送孩子去同一个学堂,就是孩子大了,又都同时把孩子送到哈尔滨去读书,真的不知道是不是有意的。转眼三十多年过去了,如今的徐凤山和徐翰臣都已过了不惑之年,两家子的人走动的还算亲近,只是他们俩个人碰面却总是像有着冤仇一样,面子上冷冷的,只是耳垂上的痣还是那样醒目地相似着。

  从三十几岁开始,徐翰臣就是半截河屯的屯长,对,就是这样的半截河屯:往东不出十几公里,有着百姓闻之色变的“赖大肚子”土匪武装;往南不出八公里,又是闻名中外的侵华日军写满中国百姓血泪记忆的半截河军事要塞;日本部队的兵营,就驻扎在屯子外面的南大营。

  土匪们也多是周边的百姓,熟悉当地的地形,看似穿着破旧衣裳的貌似走亲戚的老百姓,一不留神就摸出把土枪来,生拿硬抢祸害人,碰上日本兵,也交火,不过是边打边跑,到头来遭殃的还是村里的老百姓。

  日本人的名目更多,先后出台了《粮谷统制法》、《米谷管理法》、《勤劳奉公法》还有什么《劳动统治法》,建章立法、明目张胆地剥削人,百姓们也都不宽裕。

  这个屯长当的实在是太不容易了,硬着头皮应承鬼子还有土匪,谁来了都惹不起,谁来了都是婆婆,谁来了都得好好打对,保全人的性命是最要紧的。可那些打鬼子的英雄抗联来了,不是更应该全力帮助么,徐翰臣敬佩那些古书中的爱国忠臣,知道他们都是好汉,就偷偷地满屯子收集粮食等物资,这边安全送走了抗联战士,那边扯乱了柴草堆,举着“膏药红日旗”,向屯外的日本鬼子“求助”:“太君!不好啦!共匪刚来屯子抢粮食了!”日本军顺着徐翰臣指引的方向追一阵子,胡乱地开几枪,手下的二狗子们回来就说:“下次共匪来了早点报告,就看见一大队人跑远了,不然早把那些共匪们打得一个不剩下。”徐翰臣带的几个人一齐点头哈腰的,这事就算又搪过去一次。

  后来,日本人说为了方便管理,更好地“保护”百姓不受“共匪”侵扰,开始“集屯并村”,划定“集团部落”,划定村外的零散人家要强制搬迁归屯。这事又落到徐翰臣这个屯长的头上,他一边敲着镗锣,大声公布日本人的告示,一边在日本兵和二狗子的刺刀下,划定无人区的范围,徐凤山家和其他几户人家的小房孤吊吊地零散在村外的位置,无论怎样宽限条件,他家的小院都是保不住的。徐翰臣这些年来最头疼的就是和徐凤山打交道,因此,能躲便躲,几十年来一直避免着,那是和鬼子和土匪们的周旋绝对不一样的,他知道徐凤山会上来那股子倔脾气,软硬不吃,但在横行霸道的鬼子面前,有什么理可讲的呢?但愿徐凤山这次能够二话不说的听句劝。

  镗锣一路敲着,公告一路喊着,一行人闹闹哄哄地已经来到徐凤山家的院内,徐凤山和媳妇就站在自家的小院里,他们的孩子在外地上学一直都不在家,两个老人也早不在了。前几个月听说徐凤山媳妇不得了什么病,一直卧床不大出屋,这会子也强撑着站在院中。徐翰臣照例把公告又念了一遍,说:“徐凤山,你家的房子属于零散户,赶紧在村里找个地方搬过去,那边不少人家都南北炕住着呢,安全要紧,就一下午的时间,晚黑这片要统一烧毁的。”

  “这不是住着人呢吗?老婆有病不能挪动,怎么这么没有人味呢?”

  徐翰臣已经料到徐凤山会这样说了,可是不等徐翰臣说话,鬼子的一把刺刀就逼上来,指着那公告说:“违抗命令就是通匪!格杀勿论!”

  徐翰臣忙推开那刺刀,陪着笑脸说:“太君息怒!他不是冲你们,是冲我呐,我们俩打小就较劲,都好几十年了!放心,他们家东西少,一会就搬得,咱们去下一家!”

