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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谓边地生活

时间:2023/11/9 作者: 六盘山 热度: 23729
叶舟

  2月13日那天是我的生日。夜色深处,一帮酒鬼抬着我,来到黄河北岸的一家酒吧:呼吸。事实上,“呼吸”与北京三里屯和上海新天地的那些酒吧毫无二致,迥异的,也许只是川流的客人,进出“呼吸”的,大多是藏族与回族的小伙子和姑娘,我是汉族,可此刻,我成了少数的一族。醉眼蒙胧中,一个叫丹增的小胖子递给我一杆钢笔,算作礼物,我心花怒放,恭迎入怀,只差给那杆雕饰精美的钢笔跪下磕头了。丹增是闻名遐迩的藏传佛教六世贡唐仓大师(愿佛爷乘愿归来)的小管家,他递送的礼物,是佛爷身边的圣物,我由此沾吉。2月13日那天,亦是佛爷的生日,我立马感觉被一轮光环笼罩着,幸福无比。那天过去13天后,又是佛爷圆寂三周年的日子,据说,寻访转世灵童的小组正星夜兼程,叩问着那个众人翘首以盼的秘密。

  有一个绰号“老羊皮”的人,不久将赴北京出差,他受某人之托,正在四处祷告,欲请一尊佛像。不是一般的佛像,而是用六世贡唐仓大师的骨灰所塑(据说经过了复杂的宗教仪式,世间只有100尊)。“老羊皮”终于如愿以偿了,他把自己喝大,差点儿阵亡在了酒桌上,在兰州,这是掏出一颗真心的表达方式,他请回来了。如果不出意外,佛像将会被庄严地护送进京,北京的某户人家里,将会香氛缭绕,佛唱高诵。

  说这些话的时候,穆斯林群众迎来了他们最重要的节日——宰牲节。按着经上的说法,当初,主欲试探一下易卜拉欣的诚意,遂让他将自己的亲生儿子祭献给主,就在易卜拉欣动刀的一刹那,主显露了至高的神圣,用一只羊将易卜拉欣的儿子替换下来,以此来嘉许易卜拉欣的忠诚。节日来临了,曙光初现时,兰州的大街小巷里涌动着如云的白号帽与盖头,穆斯林群众走进各个清真寺里,赞唱着主的恩德,这是一种气势恢弘的合礼,一个精神凝聚的磁场,如果不是身处其间,你无法感悟到一种漫漶而来的震颤,也无法聆听到那种清水一般流淌的大音。合礼完毕,穆斯林群众就去市场上挑选牛羊。一般来讲,牛羊须是肢体健全、眉清目秀的那种,如果经济条件允许,七人可以合买一头牛,羊则每人一只。宰牲时,一般都会邀请阿訇先诵念一番,然后将祭献的牲畜举念给家中亲人,祈求主的赐福与恩典。在这一天,形状各异的清真寺穹顶闪烁着光芒,一轮新月在夜空里深邃悠远。

  说远一点,有一年我在马来西亚,在入住的每一个房间里,我都惊异地看见天花板上有一个绿色的箭头,指示着方向,房间里还端放着一本《古兰经》。后来一打听,才知道箭头所指,乃是圣地麦加的方位,这是给信徒们祷告时用的。兰州亦如此,前年夏天的一个晚上,张承志从祁连山一带漫游莅兰,我叨陪末座,与一群年轻的阿訇和满拉迎接张老师。在餐厅吃到一半时,他们忽然集体离席,在隔壁的一间屋子里做起了功课,那是喧哗的餐厅里惟一一个干净肃穆的房间,用来祈祷,而平时是闭锁的——我独自一人坐等,那一刻,感觉自己的内心空落落的,没有寄托与方向感。

