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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的队列

时间:2023/11/9 作者: 六盘山 热度: 23207
沥青浇筑的工厂大门门庭,平阔光亮如一面黑色的镜子,阳光洒下来,闪烁着无数熠熠生辉的“黑钻石”。微风徐过,空气中飘来隐约的花香。几只麻雀盘恒在门庭上空,地面上映照着几个飘忽的小巧身影。刚上班那时,我迷恋这些。没错,那时厂里人熟视无睹的这个地带在我心里是一道妙不可言的风景。工作之余,我就溜达到这里,权当消闲,并企图能遇上厂里各种活动的队列。当我目送着昂扬的队列走过这华丽的门庭时,心里就击鼓般涌起一股莫名的兴奋。

  当时,不论哪月哪季,厂里总有捷报传来,铝锭销售势头如何如何旺盛,盈利了多少多少,又要扩建多少多少万吨产能。那时流行的传说是,在电尚没有投入人类使用的19世纪初,若想把铝从化合状态分解出来,让它以纯净夺目的姿态遗世独立,只有几个在有色金属堆里摸索了半辈子的德国人能办到,他们用钠还原氯化铝,鼓捣出世所罕见的纯净铝块,拿破仑第一次遇见就瞬间被它银光凛冽的风华倾倒。于是,这位大梦想家为展示身份,在枫丹白露宫招待政要,一律换作奢华的铝餐具,宫廷贵妇更是佩戴着名贵无比的铝首饰相互攀比。自此,近两个世纪后的20世纪90年代初,恰逢重工业风生水起,铝以工业原材料的身份再一次显赫起来。

  厂子有钱了,往深里的好处我想不出来,只记得那时厂里总是招工、盖家属楼,植树,涨工资,发福利,组织文体活动。上班路上、家属院、菜市场,到处晃动着吃饱喝足后心满意足的笑脸。我那时二十出头,正青春,对这些实惠没有多少概念,我的心思在厂里的职工运动会、文艺汇演、技术比武上,只要车间有名额的,都不会错过。那时的我,只要站在那俨然的队列里走上一回,人就神气了,再寻常的日子也能活出光彩。

  每年的职工运动会是工厂的盛典。每到开幕式,各方队穿上红色的、橙色的、绿色的运动服,举着队旗、唱着队歌,意气风发地走出厂大门走向体育场。此时,厂广播站高音喇叭正播放着《欢迎进行曲》,大门四周彩旗招展,门庭摆满盆栽鲜花,一群麻雀蹲在岗楼上大声欢叫,门庭两边站满观赏队列的职工和家属。空气中弥漫着近乎夸张的喜庆气氛。我们蓝色方队走过厂大门时,每个人胸腔里都鼓荡着一股天地间舍我其谁的豪气,胸脯挺得老高,努着脸,像是马上要去打谷场与小伙伴们打一场群架较量实力似地。我用余光悄悄朝岗楼看了一眼,执勤保安正行着标准的军礼,目光注视远方,似乎要望到理想的尽头。我庄严着心情,端庄着表情,铿锵着步子。感觉所有人都在用赞赏的目光注视着我们。此时,我听到自己加重了的呼吸声。

  我走队列一度上了瘾。那是1998年的4月,春风吹绿了草甸子吹绿了白杨吹绿了河柳,文艺青年路野、钟子海、蓝冰川已从六盘山、萧关、黄河古渡踏青回来,眼里流淌着山川的浑厚苍茫和河流的浪漫不羁,一逮住我就吟诵《走吧》(北岛)和《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海子)。但这些都不足以打动我。我报了分厂的健美舞队,要参加厂里的健美舞大赛。两年来,我眼前不断浮现着分厂健美舞队领舞王雪琴台上的舞姿,耳边萦绕着观众哗哗的掌声。刚参加工作不久,正赶上厂里举办健美舞大赛。那天下午,厂体育馆座无虚席,舞台口深红色丝绒幕布徐徐拉开,咔咔、噜啦啦——动感劲爆的桑巴旋律响起,霓虹灯疯狂旋转,五色光桩摇曳不定。盘着高高发髻、身着金色亮片健美裙的领舞王雪琴,抬腿、扭胯、甩头,啪!音乐嘎然而止,她似笑非笑的明眸风情万种地瞟过全场;咔咔、噜啦啦——音乐再度响起,她的步子轻挑慢踏,伸臂、垂头、转身,投下一个神秘莫测的微笑,眼梢妖媚地一挑,音乐又止,我瞪大眼睛中了魔魇般当场痴呆;紧接着,一段高亢的桑巴风情女声传出,她轻踏碎步抬臂摆手,一个侧腰送胯,分厂健美舞队踩踏着舞步摇手摆胯闪亮登台,引爆全场,我这才如梦初醒从她夺魂的魅惑中回过神来。回到家,我找来桑巴舞曲磁带,对着穿衣镜一遍一遍地练习,脑海里不时闪现着舞台上盘着头发穿着健美裙的漂亮姑娘们公主一般骄傲的笑容。我渴望进入健美舞队登台表演,哪怕只是站在最后一排。