  说是晚黑才统一烧房的,隔家房子上的火却已经烧起来了,徐翰臣好不容易说服了鬼子,推着他们往外走,看到呼呼上窜的火苗子,身后徐凤山的媳妇忽然狼嚎地扑过来:“你们这是赶尽杀绝呀,住了几十年的家你们说烧就给烧,简直就是活阎罗呀!早晚都是个死,你们现在就杀了我吧……”

  在那样一个年代,这样的要求是容易得到满足的,特别是在丧心病狂的日本鬼子面前。徐翰臣和徐凤山还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几把枪拖子就着实地落在徐凤山媳妇的身上,一个女人能有多大反抗,几下子便瘫倒在地上,院子里一阵骚乱,徐翰臣死命地抵在徐凤山与日本鬼子中间,最终,徐凤山蹲下身子扶起嘴角已流出鲜血的媳妇,两眼却像要迸出火样地盯着徐翰臣:“汉奸!走狗!呸!”一口口水准确无误地射在徐翰臣的脸上,徐翰臣只能装做无所谓似的掏出手绢擦着,摆摆手,随着怪笑着的鬼子们走出院子,心里却如刀绞般地难过。endprint

  搬进村不久,徐凤山的媳妇就病死了。

   4

  最近一年以来,经常有一个人在深夜,带着三两个人偷偷地来村里,轻轻地敲开徐翰臣家的门,让徐翰臣帮助弄些粮食,时间长了,徐翰臣知道这是抗联的一个排长。虽说抗联的同志每次都很客气,可是,鬼子的戒备太森严了,每次送走抗联,无论冬夏,徐翰臣都会是一身的透汗,而且,每一次,徐翰臣都感觉有一双眼睛在暗中盯着自己,那双眼睛似乎清楚着徐翰臣所做的一切,如果将这一切向日本人告了密,那么徐家一家老小都会遭到不测!殃及全家人的性命,是徐翰臣最不想看到的,一想到这些,都让他心里惶惶的,他很小心又很谨慎地亲力亲为地做着每一件事。常常暗自在心里思忖,那双眼睛究竟是谁呢?

  那天,几个人刚刚把粮食装好,就听到鬼子的枪响,开始挨家挨户地搜查,说是得到报信,有抗联进村,跑是来不及了,徐翰臣只好就近将几位抗联战士藏到后场院的茅草垛里。自己从后院跳回家,装做开大门迎接日本鬼子的样子。

  日本鬼子拉着几条吐着大红舌头的大狼狗气势汹汹地搜过来,又一路犬吠地直奔后院的老场院去了,徐翰臣的脑子“嗡”地一声,心想,这下完了,全完了!这么些条狼狗要想搜出几个抗联战士来,那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搜出人来搭上命不说,全村人都会受牵连,怎么办呢?面对鬼子的刺刀长枪,徐翰臣做好了一切最坏的打算。

  可是,日本鬼子忙活了好半天,整个场院的柴草堆都被踏平了,也没翻出一个抗联的影子来,一群人骂骂咧咧地撤退了。

  徐翰臣呆立了很久,再没有可藏人的地方了,那几个抗联战士难道还能长膀飞了不成?有近一个月的时间,再没有半夜敲门的声音响起,徐翰臣却是夜夜睡不踏实。

  这天,徐翰臣正在把被日本鬼子踏碎的木杖子扶正、修好,忽然,手上的木杆一松,自己挺立了起来,原来后面多出一双扶正的大手,抬头一看,这不是常来的那个排长?

  “怎么是你?那天可吓坏了,快告诉我,你们是怎么逃脱的?”惊喜之余,徐翰臣一连问了好几个问题。

  “不是你随后派人把我们接走,而且把我们送出去的吗?”那个排长也很疑问。

  “我派人?我哪里有人可派?”徐翰臣更加疑问地瞪大了眼睛。

  排长看了看徐翰臣耳朵上的痣说:“可不是你派的人吗?你兄弟,和你一样耳垂上有痣的,我们起初也不认得他,是他自己说的,他是你兄弟,不信看他耳朵上的痣!你们俩长得还挺像。”

  徐翰臣的脑子里清晰地映出徐凤山的样子来,一定是了,连同那双眼睛的主人,只是疑问,徐凤山怎么会帮自己呢?