  神圣的信仰,犹如一股股水流,蜿蜒在黄河的两岸,日夜不息。

  在兰州,宽阔的宗教仿佛一条河床,牢靠地托举着各民族的心理与期望,而在河床里奔腾的则是世俗的生活,以及简单的日子(用穆斯林的话说,那是浮层的生活)。这也许和兰州所处的特殊的地理位置有关——虽然它处于中国版图的地理中心,但究其里,它是边地;是深处于东方大陆腹地的一座旱码头;它是青藏高原、黄土高原和内蒙古高原交汇处的一个起点,一个驿站,一座安详地静卧在层峦叠嶂的褶皱深处的城市。它的日常生活波澜不惊,与其它的城市毫无差别,但在日常生活的内里,则是湍急的宗教,是信仰的走向。由是,它的特点就是边地,是辽远与苍茫,是广袤和神秘,如《旧约》里所说:在旷野上,才会有神明的存在。

  ——那些洁白如雪的清真寺,以及金瓦红墙的佛教寺院,印证着边地的气息与精神。

  黄河穿经水草丰美、天苍地阔的玛曲草原、禄曲草原和舟曲草原,横跨高高的积石山脉,携带着大通河以及源头无数的小小支流上的万千气象:冰山、格桑花、酥油灯盏、玛尼石、神祗以及群鹰的目光,转身向东——将兰州劈为南北两半。与两岸的风光同驻的,则是泛滥着源头传说与奇迹的河水,以及羊群般美丽的民众们。

  兰州成为五千里黄河线上,惟一伏卧在南北两岸的省会城市。像摊开的巨幅书页一般,兰州一路洋洋洒洒地建筑在黄河两岸的滩涂上。兰州是一个微弱的盆地,其地形为两山夹一河,黄河匍匐其间。狭长的地带,随着河水的蔓延几成东西近百里的城市走势,而南北两山的距离则仅几公里。以兰州为起点,渡过黄河向西,翻越乌鞘岭,就是祁连山雪水养育的千里河西走廊,这也是被史书诗意地誉为“丝绸之路”的贸易大道,玄奘走过,法显走过,班超与霍去病走过,张骞走过。在岁月的深处,它是一条大蒜和玻璃之路,是一条杂耍小丑和茶叶之路,是一条传教士和探险家之路,还是一条战争与媾和之路。当一捆捆丝绸充塞于途时,它把一个叫“契内”(china)的东方古国一下子推到了地中海之畔。兰州以南不远,就是号称“中国的麦加”的穆斯林聚居中心:临夏(旧称为河州)。再往南,则是地处青藏高原北翼,被称为“藏文化三大板块”之一的安多地区(其余为拉萨地区和昌都地区),藏传佛教的最高学府——拉卜楞寺就位于安多的首府:夏河。兰州西南200多公里远,坐落着藏传佛教著名的塔尔寺,它是格鲁派(黄教)创始人宗喀巴大师的诞生地。兰州以北,穿越毛乌素沙漠与戈壁,便与内蒙古接壤,藏传佛教的寺院也在草海之中绰约隐现。兰州以东,是黄土高原和汉文化积淀最深的地带,越过古秦州天水,就是秦砖汉瓦、刁角高悬的古都长安。

  在西北偏西,当古老的落日、孤烟、驼队、流放和异族语言消失在兰州以西的中国西北腹地时,兰州这个旱地的码头,也同样消失了河上的舟楫、船帆以及过去青铜般的旧时光。而今,兰州的旧城遗址已经荡然无存了。在范长江笔下那个破烂如城堡,肮脏蛮荒、民风淫荡的旧日城池,仅剩下了诸如西关、南关等暧昧不清的公共汽车站名了。

  在兰州北山嶙峋壁立的山岩上,金城关的碑体赫然耸立——兰州,旧时称为金城,而扼守黄河兰州段的则是这个险象环生的著名关隘,它是历史雄关之一,唐代诗人岑参在《题金城临河驿楼》一诗中吟道:“古戍依重险,高楼接五凉;山根盘驿道,河水漫城墙。”金城关一带以穆斯林为主的兰州土著居民为多,站在南岸,远远望上去,在一面缓缓耸起的山坡上,是黄泥土屋,低矮陈旧,散发出沧桑之情,而在这颜色单调如一的一排排泥屋之间,散落着无数座造型各异的清真寺院,高挑的新月和浑圆如盖的叫拜楼分外明亮。

