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逝去

时间:2023/11/9 作者: 六盘山 热度: 19580
老五

  上午十一点多的时候,村子东头李家的院子里传来排山倒海般的鞭炮声。

  我问母亲,你不是说要去吃席么,啥时候走呢?母亲说,你听么,炮响着呢,怕是娘家人才来,不着急。

  母亲的意思我明白。一般乡村里安排筵席,向来以娘家、舅家为尊,之后才能轮到乡邻。这么一盘算,时间上确实还很从容。

  早在两三天前母亲就念叨,李家二儿子的娃娃要出满月了,听说也要大过呢,就得去搭个情吃个席。我心里默默感叹,现在人的生活真是有了底气,连娃娃出个满月,也要像婚丧嫁娶的大事一样操办酒席。过去,小孩满月酒倒也是有的,可也仅仅限于简简单单招待一下产妇娘家人等重要亲戚。如今,可是敞开大门,迎接全部的亲朋好友和乡亲庄邻。

  母亲下午近两点才去,下午三点左右回来。我问席吃得怎么样。母亲说,好着呢!现在的人都图简便,酒席是提前从饭店里订好的,用车拉回来热一热就行了,也确实省事。席也做得厚,菜的样数也多,味道也好。就是现在的人都吃不动了,每一桌都剩下不少,天气又这么热,可怎么处理呢?我说,你总是操那么多闲心。母亲说,好好的东西,糟蹋了多可惜。母亲又说,来得人也多,热闹得很。庄里吃席的人都说,是个全家子欢喜的事情,唯独李家的大儿子可怜,满院子转出转进的看上去不太高兴。我说,李家的大儿子不就是那个超(傻的意思)娃娃嘛,他有啥不高兴的?母亲说,庄里人都说,超娃娃就是不能说话,实际上一点也不超,人灵醒地很呢。李家两口子要是早些年好歹给张罗着娶上个媳妇,现在也应该是一家子人了呢。

  李家的大儿子,年龄和我一般大小,也是四十岁出头的人了。因为他先天是个哑巴,尽管他的父母少不了给他起下小名,但庄里人打小就给他另外起了个名字叫“超娃娃”,而且一以贯之地一直叫到现在,可能还要叫到未来。超娃娃的基本情况我是了解的。小时候,他也和其他娃娃一样泥里水里地耍着。到了上学的年龄,就有了区别。其他人家的娃娃不管情愿不情愿,都得背上书包去上学。可超娃娃没有语言能力,这就像一堵厚实的高墙,将他封堵在了学校和知识的门外。他只能照旧每天跟着他大去放羊。过了十岁,他就开始一个人放羊,把他大解放出来一门心思种庄稼。十三四岁开始长力气,除了放羊,他还帮着父母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农活。十六七岁,就成了他大种庄稼的左膀右臂。二十岁,力气也长圆了,啥也学会了,播种、犁地、摞摞、碾场……样样拿得起放得下。农业机械样样都会用,小毛病自己还会修理呢。一举代替了他大,成了家里的顶梁柱。之后,除了种庄稼,农闲时节还要出去搞副业,干活又有眼色又卖力话还少,正是包工头喜欢的类型。这么些年下来,也算是帮着父母把光阴过下了,不但供着几个妹妹、弟弟完成了学业,还把原来的塌房烂院翻修得漂漂亮亮、宽宽展展、阔阔气气,日子过得不比谁家差。如今,几个妹妹都出嫁了,弟弟的娃娃都出满月了。可是超娃娃自己半辈子也过去了,还是孑然一身,他又不是真的超着呢,怎么能没有令自己心酸的思考呢?

  我说,也确实可怜,超娃娃要不是有生理缺陷,他的一辈子肯定是另一番模样。姐姐说,那还不是老脑筋害的。我说,这和脑筋新旧又有什么关系?姐姐说,那是你不知道。超娃娃他奶奶和他姨奶奶为了亲上加亲,姐妹俩作主让超娃娃他大和他妈结了婚,就是说超娃娃他大他妈本来是姨表兄妹,属于近亲结婚。我瞅着母亲。母亲说,对着呢,是姨娘亲。

  噢,原来如此。我顿时不再为超娃娃感到惋惜,转而为他的几个弟妹庆幸起来。

  在老家院子的前面,曾经有着一个由父亲经营起来的小果园,有杏、苹果、李子、枣等品种,三十棵左右的果树。这其中,有四五棵香蕉梨树,穿插点缀在其它果树中间。

  这几棵香蕉梨树,一则栽植的时间较迟些,再则生长得比较缓慢,三则可能树形原本就小,反正,在我从儿童进入少年再进入青少年行列的时候,它们长得既不很大也不很高,每年生产的梨也就很少。记得它们第一次尝试着开花、结果,四五棵树一共才收获了二十二个果子。此后,每年数量虽有增加,但也多不到哪里去,基本上只需一次就可以被家人品味完,从来没有过存货。

  香蕉梨的果实,有着葫芦那样的形状,生长过程中表皮绿绿的,接近采摘季节,部分表皮会泛起一抹浅红色。你不能看见有了这种浅红色,就以为香蕉梨成熟了,这和杏子、李子不一样。我曾经私自摘下来吃过,硬邦邦、沉甸甸的像块石头,咬起来十分费劲,吃起来也不轻松,会嚼得人牙根发困。味道也不怎么样,略微有些甜味,很少一点水分,吮吸吞咽后,就剩下满嘴干巴巴毫无滋味的果渣,让人左右为难是应该咽下去,还是吐出来。我也就不再偷偷摘着吃了。

  进入九月份,那些数量虽少但个头硕大的香蕉梨被从树上采摘了下来,父亲小心翼翼地把它们一个个大头朝下紧密有致地排列在筐子里,只需贮存上十天半个月,香蕉梨就会变得亮黄亮黄,散发出沁人心脾的香味。原本瓷实的果肉化得软绵绵的,既甘甜又多汁,用入口即化来形容毫不夸张,并且几乎无核,就连没有几颗牙齿、对其他水果只能望洋兴叹的爷爷、奶奶,也能很轻松愉快地享受一两个。我想,给它起名“香蕉梨”,大约是它甘甜芳香的味道与香蕉有点相似,而它的绵软,比香蕉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吧。

  香蕉梨好吃而数量少,每年收获后,母亲就得做个简单的数学运算,基本做到平均分配、人人有份。

  一九八九年九月初,我考上中专要去外地上学。临走的时候,香蕉梨绿绿地悬挂在枝头,还没到采摘的时间呢。可也顾不得理会太多了,我背着行囊,满怀离乡的惆怅,在三哥的护送下远行。一个学期四个多月一百多天,第一次背井离乡的我,在魂萦梦绕挥之不去的思乡愁苦中熬过。终于到了寒假,我归心似箭地回到故乡的怀抱,家人们自然十分欢喜。尤其是母亲,特意吩咐四哥到村里已经宰了年猪的人家去,割了几斤肉回来做饭吃,她只当这么长时间把我馋坏了、饿瘦了。其实,我们学校的伙食是很好的,并不比家里吃得差。我明显胖了些,母亲也是明明看到了的。

  晚饭后,母亲紧接着打开小房子门,取来苹果让我吃,当然,兄弟们十分愉悦地跟着我沾光。我们吃得正欢,母亲忽然轻轻地“噢”了一声,一脸恍然大悟的神情,对我说,你跟我来!我跟着母亲来到西北角的杂物房,就见母亲急切地想把架子上的一床旧被子掀开来,那被子却被黑乎乎、干巴巴的东西粘连在一起,并不能轻易分开。母亲连连叹息着说,我放下怎么就忘了呢,可惜了……都坏了……原来,香蕉梨采摘后,母親担心放在一处会被一扫而空,就把几个香蕉梨另外塞在了这被子里藏着,想给我留下。香蕉梨很快变软,忙碌的母亲又忘记了这码事,就成了这样的结果。其实,即使没有遭到被子挤压,香蕉梨也根本放不了那么长的时间,除非早点吃掉,否则还是摆脱不了腐烂的结果。可母亲却把这结果归结到自己贮藏不善上,不无自责和遗憾地对我说,弄了个啥活么,留来留去,你还是没吃上。