  看着徐翰臣思索着不言语,那个排长压低声音接着说:“你兄弟还说,日本鬼子已经开始怀疑村子里的人了,不让我们夜里再敲你家的门,说是你的目标太大,要来就在大白天,大大方方的过来,我们会派不同的人过来,告诉你需要什么,然后让你把东西放在你家老房子里的破锅灶下面,其它的事就不用你管了,你兄弟会想办法把东西弄出去的……”

  排长又交待了一些事,直到离开,徐翰臣整个人都是恍恍惚惚的,想不通,也老是不相信,在街上见了徐凤山,人家还是照例不搭理他,盯得紧了,不过是被狠狠地赏过来一个大白眼。次次都照着排长的交待做了,次次也没有什么差错出现,徐翰臣的一颗心总算是放下了。

   5

  日本鬼子让屯长召集全村人在老场院里开大会,大人小孩凡是喘气的都要参加。

  大家聚集在老场院里,女人们躲在男人们的身后,小孩子把头深深地埋在母亲的怀里,在日本鬼子十几条狼狗的威慑下,村里的狗都不敢乱叫一声。

  二狗子们抬来一张大太师椅,看样子这会要开上一阵子,日本军官手拄着军刀坐在太师椅上。鬼子和二狗子们早把乡亲们团团围住了,日本军官让徐翰臣和胖翻译一同站在前面,盯着徐翰臣满嘴嘟噜日本话,日本军官说一句,胖翻译翻译一句:“太君说了,半截河屯里,乡亲们良民的不是,有人通匪!在太君的眼皮子底下,居然有人胆大包天的通匪!这个人一直在给共匪运送粮食,一直!太君已经得到确凿的证据,这个人还是乖乖地自己站出来吧,要么,屯长先生,你来说说这个人究竟是谁呢?”

  徐翰臣扫了一眼乡亲们,陪着笑脸说:“太君,您看这满村子的人,老的老,小的小,除了瘸痨鼻瞎,就是老弱病残的,哪个有那个胆,一定是报信的给弄错了。”

  日本军官又说了句话,胖翻也盯紧了徐翰臣,译紧接着又冒出一句让所有人都震惊的话:“屯长,不会错,报信的人说了,通匪的那个人,耳垂上有颗痣!”

  徐翰臣整个人都僵在那里,整个村子只他和徐凤山两个耳垂上有痣,看样子,鬼子今天一定要抓走一个才肯罢休,为自己推脱吗?那么徐凤山必死无疑!难道自己主动承认?可万一这是日本鬼子设下的圈套呢?不是白白送了自己和一家人的性命?可是不管怎么样,还是要做最后的抗争吧!

  徐翰臣满脸堆笑地向前凑了一步,马上,十几杆长枪“唰”地一下齐齐地指向徐翰臣的胸口窝,徐翰臣只好后退,摊开一双手说:“冤枉啊太君,全屯子的乡亲都知道,我徐翰臣耳垂上的这颗痣跟了我四十多年了,这么些年,我这个屯长为大日本帝国可一直是鞍前马后,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这临了怎么还闹了个通匪的罪名呐,得了,我可担当不起……”说着一转身作势离开,身后的十几杆长枪立刻逼了上来,已经有血透过衣服殷红一片,人群里发出唏嘘声,分明有人在掩声哭泣。

  忽然,一个洪亮的声音在人群中响起:“是老子干的,别难为那怂货。”

  “徐凤山!你?……”徐翰臣又气又恨,恨那个犟种到底还是站出来了。

  “对,是我,不是我难道还会是你这个狗汉奸不成?老子和你斗了一辈子了,放心,最后一次的风头也不会让给你的。哈哈哈……”

  鬼子们丢下徐翰臣,呼啦一下,团团围住徐凤山,把他五花大绑在场院的栓马桩上。日本军官站起身,目光来来回回徘徊在徐凤山与徐翰臣的脸上,“你们俩个,是兄弟?”endprint

  “呸!谁和他是兄弟,一个狗汉奸,俺是怕他辱了抗联英雄的名声!”徐凤山一脸嘲笑的样子。

  翻译和二狗子们立刻上来打证言:“这俩人,是老死不相往来的一对冤家!”