  我总爱在黄昏时分来到河边,那时,巨大的落日垂临水面,将闪烁的碎银洒满河道,山体通亮。河风吹拂,一日的功课行将结束,而对生活的感念才刚刚开始。黄昏时分,每个清真寺的叫拜楼上,总有一个浓重如钟的嗓子在呼唤,在召集每个信徒来聚礼祷告,那种訇然如石的大音,仿佛天堂的独白。

  在金城关下,黄河缓逝,水波不兴。现在,还能看见用于特色旅游的羊皮筏子。穆斯林群众将羊皮完整地剥落下来,缚住四脚,用嘴将其吹得滚圆油光,再用牛皮绳子扎紧。四至七个或更多的羊皮气囊被搭扣在一起,就成了一架羊皮筏子。它轻巧快速,易操作,犹如空气穿行在空气中,远远看去,像一群羊奔跑在发黄的河面上。范长江在《中国西北角纪行》一书中,曾描述过兰州羊皮筏子的盛况。他说,在几百只羊皮气囊组成的舟阵中,躺在筏子上成堆的货物里,轻翻书卷,目光平稳。在早年黄河两岸还没有一座桥梁飞渡的日子里,羊皮筏子是往来的惟一工具。它还是重要的运输方式,将货物和土特产运至下游的各个码头。坐在筏子中,可以听见在河心里筏客子们嘹亮的歌声——

  黄河沿上牛吃水,

  牛见了鱼儿(者)跑了;

  端起饭碗想起了你,

  吃哩么没吃(者)饱了。

  俏阿哥干活(者)口渴坏,

  想你(者)后园里找来;

  尕妹妹好像是嫩白菜,

  一指头弹出个水来。

  是的,需要说说日常的生活。大约一百多年前,一位叫马保子的人挑着面食担子,走街串巷地吆喝着,就是这个名不见经传的人,发明了日后享誉全国的兰州牛肉拉面。如今,兰州人一天的作息是从早上的一碗牛肉拉面开始的。黎明即起,在大街小巷的拉面馆前,人们捧着一只只海碗,蹲在马路牙子上,有的吸溜吸溜地进食,有的响亮地擤着鼻涕,这是兰州最奇特的画卷之一。一碗拉面下肚,一般会奠定人的信心,姑娘们的牙床上沾着一块韭菜片子,毫无顾忌地大笑,小伙子们则敢杀奔上任何酒桌,一直狂拼到晚上。兰州人出门在外,对家乡的赞许一般都集中在三样东西上:《读者》、敦煌、牛肉面。

  这里的饮食都是粗线条的,在广东粤菜和四川麻辣产品大举北伐之下,兰州本地的特色越发凸显出了它的粗犷与直率,其代表作就是手抓羊肉。清水里煮熟的羊肉块,不带任何调料,吃时,佐以大蒜瓣和椒盐,越是肥腻腻的肉块,越能吸引食客的胃口,饭毕,一只盖碗茶(计有茶叶、冰糖、枸杞、桂圆、红枣、葡萄干等等)长驱入肚,唇齿留香,回味无穷。据说,现在兰州一天的羊肉消耗量在上千只左右,信不诬也。在一个风雪交加的深夜,我骑车路过中心广场,一个反穿皮袄的挡羊娃,赶着上千只羊横穿广场,我不明白这些披风挂雪的羊群要去哪里,遂好奇地问了一句。挡羊娃回答说:

  “去肉铺!”

  “去挨刀子!”