  看着母亲一脸的愧疚和失意,我觉得心间涌起一股温热的甘甜,那滋味,胜过人世间一切奇珍异果。

  盛夏,午后。

  和母亲坐在大门过道里纳凉,闲谈。

  面前是母亲经营的小菜园。菜园的南边,是村道旁栽植的柳树,挨挨挤挤枝叶浓密。不知道多少只麻雀藏身其中,叽叽喳喳异常喧闹,似乎它们正是这片天地的主人。

  三只麻雀从柳树的浓绿里飞出来,斜斜地降落到门前的小路上,距离我和母亲不到五米。都是一身由黑、白、栗、褐色搭配而成的土里土气的外衣,似乎一般无二。仔细看来,却又略有不同。其中一只颜色深而体形稍大,另两只颜色浅而稍小,不难确定这是一只成年麻雀和两只即将成年的小麻雀,因为并不能区分性别,权当是妈妈带着一双儿女吧。大麻雀跳跃向前,虽有警觉之态,并无太多畏惧之色,离我们越来越近,在距离不足两米的地方,它找到了一粒食物,啄在嘴里却并不食用,侧头回望着儿女。就见身后的一只小麻雀拍打着翅膀、欢呼雀跃地扑过来,一边用身体亲昵地摩擦着大麻雀的身体,一边张开大嘴叽叽地叫着伸到了大麻雀的嘴边。自然而然,食物到了小麻雀的嘴里,并很快被吞咽了下去。而另一只小麻雀,仍然呆呆地伫立在原地。

  眼前的这情景,惹得母亲哈哈大笑起来,揩着眼泪说,你看,麻雀儿连人咋像来?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想起每逢节假日兄弟们一大帮回到老家相聚,哪一天哪一顿饭食能少得了母亲的操持?虽然兄弟们都劝着母亲坐下来指点即可,可母亲哪里肯依?末了,兄弟们也只能给母亲打个下手。其实,从心里说,除了怕母亲劳累着,谁又不愿意母亲亲自掌厨呢?从小到大,母亲做的饭吃惯了,虽然都是同样的食材、同样的做法,可总觉得母亲做出来的饭菜最对大家的胃口啊!这两只小麻雀,看颜色、体形及飞行,也应该是能自食其力的了,但它们就是愿意从大麻雀的嘴里去吃而不愿意自己去啄,大约也是认为经过大麻雀嘴里的食物总要好吃吧。想到这里,我也笑着说,就是的,麻雀和人咋像来!

  麻雀们逗留稍许,腾空一跃飞走了。

  我对麻雀竟然敢于这么近距离接近人惊讶不已。曾经,在毫无遮挡的地面上,麻雀不会把与人的距离缩小到十米之内,就是落脚在高高的、枝叶繁茂的大树上,一颗小脑袋也会不停地前后左右上下做着全方位警戒,一旦发现有人靠近,早就振翅高飞逃之夭夭了。麻雀是被人捕杀怕了的。而人捕杀麻雀的方式,可就不一而足了。

  “这不能。须大雪下了才好。我们沙地上,下了雪,我扫出一块空地来,用短棒支起一个大竹匾,撒下秕谷,看鸟雀来吃时,我远远地将缚在棒上的绳子只一拉,那鸟雀就围罩在竹匾下了。什么都有:稻鸡,角鸡,鹁鸪,蓝背……”只要是上过初中的人,对这段文字想必不会陌生。这种捕鸟方法,在故乡也曾司空见惯。区别在于,我们用的是筛子(不知和竹匾是否同属一物),鸟的种类也没有那么繁多,很单一,就麻雀一种。捕捉的时机同样是以冬季雪后最为适宜。那时,萧杀的野外一片光秃,再覆以一场皑皑白雪,饥肠辘辘的麻雀根本无处可去无食可觅,只能集聚、逡巡在人家周围,伺机摄取点果腹之物,即便识破了筛子下面的巨大阴谋,饥饿也会毫不留情地驱使着它们,为了几颗秕谷不惜以生命为代价去铤而走险、自投罗网。

  “下地网”,这个就比较专业了,也比用筛子罩更具威力。我在邻居家的麦场上见过。下网的是个外村人,他大约像打游击一样不停地变换着地点吧。他把二米见方的网铺在麦场中央,怎么设置的机关当时就没看清楚,现在更是一点也记不起来了。在网上撒上柴草和谷粒,还放了一只鸡在上面啄食。那人牵了绳索猫在路边的水渠里静候,并嘘声告诫围观的我们悄悄儿地不许出声。自由自在的鸡,无疑给了树头的麻雀们极大的安全感,它们像落叶一样纷纷降落下来,与鸡一起觅食,它们哪里知道鸡是人设下引诱它们的“饭托”呢。只见那人一拉绳索,网哗啦一声卷起,柴草飞扬,连鸡带麻雀全部裹入其中。那人奔过去,脱下鞋子,对着网内乱做一团的麻雀就是一顿狠抽。一切平静下来,就有几十上百只麻雀进入了他的布口袋。然后重复。最后,那人收起网,背着沉甸甸一袋麻雀摇摇摆摆走了。

  找两块青砖,并排平放,然后将其中一块砖搬起,用三根细小木棍从中间将这块砖倾斜支撑在另一块平放的砖上面,撒几粒秕谷,一个小巧但杀气重重的陷阱就设置好了。麻雀钻进去吃食,触碰到三角形架构的小木棍,小木棍瞬间分崩离析,被支撑着的砖霎时如泰山压顶般砸下来,麻雀嘴里的秕谷不及咽下,便被打在砖下,一命呜呼。

  铁钉两枚,马尾数根。将两枚铁钉分别钉于地下,中间用一根马尾连接。其余马尾,等距离分布,一头系死在铁钉之间的马尾上,一头绾一个活套,上面覆以麦衣柴草,撒上谷粒。这种捕捉方法,称之为“下纱”。麻雀下来刨食,爪子一旦扣入活套,顷刻间套住,并且越拉越紧无法脱身,只能等待被生擒活捉了。

  用粗铁丝窝一个“U”形,或者用小树杈削一个“Y”形,上面扎上两条指头宽的废自行车内胎,一个简易的弹弓就做好了。夹上一颗石子,蹑手蹑脚地靠近啁啾的麻雀,拉弓、瞄准、发射,坚硬的石子射向麻雀柔软娇小的身体,倘若一击即中,来不及再叫一声,它就像一块褐色的石块从树头上或者电线上栽下来。打弹弓,一次目标只能是一只麻雀,还不一定打得准,可架不住众多的孩子甚至大人手中都拥有这么一把娱乐工具性质的东西,对麻雀来说,真可谓是危机四伏。

  “弹电话线”杀麻雀,没见过吧。就在上学的路上,有学生竟然发明了这种极具杀伤力的方法。在庄稼地里,有一排木头电话线杆,麻雀们在地里吃累了,就飞到电话线上休息。一个学生走进庄稼地里,从一根电线杆爬上去,他将电话线用力向下拉,电话线上的麻雀们浑然不觉,然后他猛地一松手,电话线急剧向上反弹,就见上面栖落的麻雀有些惊惶失措的飞走了,而其中很大一部分,只是向空中弹跳了一下,便纷纷坠落到下面的庄稼地里去了。那学生就带着一脸为民除害的胜利微笑走了出来。行过一段路程,或者又进到庄稼地里去。