  徐翰臣用手捂着自己胸前的伤口,一脸悲伤地望着徐凤山。

  “干嘛那个眼神看俺?没什么稀奇的,俺儿子在关里,早就参加抗联打鬼子了,是打得鬼子哇哇叫的抗日英雄,后来俺儿子在一次战役中成了烈士,他娘悲伤过度,一直卧床不起,再加上受了这些鬼子的窝囊气,也丢下俺走了,如今俺是赤条条来去无牵挂,为抗联战士送物资,让战士们吃得饱饱的,他们多打死一个鬼子,就算替俺儿报仇了,打死俩,俺媳妇的仇也报了,这么些年,俺早就赚着你们这些狗娘养的日本鬼子的命呢!”

  “住嘴!住嘴!”

  鬼子们大声喝止徐凤山,可这个犟了一辈子的人,岂是这些鬼子能制止的吗?他依旧笑着,甚至眉飞色舞地对着乡亲们大声说:“乡亲们!不要怕他们这些狗日的,抗联战士们说了,这些鬼子蹦跶不了几天了,就要被赶回他们姥家了……”

  徐凤山的话音还没有落,气急败坏的日本军官就挥舞着长刀劈了下来,脖腔处沽沽喷将出来的鲜血代替了徐凤山的语言,那歪向一边的脸上,还带着满是憧憬的微笑……

  老人们说,七七是死者的灵魂最后一次回家。在徐凤山七七的那晚,徐翰臣在自家的院子里摆上最烈的酒,他知道,这一天,与他有着双生痣的兄弟,一定会回来!

  解脱

   1

  “咔嚓!”吉田再次将散着余热的枪膛里压上子弹,上一处民房里的火已经燃起来了,和着风声,“呼呼”地吐着热浪。是这燥热让人焦灼么?村子里听不到其他的声音,孩子、哪怕是鸡鸭鹅狗都没有多余的声响,只有浓得化不开的血色,沽沽地蔓延开来。

  吉田心里惶惶的,似乎阳光里都藏有看不到的危险,他努力压抑着那些瞬间就可以吞噬掉自己的恐惧,尽力增添一些“咔嚓”声或是子弹瞬间脱离枪膛的那声清脆,以及刺刀穿透人的身体或是血液喷涌而出时、哪怕是小小的细微的一丝响动,才能够证明自己还活着。是的,自己活着才是最重要的。

  这是日军在进入根据地之后的疯狂杀戮!

  吉田一脚踹开一间低矮草房的破木门,内间的半片门帘子一掀,与别家没什么两样,昏暗的光线再次让吉田眯起眼睛,刺刀又挑了一下,一甩,那半截儿便完成了它这辈子做门帘的使命,飞向灶台了。借着窄小的破木格窗子透进来的光线,吉田看清了屋子里到处是灰土土的,高出来的一截便是炕,一床厚厚的被在炕上堆起了很高的一块。吉田两眼努力睁得更大一些去适应昏暗的环境,双手死死地握住枪,右手的食指搭在扳机上,鼻子也使劲地吸嗅着空气中漂浮的一股说不清的带有血腥的熟悉的气味。吉田又往前迈了半步,恍惚看到在黑暗的土墙的映衬下有一双闪烁的眼睛,让他浑身一抖,险些刺杀过去或者扣动扳机。他又定了定神,眼前浮现的黑影逐渐变得清晰。他看到了一张女人的脸,墨色的头发被汗水湿透,几缕湿发熨帖地粘在额上,消瘦清秀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两只黑亮的眸子惊恐地看着吉田。那女人也就二十出头的样子,看起来与姐姐的年龄相仿。姐姐?吉田的心里一颤,这女人的眉眼确实与姐姐有几分相似,不!这个中国女人怎么可以和姐姐相题并论呢?曾经与自己相依为命的姐姐,是吉田从小到大唯一的亲人,此时,她一定是和姐夫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她们也许也有宝宝了吧?已经有几年没看到她们了,还真是想念呢。