  兰州市民的生活是散淡的,在写字楼与机关之外,在模特大赛和人体摄影展之外,在苏宁电器进驻和舌头乐队的摇滚演出外,是兰州人温吞水一样的不紧不慢,他们经常说的口头禅是: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呢;或者:黄河里扔石头,多少是个够呀?一天上午,我看见一位大妈对另一位叫嚷说:“来,王妈,过来吃个纸烟,晒个日头,扯个是非来。”情人节那天,我看见一堆靓丽的女孩儿左手抱着一捆玫瑰,右手拿着一把把麻辣串,站在寒风凛冽的街头,吃得不亦乐乎,她们的男朋友肃立一旁,脸上充满着毛遂自荐的笑容。

  也有例外,这种散淡的性子,有时候却表现出了虚幻与暴戾的一面。

  这与兰州这个微弱的盆地有关。一到冬季,气流不畅,工业污染和生活废气在盆地上方成了一只“锅盖”,举目望去,兰州人的视野屈指可算。前几年,兰州人决定做一回愚公,搬掉东边的一座大山,让南方的暖湿气流进入,结果,那座埋葬了数万亡灵的公墓被连夜搬迁,可山至今仍耸立着,像一个巨大的笑柄。水均益曾经在《焦点访谈》上批评过一回兰州的污染,但本地人没给他脖子(没理睬),原因就是小水是地道的兰州“沙果子”(当地水果),他没那个权力,家丑是不能外扬的,胳膊肘子也不能往外拐。兰州的小伙子经常嘲笑外地人,说他们吵了一个下午的架,居然没动弹一下指头,白当男人了。话语里带着轻蔑。这样说的意思,是兰州小伙子只用拳头解决问题,三七不对(意思为情况不妙),就有砖头和刀子伺候。在电影《新龙门客栈》里,一身绝技的张曼玉差一点儿被一个屠夫给削成肉片,烤了羊肉串儿,那个屠夫说的便是一口地道的兰州话,此为证据。但这都是以前的旧闻了,现在大家都忙光阴,谁还忙着去蹲监狱呢,夯客(傻瓜)才那么做呢!

  在兰州本土文化里,有一个关键词:光阴。它的基础含义是时光,但在本地方言里,它确凿地定义为:金钱。小偷的工作是找光阴;机关干部们混光阴;暴发户们挖光阴;小姐们在撬光阴;一般的老百姓么,则是拾个尕光阴……此乃兰州的浮世绘。

  日常生活的华彩乐章,多半显现在了酒桌上。

  在兰州,不管你办大小事情,一定要在上午11时半和下午五时许最恰当,你的钱夹子应当饱满,预定的餐厅和包厢一定要符合胃口,最关键的是酒的牌子。兰州人自夸说:一年喝倒一个牌子,绝不是假话。一到夜幕垂降,大大小小的餐馆里人头攒动,猜拳行令之声响彻云霄,黄河两岸微小的盆地陷入了咀嚼的狂欢中。酒酣耳热之际,除了互诉衷肠外,人们一般都会醉眼蒙胧地夸耀起兰州,中央的某某领导是从兰州出去的,某某领导曾经住在我家对面楼上呐,水均益、李修平、朱军、张莉,等等,小时候还和我们砸过人家的玻璃,在一起玩过玻璃弹子和鸡毛毽子呐……。

  此刻,我停下笔,抬头望去,春天的第一场沙尘暴来了,小小的盆地,被一道灰黄的幕布遮蔽了。和别人一样,我见怪不怪,忍住一口的沙尘,奔赴一个很陌生的酒局。

  早些年,兰州南北的两山上只有一棵树,现在虽有绿色点缀,但始终也没有茂盛起来。黄河在山下白白流淌,但山上焦渴一片,植活一棵树要比养一个孩子还费事。有一年夏天,我和李敬泽坐在黄河中的小岛上,望着干枯的北山发愣。李敬泽说:要是南北山上都是原始森林,一条大河穿流而过,那样的话,兰州就是一座花园般的仙境城市了。

  我回答说:“不急,实在不成,我们三百万兰州人民,就把南北两山用绿色的马赛克镶嵌起来。或者,用绿油漆刷一遍,年年一遍,让你恍然觉得是森林一片。”

  ——对了,忘了交代,这个方案是一位兰州出身的行为艺术家做的,但未获有关部门的批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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