  相对于以上种种,最令麻雀们叫苦连天的应该非掏鸟窝莫属了。每年的三四月开始,麻雀进入繁殖期,屋檐下、墙缝里,随时随地都能看见大麻雀们往来穿梭营巢、喂食的忙碌身影,也可听到小麻雀在窝里嗷嗷待哺的叫声。或搭梯子、或踩凳子,或者干脆一个踩在另一个的肩膀上,只需一根细长的树枝,戳进孔洞内一番搅动,感觉到树枝那端纠缠不清带上了劲,往出一拉,一团毛毛草草中,要么包裹着几枚灰白色带褐色斑点的麻雀蛋,要么是红扑扑一丝不挂、眼睛也没有睁开的雏鸟,要么是羽毛稀疏暗淡长着黄嘴牙牙的幼鸟,少则三四只,多则五六只。不管是蛋是鸟,也不管是多是少,都被一窝端掉了。覆巢之下,岂有完卵?这个时候,大麻雀在一旁用那种沙哑、急促的声音撕心裂肺地啼叫著,围绕在巢穴周遭上下翻飞,眼睁睁看着它的家园儿女毁于一旦而毫无办法。谁又理会它呢?麻雀蛋会被摔碎,或者糊上泥巴烧熟吃掉。小麻雀的景遇也好不到哪里去,一般都被玩到透支了全部的生命能量后死掉,要么丢弃,要么快乐了猫咪。而在冬天捕捉到的大麻雀,一般都会烧着来吃。那小小的生命,当作食物,能够奉献给人类的,大约也就是那么丁点儿虽然味道鲜美,却不够塞牙缝的大腿肉了。

  人们——不论大人娃娃——对麻雀如此无情并肆意残害,原因很简单,它吃粮食,危害庄稼,是一种害鸟,必须除之而后快。听母亲说,在早些的时候,曾将麻雀与老鼠、苍蝇、蚊子归为一类,列为“四害”之一进行消灭。各个村庄的人们都被动员起来,敲锣、打鼓、放鞭炮,一个村庄接着一个村庄像接力赛一般轰赶麻雀,不让麻雀吃不让麻雀喝不让麻雀缓(歇脚),要把麻雀饿死、渴死、累死。每个社员还有掏窝捕捉麻雀的任务。王家老九、老十弟兄俩为了完成任务,眼见着村庄里无麻雀窝可掏了,专门扛着梯子到北沟崖畔的孔洞里去掏。老九在下面扶梯子,老十在上面掏麻雀。一把伸进去抓出一条蛇来,差点没吓死。一时间,麻雀们似乎进入人间炼狱,数量急剧减少。庄稼地、林地里的害虫们高兴了,很快兴盛猖獗起来。后来,终于又说麻雀虽然吃粮但也吃虫,功过相抵不号召捕杀了,也把麻雀从“四害”名单里剔除了出来,由臭虫补了缺。可农人们只看见了麻雀在秋季吃粮食,没有看到它在春季吃虫子,仍然不愿撕下贴在麻雀身上“害鸟”的标签。对麻雀的有组织、大规模、集中消灭的行动没有了,但自发的、零散的、随意性的捕杀还是大行其道、源远流长。

  麻雀危害庄稼,确也其害不小。那些年,村里种植的糜子、谷子面积还是很大的。到了秋天,成百上千的麻雀组成一个个大群,就像一片片飘乎不定的灰色云团,在庄稼地里起起落落。等到收割的时候,就会发现很多穗子被啄食得只剩下了个空皮皮。而麻雀消灭害虫,实也不遗余力。育雏期间,从早到晚,两只大麻雀倏忽飞去倏忽归来,来来去去穿梭不停,用肥硕鲜美多汁的虫子喂养似乎永远吃不饱的儿女,一天捉多少虫子,一个哺育期又捉多少虫子,保护了多少庄稼,那定然也是一个惊人的数据。麻雀的功过益害,那个大那个小,麻雀们从未计算过。好在,最爱算计的人,算来算去总算算明白了。

  如今,麻雀已被列入國家二级保护鸟类,任何捕杀、出售、食用麻雀的行为,均属违法,这不啻是麻雀的福音。与此同时,也是很关键的一点,农人们终于公正、大度、友善起来,不再与麻雀为敌了。麻雀,这种貌不惊人、声不迷人、普普通通、活泼机灵、生存能力极强而且热衷以人为邻的小鸟,终于获得了生息繁衍相对自由、和谐的空间。

  然而,麻雀的数量似乎并未明显地多起来。我笨合计,一方面,农人的居住条件发生了很大的变化,砖砌院落、贴瓷面墙,已经没有缝隙孔洞可供麻雀营巢育雏。另一方面,农药广泛使用,在有效抑制虫害的同时,难免会对麻雀生存造成影响。具体是什么原因,就有待于专家去研究了。

  您是不是觉得,被窗外麻雀平和的叽叽声从休息日的懒觉中唤醒,是一件很惬意的事?

  忽然想起来,翻箱倒柜、大费周章地找寻一番,终究是徒劳而无功。一个是完全忘记了放在什么地方,寻找纯属茫无目标;再一个是曾经前后搬过三四次家,可能已在哪一次搬家过程中丢失了。那么,能够肯定的是,毫无找到的希望了。我怅然若失,除了自责记忆力不佳又疏于收管外,别无他法可想。而失踪之物,本身虽无多大价值,却是无法弥补的。

  二○○○年的腊月二十六日,我回到老家准备过春节。北屋里,88岁高龄的爷爷躺在炕上,头靠在窗台下,盖着褥子呻唤呢。见我进了屋,爷爷一骨碌翻起身来正襟危坐,呻唤声也霎时消失得无影无踪。爷爷急切地让我坐在炕头上,盯着我的脸问长问短,重点是我的对象瞅得怎么样了。我一一做答,也重点告诉爷爷,对象找下了,说好正月初四来咱们家,你就可以见到了。爷爷满脸的皱纹里填满了高兴,昏花的双眼里装满了期待。我问爷爷一段时间以来身体可好,爷爷忽然佝下头,含含糊糊地说,好着呢。我发现,进屋这么长时间,爷爷的双手一直放在褥子的下面,而且进屋时明明听见他痛楚的呻唤声。我追问,你哪里不舒服么?爷爷这才把手从褥子下面抽出来,我就看见他的右手上缠着一块手帕。爷爷说,触霉着手叫狗咬了……然后我才知道,腊月初八,七弟找的对象要来看家。初七的晚上,一家人都高高兴兴地聚在北房里说话,几个侄子侄女用火炉子烧着吃洋芋。第二天清早,爷爷见一地的洋芋皮也没人收拾,自己就扫到一起拿出去喂狗。偏偏那狗是三天前才从姐姐家拉过来的,和家人还不熟悉。爷爷也没注意,径直走到狗跟前抬手扔洋芋皮,没料想狗扑上来一口叼住爷爷的右手就是一番撕扯……解开手帕,我看见爷爷的右手整个肿成血肉模糊的一片,尤以虎口部位最为严重,两道又深又长的伤口皮肉翻卷、脓血难分,看着让人十分揪心难受。已经近二十天的时间过去了,还完全看不见好转的迹象,每天就靠大嫂用双氧水清洗、消毒。

  春节的几天里,在我的记忆中,爷爷的精、气、神从来没有这样萎靡不振过,也从来没有这么长时间地呻唤过。狗的那一口,对爷爷造成的伤害,显然已经远远超过仅仅是右手伤痛的程度。