  年轻的女人坐在被里一动不动,只有眼神的闪动才会让人发现这是一个呼吸的生命。

  是什么原因使她甘冒生死没有逃离这里,吉田警觉地四处看了看,而这个身影也是木雕泥塑地一动不动地看着他。无人区,无人区,这也是一个人,吉田不由得有力地握紧了枪,刺刀在暗黑里依然透出森森的杀气。

  “哇,哇!”几声嘹亮的新生婴儿的哭声,让吉田不禁止住了脚步。那个黑影依然一动不动惊恐地地看着他,让他感到那一种眼光犹如子弹洞穿了身体一样的难受。刚满二十岁的吉田,已杀人无数;每天制造死亡的吉田,此时此刻却像站在悬崖的边上一样,甚至是四面悬崖。他不明白此时的自己为什么如此惧怕?是在惧怕那双半是惊恐半是祈求的眼神?还是惧怕这个刚出生的小生命!他甚至模糊着一双泪眼,刺刀在剧烈的心跳下微微的颤抖,他分明清晰地听到了姐姐那充满母性的声音……那女人低下头,索性抱起刚刚还极力隐藏的小生命,初为人母的目光忽然变得柔和,嘴角微微上翘,露出一抹惨淡的笑。

   2

  终于回到日本的家里,吉田却找不到姐姐,村子里的好多熟悉的人都不见了。

  终于看到了一个认识姐姐的人告诉他,村子很多人都是以“垦荒开拓团”的名义去的满州国,结果,当初气势宏伟的“大日本满州开拓团”,在战争结束后,却有很多人没有回来。吉田埋着头想:哦,自己原来一直和姐姐离得那么近呢!

  那人对吉田说:“放心吧!吉田君,你姐姐去的时候很幸福呢!”

  幸福?吉田的眼前闪过中国女人微微上翘的嘴角,但他马上清理了一下自己的大脑,眼睛盯住说话的人,听到那个声音接着说:“边境战事一起,主要战力已被调走的关东军,不堪一击,死亡就在大家面前。你姐姐怀孕有八个多月了,一听说要撤离,人一紧张,马上阵痛就来了,她知道自己怎么也走不了了,只恳求她的丈夫,一定要让她把孩子生下来,她要看一眼孩子,哪怕只看一眼,然后,无论怎么的结局,她都知足了!可是难产折腾了你姐姐三天三夜,那孩子的脚先迈向这个世界,身子却怎么也顺不出来,惊吓以及疼痛,让产妇在鬼门关前徘徊,做丈夫的实在不忍看到妻子继续受罪,恳求村里的射击手,先对他开枪吧,死亡之路上,他要为妻子和孩子在前面领路……枪声响了,丈夫倒在妻子的身边,你姐姐用最后一丝力气,让自己躺在丈夫的臂弯里……”

  吉田接下话说:“我知道,额上的汗水打湿了姐姐的头发,一缕一缕的,贴在姐姐瘦弱而苍白的面颊上,她没有畏惧死亡,脸上也不带一丝痛苦,她的目光是柔和的,嘴角上翘,带着一抹淡淡的笑……”endprint

  吉田平和地笑着对那人深深地鞠了一个90度的躬,转身离开时,嘴上平淡不惊的,开拓团集体自杀时曾经惨烈的过往,就好像他亲身经历过一般。

   3

  姐姐爱猫,阁楼、庭院以及后山的小花园里,成了吉田与流浪猫的乐园,他说不清哪一只猫咪是姐姐怀里抱过的那只小猫的后代,总之,他一视同仁。衣衫褴褛、不修边幅、年近九旬的老人整日与猫为伴。政府微薄的津贴,除了留下少量为自己果腹的食物,其他的,全部换成了猫粮和炸鱼,猫粮是给那些流浪猫的,炸鱼是给怀孕猫特殊的待遇。

  吉田平日里是不与人交流的,却和猫儿有着说不完的话,每一只猫都有一个名字,是日本的名字,吉田在心里却另外起了一个中国的名字,凭印象对自己曾杀过的中国人的名字,他也说不清这么做的理由,就是觉得内心舒服一些。他蹒跚着步履从山下走上来,亲切地叫着:“长腿君、大眼妹,大家早上好啊?懒婆婆,快起来了,一会好吃的都被你那馋儿子吞掉了,哎哟,长腿君你见到吃的总跟饿狼一样的冲上来,我不吃也会让你吃饱的。大眼妹,好好美美啦,小脸白白的多好,没有谁可以再让你抹一脸的锅底灰……”老吉田絮絮叨叨的,老脸上不知不觉就会淌下浑浊的泪水。