  正月初四,对象如期而至,逗留一天。初五,我和她一起返回。爷爷的右手还是那样。

  很快到了二○○一年的“五一”假期,我回到家里。虽然爷爷被狗咬伤的右手已经恢复,但原本身体硬朗、精神矍铄的爷爷彻底衰弱不堪了,行动已经无法自主,以至于除了上厕所,他更愿意在炕上静静地躺着;气力已经十分微弱,除了特意问他,他更愿意闭着双目呻唤而不愿意和人交谈。这是多么令人不可接受的事实啊,仿佛爷爷是忽然之间进入了88岁。向来,爷爷可是当着老家、大哥家、四哥家三家的“总管”,每天拄着拐杖这家出来那家进去,指指拨拨说说教教不停点,很有些招人“厌烦”呢,可现在只能这样了无生气地躺在炕上了。在我假满临走的那天早上,爷爷强撑着坐起来,还是让我坐在炕沿上,有气无力地和我说话,也不说别的,直接问我啥时候能结婚?我说,认识才半年的时间,啥时候能结婚不好说。爷爷显然有些失望,语重心长地对我说,人我看了,是个好女娃娃。你也老大不小了,千万不要错过。说着,爷爷颤抖着手去摸索上衣口袋,我以为他要掏手绢擦眼睛,因为我明显看见他的眼角渗出浑浊的泪水,可爷爷掏出来却并不是手绢。爷爷说,我感觉不行得很,怕是等不到你们结婚了,这个你拿上。爷爷的意思我明白,可我却难以接受。我说,你好好活着,肯定能等到。爷爷说,唉,能等到那更好。只是我的身体我知道。你还是先拿上,听话。我无奈,只得拿上。返回单位上班后,应该是把它放置在稳妥安全的地方了。

  进入七月份,我将手头的工作尽量往前赶,想着早一点处理利索,就休几天“换休假”回家,一则帮忙夏收,二则探望爷爷。两个月过去了,也不知道他的身体状况有所好转没有(当时我尚无手机,而老家里尚无固定电话,通讯可没有现在这么方便)。七月十一日上午下班前,我得到领导准假,准备下午回家。这时候,办公室里的电话响了,是三哥从固原打来的。三哥说,爷爷今天早上去世了,你赶快回来!

  等我赶回家时,爷爷早已经躺在北房地上的麦草上了。我跪在爷爷身旁,凝视爷爷的遗容,真如睡着了一般平静、安详,但也显得十分疲倦。一九一三年至二○○一年,悠悠88载岁月,爷爷就像一本厚厚的、沉甸甸的书,给那段历史做着注脚,给我们讲了多少悲惨凄凉、惊心动魄,令人或潸然泪下或喟然长叹的故事啊。故事的结尾,都少不了这样一句,看现在这社会好的,一直这样下去,你们都活成神仙了。如今,这本“书”悄然合上并行将尘封,从此我们再也无法“阅读”。但我没有哭,兄弟们也没有哭,因为我们都觉得爷爷说得对。爷爷说,人活一世,草木一秋,他就像黄透了的粮食穗穗,随时都会掉下来。那么,现在粮食黄得掉了穗,还要哭么?第二天晚上,按照乡俗要“领羊”。那羊无论给鼻子里灌酒,还是从后背提抓,总是不抖动。不抖动,就说明爷爷还有放心不下的事情,他还不愿意走呢。司仪让姑舅(爷爷舅家的人)、父亲、甚至大哥猜测爷爷不放心的事情,并承诺办得好好地,叫他放心地走,可好像都没有猜准确,那羊依然木愣愣地站着,纹丝不动。我虽然不相信这些东西,但当时也忍不住在心里默祷:爷爷呀,我的对象谈得顺利着呢。国庆节不行,最迟也就明年春节前后肯定结婚,你放心走吧。就见那羊突地跳起,差点扑进了灵堂,返转回来,在院里如筛糠一般抖将起来。姑姑、母亲、姐姐们随之大哭起来……

  天气炎热。第三天早上,爷爷就缓缓沉入地下,人生画上了句号。“人吃黄土一生,黄土吃人一口”,这话我从爷爷那里听来,也从爷爷那里看到。

  遵照爷爷的遗言,葬礼很简单,不铺张不浪費;款待庄里人,不吝啬不小气。

  然后,我从家人口中知道,近一个月以来,爷爷的精神和饭量突然好转,不再躺着呻唤,每日端端正正地坐着,今天想吃这明天想吃那,吃得香甜可口干净利落,吃过一顿绝不再提。只要是集市上有的,家人都积极置办了来满足爷爷。爷爷还特意叫小姑用架子车拉着到庄稼地里好好地转看了一番。而在爷爷去世前三天,那条曾经给了爷爷以致命一击的狗,竟然莫名其妙地死掉了。

  二○○二年的二月十九日,我终于结婚。

  说出来不怕人笑话,爷爷给我的,是一张“四个老人头”的一百元钱。这钱有名分,叫做“拜作钱”,是婚礼上由长辈给予晚辈成婚者的。爷爷因为准确地估计到自己等不到那一天,而将其提前交给了我。对于任何其他人来说,这只是普普通通的一百元钱,但对我而言,却有着特殊的意义和价值。我原本决意把爷爷给我的这份祝福好好地收藏起来,作为一个念想。万分遗憾的是,我竟然把它弄丢了。

  暑假期间,带着儿子回到老家。

  已经是七月底了,大哥家门前那棵枝叶拖地的大杏树上,仍然悬挂着繁密的杏子,黄澄澄地在浓密的绿叶间闪烁着,不时有猝然离别枝头者簌簌而下。树下的草丛里,坠落的杏子已经铺了厚厚的一层,或许下面的已经腐烂发酵了吧,空气中隐隐地浮动着一丝酒味。

  小时候,老家院子周围有着三棵杏树,都不比大哥家门前的这棵杏树小。可年年都等不到杏子黄透,树上早就空空如也了。吃杏子的人,除了家里的兄弟们,还有村里没有杏树的人家的小孩、小伙甚至大人,是谁就不得而知了。而吃杏子的时间,是从杏子才指头蛋蛋大点、能酸倒人的牙齿时就开始了。为了弥补吃不到黄杏子的缺憾,好多年杏黄时节,总有哥哥到十里外的姑奶家去采摘一回。姑奶家杏树多而又看管得紧,杏子便能长到成熟。谁曾料想,如今自家仅有的这一树杏子,竟然也开始腐烂成泥了。比起青杏子被人偷吃的气愤,黄杏子的无人问津更加让人郁闷。

  吃杏子的人和胃口都去哪儿了呢?

  兄弟们叹惋着,纷纷将树上树下的杏子拍成照片发到微信群里去,那份兴趣明显要比吃杏子浓厚很多。而端着玩具枪正在“冲锋陷阵”的子侄们,根本就叫不到树跟前来。

  我采摘了几颗杏子品尝起来。杏子不大,但味道很好,甘甜中会泛出那么若隐若显的一丝苦味来,倒比纯粹的甘甜更耐回味。同时发现,这杏子的杏核出奇地好,红褐色外壳光滑、细腻、坚硬、扁平,用它做“打城”的“士兵”,最是理想不过。

  不禁想起小时候玩杏核的游戏来。

  小时候玩杏核,从杏子还是青绿色就开始了。吃掉酸涩的青杏肉,就会露出杏核来。这时的杏核的外壳还是白色松脆的一层,毫不费力地咬破,里面的杏仁有一层白白的表皮,包裹着一滴浆水。也不知是大人们哄娃娃,还是娃娃们自己的幻想,说是把这白白胖胖的杏仁用棉花包了放在耳朵里,就会像老母鸡造窝一样孵出小鸡来。大家都很认真地这样做,每只耳朵里塞着一团包裹着杏仁的棉花,连走路上课都舍不得掏出来。可多少年里,眼见着真正的小鸡都会奔跑啄食了,也从未见谁的耳朵里孵出小鸡来,大都是白嫩丰盈的杏仁变得焦黄干瘪,叹息一番自己运气不好,没有把鸡娃子孵成,又把希望寄托到来年。

  大量用于游戏的,是成熟了的杏核。成熟了的杏核坚固耐用,不易腐坏,便于携带;杏核来自杏子,数量上毕竟有限;杏仁具有食用、药用价值,是有人收购可以变成钱来用的。因此,用杏核作为游戏的筹码,游戏才会带有一定的刺激性和持久性,玩法也可花样翻新。我尚能记得的玩法就有四种。

  一种是用扑克牌 “推十点半”赢杏核。一人当庄,多人押注。发牌之前,每个人“押”好自己的“赌注”,也就是杏核数量。庄家打开一页牌,从自己开始,按照点数逆时针数到谁,给谁先发牌,每人一张发一圈。然后问第一个发到牌的人还要不要牌。要不要呢?全凭对手中的牌的点数能否大过庄家手里的牌进行判断了,若觉得大不过就需继续要牌,但牌的张数最多不超过五张,点数相加不超过十点半(J、Q、K及大、小王每张按半点算)。要到五张牌而点数相加不超过十点半称之为“五龙”,是牌里最大的一种,仍然以点数区分大小,最大的自然是“十点半的五龙”,对于庄家,可以直接没收所有人的全部赌注。对于押注者,可以向庄家索取五倍“赌注”的赔偿,其他点数的“五龙”,则只可索取三倍“赌注”的赔偿;其次,就是“十点半”,牌数在二到四张之间,押注者可向庄家索取两倍“赌注”的赔偿;第三种牌,就是在“十点半”以下各种点数之间进行大小的比较了。若庄家和押注者点数相同或者点数均超过“十点半”(称之为胀死了),则以庄家为赢。一般庄家都是有扑克牌的大娃娃,小娃娃则以能有杏核参与其中为幸事,往往在村小学校的墙根下一聚一大堆,吵吵嚷嚷战线冗长,老师、大人们看见了,咬着牙根说,都能把学习抓那么紧就好了。

  一种是“推杏核”。找一段平整光滑的路面,用石子画一个大方框,参与者每人放入相同数量的杏核。在十几步开外划一条直线,参与者站于线后,打“石头剪子布”确定先后顺序,挨次脱下自己脚下的千层底布鞋来,瞄准方框内的杏核用力将鞋擦着路面甩出去,鞋子旋转着滑过去,将框内的杏核推出框外的,便归自己所有。因为距离设置的较远,这种看似简单的游戏,实际上也有着一定的难度,谁也没有把握一鞋子甩出去,就能击中方框内的杏核并将其一扫而空,往往要轮流好几次,才能全部清空重新开始。这种游戏,也只有用千层底的布鞋配着平整的砂土路才好玩得起来,对于现在各种款式的鞋子和柏油路面来说,只怕是有些勉为其难了。

  一种是“弹四进学”。在地上画一个大的田字框,上面加一个半圆,并认同上面一橫可以向两端无限延伸,四个小口内分别写上“1、2、3、4”。玩时,押注的人将一枚杏核置于半圆上任意一位置,坐庄的人用力将其尽可能地弹远。押注者有四次反弹的机会,一步步靠近田字框,在弹的过程中,按弹的次数分别念着“一弹弹,二玩玩,三敲锣,四进学”的口诀,在最后一弹时,争取将其弹入田字框格内,由庄家按格内标明的数字赔付相应的杏核。若不能进入,或者在四弹之前杏核已经超越上方可向两端延伸的直线,庄家即可没收该枚杏核,由押注者重新下注了。

  一种便是“打城”了。每人每次拿出七枚杏核。其中三枚平靠在一起,上面再搁一枚称之为“城”,另三枚分左、右、前三个方向分布于“城”之周围,称之为“兵”。各人建好“城”布好“兵”后,打“石头剪子布”确定先后顺序,轮流弹动自己的“兵”去攻打别人的“城”和“兵”,攻陷“城”者收其“城”,击中“兵”者收其“兵”。若三个“兵”不幸全军覆没,只剩下空“城”一座,也只有束手待毙的份儿了。这种游戏,全是杏核之间的击打,在“实战”中发现,那种肚腹圆鼓鼓的杏核,可能有着更大更实惠的杏仁,但它在攻“城”打“兵”的时候,准确性反而不高,倒是扁平光滑的杏仁,攻击的方向感更强、准确性更高,就像军队中的精兵强将,有着赢得战争的更大把握性,因此深得参与游戏者的青睐。

  我鼓动着兄弟们吃下了两捧杏子,终于凑齐了至少二十一枚杏核。又带着一定的强迫性,教儿子和侄女一种未曾玩过的游戏。他们不情愿地停止摆弄手中的“冲锋枪”,用目光质疑我能用几枚杏核玩出什么有趣的游戏来。我给他们简单地讲解了“打城”的游戏规则,他们很快理解,于是各自排兵布阵,相互攻击起来。玩了几个回合,两个小家伙说,也不像你说得那么好玩,把人腿都蹲麻了,还不如玩枪呢。也确实,别看是把塑料枪,可大小、样式、原理和真枪也相差无几,也有红外瞄准、也能推拉上膛、也能自动上弹、也能打出塑料子弹。有这么逼真好玩的玩具,他们为什么又要和几枚毫不起眼的杏核纠缠不休呢。见他们觉得乏味,我也就失去了教他们其他玩法的兴趣。

  看我一脸没意思,四哥笑道,啥都在与时俱进呢,一茬人有一茬人的玩法和活法,你还想给这老掉牙的玩法找下个传承人么?难为你还记着。我说,曾经玩了多少年,怎么能轻易忘记了呢。我只是记不清楚,上四年级的时候,姚老师为什么让你们几个人在教室后面站成一排咬杏核呢?四哥讪笑着说,为什么?还不是上自习时和李雄他们几个“推十点半”赢杏核被抓住了,也不打也不骂,只是让每个人把自己口袋里的杏核全部用牙咬开。玩了那么些年的杏核,可能只有那一次输了的人高兴。现在,我的几颗大牙明显不好使,谁知道和那次惩罚有没有关系呢?

  坦诚地说,我不是一个好客的人,但也不是一个对来客冷淡的人。然而,已经有好几年的时间,每次回到老家去,一个频繁的来客,却是让我越来越感觉到了厌烦。

  这个人是王老六,村里的一个农民,有着和父亲差不多的年纪,也是七十好几奔八十岁的人了。不过,他的腿脚还灵便,还能支撑着他自由行动,也因此还能够频繁地造访我的老家。而父亲的双腿由于严重的关节炎病痛,每挪一寸都万分艰难,基本上是哪里也不能去了。

  王老六的造访有多么频繁?这么说吧,在我每逢“五一”、“十一”的假期回到老家的六七天时间里,他大约就能光临三四次之多。甚至于像春节这种讲究亲人团聚的节日里,他也是毫不介意,每天来得比亲戚还早,要么和父亲抽烟扯闲,要么加入到侄子侄女们的麻将桌上,要么坐在边上看我们兄弟们打扑克,一直待到快吃中午饭了,这才匆匆离去。下午,或者又来了。我觉得他除了没有好意思在我家吃饭外,倒是真没把自己当外人。

  有一天中午,他打麻将又赢了钱,趿拉着鞋子乐呵呵地走了。我忍不住看着他的背影说,这个人真撑眼,又不是没家没舍,老是往来跑。母亲说,唉,他现在也是个可怜人,儿孙们一年到头不在门上露个面,长年四季冷冷清清。一个老婆子瘫在炕上几年了,也伺候得愁愁地了么。左邻右舍能进城里的都起身了,他再也没个地方去。就咱们家里人多些,来了还能和你大扯个闲,伙上几个娃娃耍会牌,凑个热闹改个心慌么。

  王老六家的情况我知道些。他们老两口生有两儿一女,大约都在上世纪80年代“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了。“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虽然法律上规定子女都有赡养老人的义务,但乡间更认乡俗,女儿一年里浪娘家也就逢年过节那么几天。他们的二儿子是小小的就过继给了家门里的兄嫂。他兄嫂两口子终生未育,把过继过来的侄儿当块宝,捧着含着拉扯大,尽着全力给娶了媳妇成家立业。到王老六两口子和他兄嫂们老了,需要儿子赡养的时候,二儿子理直气壮、振振有词地把两头子老人的赡养义务推了个一个二净。亲妈瘫了,二儿子说,能忍心把我送人,我有啥不忍心不管你。伯(养)母卧病在床了,二儿子说,我又不是你生的,为啥要管你?听说他伯(养)母去世时,一把鼻涕一把泪哭得那叫一个伤心。王老六的大儿子结婚后,原本是和他们老两口一块儿过的。有一次,因为一个大人们不让小孩们刨根问底的原因,父子两人结结实实打了一架之后,儿子很快打院子盖房子远远地搬出去另立门户了,从此和父母几乎断绝了往来。实际上,王老六两口子很久以来就过得比较孤单、冷清,只不过现在更增加了一份晚景的凄凉而已。