  猫粮倒在食钵里,老吉田坐在公园的长椅上歇歇脚,孕妇猫们总是躲起来生崽,老吉田还要往山上走一大段路,生产完的猫妈妈肚子小了,但乳房肿胀,美味的炸鱼会变成香甜的奶水吧。最近,应该有三只猫妈妈产崽,吉田已经喂完了两只,那一只已经有两天没见了,大概已经产崽或者还没有,可是,总要吃些东西才有力气吧?吉田的老腿迈起来确实艰难了。

  终于在小树林的最尽头,亲手为猫妈妈们搭建的“产小屋”里,吉田找到了那个猫妈妈,听到吉田的脚步声,猫妈妈微微抬了下脑袋随即又放下了,神色里看得出是放下心来的样子,嘴里“喵呜”细弱而嘶哑地叫了一声。血与水的混合体浸湿了猫的下半身,湿的毛紧贴着皮肤上,使猫妈妈的肚子看起来像塞了块石头,硬硬地,那么突出,那么窘态。

  吉田把炸鱼送到猫妈妈的嘴边,也只无力地嗅了嗅,嘴巴都没有力气张一下,只是眼睛瞄着吉田,弱弱地眨了眨。生产的痛苦已经折腾它有一阵子了吧,吉田伸出手,猫妈妈的肚子又硬又冷,猫妈妈条件反射般,两只前爪一下子抱住吉田的手,但并没有伸展藏在肉掌里的利爪,只用温热而又干涩的舌头舔了下吉田满是皱纹的手,又无力地放开,躺倒下去。

  老吉田的眼睛模糊了,这一辈子他只哭过三次,一次是与战前与姐姐的分离,第二次是因为那个暗屋子里的中国女人,这一次,老吉田为的是这只眼神像极了那两个女人的猫!中国女人与姐姐的面孔交替重合在猫妈妈的脸上,虽然老吉田无数次的想象中国女人那次的往事,总也搞不清自己都做了什么,也不敢否定没做什么。总之,那天之后,吉田的子弹再也没有打在任何一个人的身上。老吉田说:“别怕!姐姐,你一定要挺住!求求你,千万不要死去……”

  他踉跄地飞奔在回家的路上,双拳紧握,两只干枯的手臂左右摇摆着,为的是能够跑快一点,身体努力地向前倾着,无奈怎么也拖不动那双苍老而生硬的腿。

  再回来的时候,吉田的手上多了一个瓶子,瓶子里装着新鲜的牛奶。吉田把牛奶倒在盛水的碟子里,一手颤抖地端着,一手的掌心托起猫妈妈的头,猫妈妈会意地伸出舌头,一下、两下……总算是喝掉了一整碟的奶。

  猫妈妈躬起身,用刚刚恢复湿润粉嫩的舌头,不停地舔舐自己的下体,鼻腔里发出低沉而悲壮的声音。

  整个一个上午,老吉田就重复着这几个动作,猫妈妈躬起身时,他因常常握着步枪而略显畸形的手便托住猫妈妈的脊背,猫妈妈努力一气后,疲惫地舒展身体,将身体放心地置于吉田的掌心,吉田轻轻地移开自己的手,将碟子里倒上牛奶,然后托起猫妈妈的头,他只说:“拜托!一定要挺住啊!”

  猫妈妈肚子里的小东西总算是出来了,原来是两个死胎。最后生产出来的,是一只弱小的,几乎与老鼠差不多大小的猫崽,它居然还有一丝气息!吉田用双手捧着,捧给猫妈妈看,猫妈妈目光柔和,轻轻“喵”了一声,便疲倦在睡过去了。

  老吉田就这样捧着猫崽,他大声哭了起来,鼻涕和眼泪混合在一起:“姐姐,活了,孩子活了,都活了!姐姐,我终于可以解脱了……”

  当人们找到吉田的时候,他安详地躺在写着猫猫“产小屋”的旁边,脸上尽是欣慰的表情,已经停止了呼吸。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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