  即便如此,在过去的那么稠密的岁月里,王老六也绝少进过我家门。而有一次他到我家来,却给我留下了终生难忘的深刻记忆,也成了多年以后,我对他频繁到来颇感厌烦的根源所在。

  三十五年前,我八岁,六弟六岁。一天,我们准备到田野里去玩,到了村东头那里,六弟却不走了,他被那里的一片植物吸引住了。那是半亩大小的一块香瓜田,碧绿的、层层叠叠的叶子下面,躲藏着绿得发亮的小香瓜。那时候,刚包产到户不久,田地里种的几乎全是小麦等粮食作物,还很少有人种瓜类。六弟没见过,我也没见过。六弟一心要到地里去看个清楚明白,他顺着中间的地埂走了进去,我怕他一时兴起把人家的东西摘下来,赶紧追进去拉着他出来。这时候,就看见从南面不远处的砖瓦窑后面蹿出来一个人,边跑边喊边骂,看架势是冲着我们来的。我们不敢去地里了,我拉着六弟急急的往家里跑,他在后面紧追不舍。我和六弟跑回家里跑进北房,他随着就扑进来了,一把扭住六弟的腰身,脱下一只布底鞋,不容分说狂风骤雨般狠抽起来。正是夏季,衣服穿得单薄,六弟顿时惨叫痛哭起来。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使屋里的爷爷和父亲满面惊愕、不知所措。趁他抽打六弟的空当,我溜到伙窑里,奶奶和母亲一连声问我发生了什么事,我哪里敢回答,心惊胆战地坐下,茫茫然无意识地拉起风匣来。听见北房里他火冒三丈地跟父亲怒吼,看把他家的香瓜糟蹋成啥样子了,再让他抓住就没这么便宜了!然后,他又寻到伙窑里,倒是没有抓住打我,但他恶狠狠地指着我说,还有你,再叫我抓住,小心打折你的腿。他余狠未消地扬长而去,我正在庆幸自己免了一顿皮肉之苦。怒不可遏的父亲冲进来,抓住我就是一顿不分轻重的暴揍,打到兴头上,更是提起我的双腿就要往灶膛里塞,要不是奶奶、母亲拦阻,谁知道当时我会不会真被火葬了呢?

  不错,他正是当年的王老六,就这样把一桩无妄之灾强行加到了我和六弟头上。“打狗还得看主人”,而追到别人家里打小孩,王老六也算是做出了庄子里空前绝后之举。问题的关键是,我敢向天发誓,我和六弟是第一次进入他家的瓜地。六弟的目的是要看那瓜的稀奇,而我进去是拉六弟出来。我们并未摘下他家一颗瓜,却被追到自己的家里,分别挨了那么重的打,真是“哑巴吃黄莲有苦说不出”。不知道六弟是否还有印象,但对这件事,我是刻骨铭心记忆犹新的,断然不会随着日月穿梭而至于模糊、淡忘。子日“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我只能惭愧自己不是君子,可为什么又要当这样的君子呢?

  在儿子上幼儿园的时候,就跟着阿姨咿咿呀呀地背诵一些简短的诗歌,自然不错。在儿子上了小学并具备理解能力的时候,我给他讲解了四句诗:“君子防未然,不处嫌疑间。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整冠”,这个比较实用,希望他能践行之。

  清明前后,种瓜种豆。

  可供种植的豆子有大豆、扁豆、苦豆等。在过年过节的时候,炒上几盘大豆,用来招待亲朋,可以起到和瓜子类似的作用;生上一半盆扁豆菜芽,凉拌或汆汤,都很不错;摘掉苦豆子细长的荚果,把茎叶晒干捣成粉末,蒸花卷、月饼的时候加进去一点,是很好的香料。但过年过节只是那么可怜的几天,大豆、扁豆、苦豆的用量也就微乎其微,在地角旮旯随便点种几行或一畦半畦,已经足够,完全用不着郑重其事地当个庄稼来种植。

  但有一种豆子却不同,是要当作一种庄稼较大面积种植的,这就是麻豆子,准确地说,是麻豌豆。当初,还未使用化学肥料,农家肥又难以满足全部田地的需要,往往需要倒茬恢复地力,又不能让地荒着,种麻豆子就是最好的选择。麻豆子对地力的消耗少不说,还能利用其根部的根瘤菌将空气中的氮固定并转化为氮肥,增加地的肥力呢。而麻豆子的用途用量,显然也要比其他豆类大很多。

  麻豆子四月初播种,六月下旬成熟收割,整个生长周期两个月多一点。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它要完成发芽、生根、生长、开花、结果的整个过程,生长速度是很快的。麻豆子出苗不几天,就能长到三寸多高,嫩嫩的、绿绿的、茸茸的。据说麻豆子的秧苗用开水焯熟后拌着吃很是嫩脆爽口、营养丰富,却从未曾品尝过,谁家又舍得割了来做这种奢侈的消费呢?一碟小菜就是几斤的豆子呀。但我却生吃过一次麻豆子苗。有一回,我和四哥一起跟着父亲去放羊,从一片麻豆子地畔经过,豆苗才三寸来高,尚未全部覆盖住地面。四哥拔了一把豆苗吃起来,我也仿效着拔了一把塞进嘴里嚼起来,一股浓重的豆腥味混合着青草味瞬间充弥了口腔,勾引得肠胃有了要呕吐的强烈反应。我忙不迭地将已经嚼成糊状的豆苗吐了个一干二净,自然免不了挨父亲的骂:是饿得很还是馋得很?我和四哥相对做个鬼脸,就看见了彼此的绿舌头。

  生麻豆子苗难以下咽,但这是人的感觉,对于有些昆虫来说可完全不是这样。好多年里,下午放学回家吃过晚饭,我们都要到麻豆子苗地里去打一种豌豆大小、浑身漆黑的小昆虫。它们白天了无踪迹,在傍晚时分便会纷至沓来降落在麻豆地里,专吃嫩嫩的豆苗。我们连捉带打,一直手忙脚乱到夜幕降临看不见了,才满怀对小昆虫的憎恨回家。奇怪的是,待麻豆苗长到抽枝扯蔓时,这种昆虫就莫名其妙地销声匿迹了。

  麻豆子是蔓生的,卫生香般粗细的茎蔓长到五寸高低时,再向上生长,每隔寸许会生出一层枝叶,并微微地扭转一下。这样,随着每日生长,茎蔓看起来就很有些袅袅娜娜的曼妙身姿了。麻豆子蔓的分枝上生长着指甲大小对生的叶片,还会扯出触须一般蜷曲的绿丝来,可别小看这柔嫩的绿丝,它的作用绝对巨大。按理说,蔓生的植物都习惯于匍匐在地面上生长。可麻豆子因为有了这绿丝,就会去探索、攀纏身边的其他植物,草也行、庄稼也行,其他的麻豆子自然也行。这样一来,麻豆子们同时生发、相互攀缠、牵枝连叶,就像是肩并着肩、手牵着手相互提携扶持着,直立着长到二尺多高,结出累累果实也不倒伏,甚至于人在地里行走,有时候也会被绊倒。由此看来,即使是柔弱的东西,一旦联合起来,也会不惧风雨、顶天立地。扯蔓抽丝之后,麻豆子开始开花。花的大小和叶相差无几,两片白色的花瓣左右绽开如翅,几片粉红色的花瓣朝前怒放,看上去就像一只小巧玲珑振翅奋飞的小蝴蝶,也是很好看的。花儿凋谢后,就会结出一枚细小的、瘪瘪的、绿得闪闪发光的小豆荚来,上面匀称地排列着七八个不等、比黄米粒还小的凸起包,那是麻豆子的小娃娃,也是我们满满的期待。

  到了五月底六月初,麻豆子的荚果长到了一两寸长,已经很饱满了,在绿色的枝叶间一层层一串串结得好繁好密,随着微风轻轻摇荡,逗引着馋虫娃娃们的味蕾和肠胃。我们把麻豆子青嫩饱满的荚果叫做“打角子”。这个时候,麻豆子地无疑是孩童们的乐园,既可以风一样自由地玩耍,更可以心情愉快地享受甘甜可口的“打角子”,田野里有麻豆子地的地方,总是晃动着孩子们的身影、荡漾着孩子们的笑声。随便选个地方蹲下来,几把即可摘下来一小堆“打角子”。一手捏着蒂部,一手从顶部一按,“饱”地一声,豆角被打开一条小缝,用手指从顶部向着蒂部划开,豆荚的皮从两边分开,里面就露出七八颗圆润的、绿色的、珍珠一般的麻豆粒,捋下来放进嘴里,吃着又嫩又甜。“打角子”的皮是不能扔掉的,把蒂部向里压进去并慢慢向前拉,就会从豆荚的里面撕扯下一层柔韧的、半透明的薄膜来,这个不能吃可以扔掉,而手里同时会多出两片绿色的豆荚的外表皮,吃起来,可是比豆粒更加脆嫩香甜。记得有一次,我带着六弟、七弟还有才三岁大点的八弟到麻豆子地里去,去的时候带了一瓶水,瓶子就是那种玻璃罐头瓶。到了地里,自然先是吃“打角子”。然后,我们就把剥出的豆粒和打下来的豆荚皮一起投进罐头瓶里去。罐头瓶就被我们填充得又像一瓶罐头了,绿色的豆粒沉在底部,豆皮打着卷儿漂浮在上部,十分好看诱人。末了,我们四个人就开始分享这瓶自制的罐头。一是天气热,二是浸泡了豆粒豆皮的水中泛出一丝淡淡的甘甜,很快就被我们连吃带喝享受完了。过了会儿,八弟又感觉到口渴,我就带着他们到不远处的机井上去接水喝。虽然没有谁生病,可当小小的八弟告知母亲,我到机井上捧着井水让他喝了,还是被母亲好好地责备了一番。

  有些孩童是很聪明的,他们在享受甜美的“打角子”之余,还用“打角子”发明了两种玩具。一种是,打开豆荚后取出里面的豆粒,保留着豆荚皮,找一根比较坚韧的草茎,把一端一分为二劈开,从豆荚皮的两边穿出去,在草茎的顶端和豆荚蒂上各扎上一颗豆粒,一手捏着豆荚皮,一手上下拉动草茎,口中念着“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二二三四,五六七八……”,小小的豆荚皮就像一个活灵活现的做着广播体操的小人了。还有一种是把豆粒取出后,将豆荚皮从中间斜切断,将带蒂的半截含在嘴里,一吸一吹,就会发出绝似黄鼠一般“吱吱”的、响亮的叫声来。吃“打角子”的那段日子里,会做的孩子们口中都鸣响着这样一种自制的小乐器,一时间,遍野里都是黄鼠的叫声,也分不清哪是真哪是假了。

  进入六月下旬,虽然豆蔓的顶端还有花在开,还有绿得发亮的小豆荚在形成,也还有饱满的“打角子”可供直接采食,但大部分的豆荚都已经接近了成熟期,变得硬铮铮起来,颜色也开始绿中泛白了。这个时候,就可以提着花布口袋,好好采摘一番,拿回家去煮着来吃了。煮熟的豆荚,豆粒酥软,外皮甘甜,只需用手捏住豆荚蒂,放进口中,用牙齿轻轻从蒂部咬住,往外一抽,除了那层柔韧内膜顽固不化而不能食用外,豆粒、外皮就全部留在口中了。孩童们却还有另外的吃法。找一片茎叶都接近枯黄的豆子,连根拔了出来,抱到地头的大路上,直接用火柴点燃,烟火升腾起来,就听见茎叶滋滋地响,也听得见豆子“哔剥”的爆裂声。灰尽火灭之后,从里面找寻出豆子来吃,柔柔的、烫烫的,满嘴里弥漫着别样的一种清香。后来,学到曹子建的“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想起烧吃豆荚的过往,那可是比釜内釜下更其直接与惨烈了吧。

  到六月底,麻豆子成熟该收获了。它们可是说好了的生死不渝,豆蔓之间仍然牵扯得结结实实,是不能像小麦那样一把一把来收割的,只能一边用镰刀割一边向前翻卷,到翻卷成一大堆无法推动的时候,就让它留在那里。

  麻豆子拉回场里,要尽快地晾晒、打碾出来,因为它卷做一堆根本不适宜久放。豆和萁分开之后,各有各的用途。萁自然不会用来煮豆,农人可没有那么奢侈,要知道,豆萁可是所有草料里面最上乘的,用它来饲养大牲口,大牲口爱吃而又容易上膘。圆滚滚的麻豆子做为?一种粮食,大部分自然是人来享用了。将麻豆子磨成面,在用糜子做的米饭里适当加入,就做成了所谓的“豆面馓饭”,“豆面馓饭咸韭菜”,是当时农人们津津乐道的好吃食。到了农历二月初二,自然少不了要炒上幾升麻豆子来应节日,我们“格嘣格嘣”地嚼着豆子,念着“二月二炒豆豆,门上来了个你舅舅……”的童谣,吃得欢实而又充满意蕴。麻豆子里面的一部分,总会被爷爷用来喂养大黑驴,它为家中的耕耘立下了汗马功劳,让它享用一部分豆子,不但不为过反而理所应当。爷爷给驴喂豆子,一般是在下午饮罢水之后。大黑驴也掌握了这个规律,每天下午在村头的池塘边饮罢水,往回走的脚步明显加快,丝毫不会像中午那样打个滚儿或者去舔食路边的碱土耽搁时间。每当驴微眯着大眼,惬意地享用着豆子的时候,我会一直站在槽边看着它吃完,分享它短暂的幸福。

  邻居张的父亲是个公家人,虽然只是个不大不小的干部,但对城市相对于农村的优势是有相当认识的。因此,凭着自己的身份和能量,把几个子女都早早地转成了城市户口。子女们也争气,长大后各自凭能力找到了一份理想的工作,从此正式成为名符其实的城里人。

  邻居张是长子,早就娶妻生子,把根扎在了农村,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在这一点上,他没有和弟弟妹妹们一样均享到父亲的福荫。现在,邻居张都过六十岁的人了,可以称为老农民了。

  邻居张老实巴交,木讷寡言,不显山不露水,在村子里也很容易被人忽视和忘却,但这却不影响邻居张有一个好老婆。邻居张的老婆漂亮,干净,利落,属于农民人打着灯笼也难找到的类型,邻居张偏就有这个福份。邻居张的老婆固然好,但也有不足之处,她双脚不太爱沾农田里的泥土,双手不太爱伺弄稼穑,双耳也不太爱欣赏锅碗瓢盆交响曲,唯独喜欢赶集浪娘家。如此一来,邻居张说起来是两口子过光阴,可家里家外基本上是一肩挑,他就显得有些穷于应付力不从心的样子。早年间,多见他一个人在庄稼地里孤单无助地干活,回家后再泥脚面手地忙着做饭。他没有时间和精力修饰打扮自己,长年累月都是一幅头发蓬乱、胡子拉茬、满面土色,衣服皱皱巴巴、油迹明光,邋里邋遢的形象。

  邻居张比我大着好多岁,十几岁后我又外出上学并参加工作,这些决定着我不可能全面地了解他的品行和内心世界。但既然是邻居,曾经低头不见抬头见,总会经见或听说一些关于他的事情。

  父亲说,他见过瞌睡重的人,没有见过像邻居张那么瞌睡重的人。还在农业公社的时候,庄里的几个人被抽调到须弥山打水库。父亲和邻居张也在其中。有天晚上一拨人往回走,一路上说说笑笑的。过了黄铎堡村的苹果园,公路有一个近九十度的急转弯,路边是近三米深的水沟。黑暗中,大家听见什么东西“豁里倒腾”滚下了路坡。大家停止了说话,发现邻居张不见了。急忙打亮了手电筒,就见邻居张在沟底悄无声息地躺着。大家以为他摔得严重了,纷纷滑下沟底查看,邻居张却咂吧着嘴睡得正香呢。大家把他捣醒,他还迷迷糊糊地说,天亮了?开工了吗?惹得大家哈哈大笑起来。原来邻居张走着路竟然睡着了。转弯的时候不知道,就滚下沟里去了,也没有把他摔醒。

  邻居张不但瞌睡重得出奇,记性好像也不怎么好。虽然是个农民人,但是邻居张置办的劳动工具并不齐全,总是缺东少西的。他家又是和我家挨得最近的,时常和我家借东西。这倒也没有什么,“远亲不如近邻”,不就包含着这么个意思么。关键是邻居张借了东西总是忘记归还。我家什么东西找不着了,到邻居张家去问,他找寻一番总会拿出来。有一次,邻居张把我家的锯子借了去,因为家里也不使用,就忘了去要,在他家大约放置了近一年的时间。等家里要用时,上天入地找不到,才想到去邻居张家找。他果然又拿了出来。过了不几天,邻居张过来说,我家的锯子用罢了吗?我也要用呢。弄得家人哭笑不得。

  邻居张确实忘性大,做饭也是这样。有一年过春节,七弟到邻居张家找他的儿子玩,正赶上他们一家人在吃饺子。七弟坐在一边等着,却发现他们吃饺子有些特别。一般都是饺子蘸着油泼蒜泥红辣椒汁子吃,可他们是夹一只饺子先蘸一下盐再去蘸汁子。七弟觉得奇怪,就问怎么吃饺子还蘸盐?邻居张的儿子愤愤地说,我爸剁馅的时候忘了放盐了,就发明了这种新吃法。邻居张对七弟赧然一笑,一本正经地对儿子说,好好吃,吃到肚子里还不是一样和得匀匀地?

  邻居张和我家挨着,田野里还有好几块地也是隔着地埂,而他家的地又低一些。比起他借东西不还,他每年犁地更令人头痛。他总要把地埂切着犁掉一绺子。如果不用土重新培起来,地里灌溉根本就无法顺利进行。这无形中给我们增加了工作量,得费好大力气和好多时间,才能把那几百米长的地埂加固起来。去跟他说,他也是一脸愧疚,诚恳地答应明年犁地时注意。可明年,照例还得我们下一番苦力。

  一犁的地,可能多种点粮食多些许收益。那些年,庄里因为犁地埂吵架的事也有。可我觉得邻居张的作法很难让人理解,一则他知道我们会把地埂培起来,二则邻居也处得很和睦,三则他似乎也不是那种会精打细算的精明人,甚至于有时候显得比任何人都糊涂。就像有一年冬天,邻居张一个人黑天半夜地在地里放水,放着放着地里的水就不动弹了。邻居张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赶紧去巡渠。果然,水渠豁口了,水向旁边的浅沟里奔涌下泻。天寒地冻的,又不好取土,哪里能够轻易堵得住。邻居张急了,就把穿在身上的二毛皮棉袄脱下来塞了进去。事半功倍,效果很好,再用不了多少土,豁口堵住了,水又乖乖地向邻居张的地里流去了。邻居张在寒夜里瑟缩成一团放完水,然后挂了几天吊针。庄里人听说后都偷着笑。真正精明的人开始替他算得失账:就算跑上一晚上水,也就十来个小时,一个小时四、五块钱的电费,才值几十块钱,却把几百块钱的棉袄当作泥土堵了水了,药费还不算。划不来!

  有啥划来划不来,邻居张有时候就不那样算账。庄里种西瓜方兴未艾的那几年,有手扶拖拉机的人家凤毛麟角。买瓜往往要用架子车拉着去买,装得少也走不远,大不了在三营、黄铎堡、黑城这个三角形地带里转悠。邻居张家就有一辆手扶拖拉机。有一年西瓜成了,可价格却塌了。乡下卖不动,好多人家雇车拉到城里去卖。赵扁也雇了邻居张的手扶拖拉机。可城里乡下都一样,卖瓜的人比买瓜的人多。天都快黑了,赵扁没办法,只能卖几个算几个处理掉了。一车瓜卖的钱,刚好够支付邻居张的雇佣费。看着一嘴潦泡、一脸悲伤的赵扁颤抖着双手递过来的钱,邻居张只收了一半,并请一整天水米没打牙的赵扁美美吃了一顿羊肉小炒(一般都是雇主请被雇的人吃)。赵扁感动得涕泗交流,逢人说项。

  邻居张有近一米八的大个子,体魄也还健壮,可他的性格与体格却并不配套,按村里人的话说就是比较“蔫”。有一年,十几户人家为着机井的事情开会,邻居张和一个人的意见不合,两个人争吵了起来。那人虽然个子矮小、身单力薄些,但自恃是行伍出身,不是众人拉住,差点就动手打了邻居张。邻居张也就蔫下去了,不再和那人理论。这事后来被邻居张膀大腰圆的三弟得知了,在村道上一把提起了那个人,警告他以后小心点。村人們都说弟弟给哥哥挣回了面子。可邻居张却说,是他弟弟多事,乡里乡亲的,争吵两句很正常,什么面子不面子的。

  话虽这么说,邻居张也并不是全然不顾颜面的人。邻居张平日里忙得脚打后脑勺,庄里中青年们偷闲打牌、喝酒的公众场合,向来不见他的踪影。但在冬季农闲的时候,邻居张也爱凑到村小的南墙根下“下方”、下象棋。一来二去,邻居张成了“下方”的泰斗,庄里无人能敌。象棋屈居第二。过了几年,象棋第一高手得病去世了,邻居张便当仁不让地又成了这门技艺的老大。有一年的秋季,雨水连月不开,人都窝在家里心发慌。邻居张在家里呆不住了,踩着泥水到我家来,找我大哥下象棋解闷儿。大哥不在。七弟说,和我下一盘么。邻居张说,连你娃娃家下啥呢,不下!可他终究耐不住七弟的纠缠,只好屈尊纡贵地坐下来说,好吧,就给你教一盘,就一盘啊!可能是邻居张掉以轻心的缘故吧,下着下着,七弟“啪”地一声就把邻居张的“帅”吃了。邻居张手忙脚乱地嚷嚷着要悔棋,哎呀,没注意,没注意。可七弟哪里肯依?邻居张只得认输,脸涨得通红,摆开架势要好好下几盘给七弟点颜色瞧瞧,可七弟却笑嘻嘻地跳起来不下了。这时大哥回来了,邻居张和大哥整整下了一下午。临走的时候,邻居张念念不忘地说,今天丢脸死了,输给了娃娃家……

  如今的邻居张,人老了老了,反而干净、利落、精神了不少,也活泼开朗了不少。这大致缘于两方面原因,一是农业基本实现了机械化作业,农人的劳动强度大大减轻了。二是邻居张的儿女都已成家立业,他的“债务”还清了,无“债”一身轻嘛。闲时间闲心情闲力气多起来了的邻居张,看着村里一帮能拉会唱的人今天这家明天那家,打游击一样没有个固定场所,随时面临解散的危险,就把自家的一间房子腾出来,专门用于组织开展秦腔自乐班活动。邻居张先是听,给大家端茶倒水地忙,后来开始学着唱,现在也能精彩地来上几段了。听大哥说,庄里的自乐班还驱车数十公里,去和海原县的一个自乐班“叫板”比赛交流过呢。

  每逢假期回到家里,晚饭过后,邻居张家的院子里就飘出悠扬的弦索声和粗犷的吼唱声,一直要持续到子夜过后才曲终人散。在静谧的夜里,枕着这乐声和唱腔入眠,连梦也觉得踏实好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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