  这个春天,机会终于来了。我们在分厂工会活动室跟着王雪琴刻苦训练了一个月后,如愿以偿参赛了。那天下午,我们的队列走进体育馆时,舞台已经布置好了。和往年一样,依旧是王雪琴领舞开场,霓虹灯激闪,桑巴女声风情狂野,舞台在燃烧,观众席在沸腾。随着王雪琴给出的妖娆请姿,我们在千万双目光聚焦下列队踩着奔放的旋律,曲臂托肩摆腰甩胯激情上场,我初次登台的激动和兴奋顿时淹没在海啸般的掌声中……

  站在一个个整齐有力的队列里,青春作伴,掌声相送,走过春秋,走过风雨,十几二十年一晃而过。2010年以来,时代变革,经济下行,产能过剩,工厂的效益如插入雪堆的温度计直线下滑,职工工资一降再降……再看看我们自己,白发隐隐,眼角织满细纹,眼神凝滞无光。诗意栖居工厂谈文说艺畅意人生的憧憬犹在昨日,转眼,时光已飘走了我们的容颜和青春,漂走了我们眼眸中焕发神采的灵气。工厂的荣光已成往事。

  工厂沉寂,喜鹊无踪,何谈活动?人们就像老式钟表一样缓慢而毫无新意地度过每一天。那天刚上班,厂房传出老生产线拉闸关停的消息,大家仿佛突然被雷电击中,怔在那里:“啥,拉闸?国营企业还能说停产就停产?”“停产了我们这些工人喝西北风去?”正在维修管道的张光明撂下手中的管钳说:“我得找厂长讨个说法去!”说罢径直向厂办公楼走去。

  厂房里仍在“炸锅”:“停产了我们就下岗失业了,我们可都是国家工人。”“自打一上班就在这条生产线上,二十年了,舍不下啊”……大家叹惋着、痛心着、不甘着、忧虑着,不得平复。临近下班,张光明像一个战败的士兵,敞开着工作服衣扣,散乱着头发,拎着安全帽进了厂房,眼里满含无奈,朝工友望了望,一言不发进了休息室。厂房里终于安静下来。那些曾经每时每刻都轰鸣着的设备,如同老牛般静卧在厂房深处,反刍着往昔的岁月。

  这天,太阳依旧透过泛黄的玻璃窗照进厂房,大家像往常一样,到岗、开班前会、检查设备运行情况。忙活一上午,回到休息室刚坐下,工区区长拿着一份文件走了进来。他没像平日那样粗声大气地吆喝着问候大家,而是冷峻地环视了我们一眼,坐在长条椅上镇定了一下情绪,咳嗽了一声,觉得不妥,挪了下身子,又咳嗽了一声,盯着文件看了一会,像一出大戏的过门,梆子响了很久,终于不安地吐话了:“刚接到厂里通知,我们生产一组今天下午拉闸,这周做好停产后续工作,回家待岗。”他一口气说完,眼里蓄满阴郁,扭过头匆匆走了。区长的话犹如一块沉重的石头,砸在每个人的心头上。休息室陷入一片死寂。

  停产后的厂房静得像一座古墓,咳嗽一声都会被自己的回音吓着。没有往日轰鸣的机器运行声,没有嗡嗡的电流声,没有高温粉尘。消亡时的厂房和初建时的厂房竟出奇地雷同。我拿着扫帚,张光明扛着铁锹,马立军推着手推车,一个清扫一个掌车一个撮尘土,都只是默默干活,没有言语。扫帚、铁锹不时发出的响动听上去寂寞而恍惚。

  一周后,停产的厂房收拾干净了。工区区长来到厂房,对大家看了看,又看了看,顿了一下,狠狠地吸完最后一口烟,踩灭烟头,也不看大伙,低沉着声音说:“都换上工作服,穿戴整齐到厂房门口集合,准备解散。”说罢,盯着厂房看了良久,确信自己把厂房的前世今生都看进眼里装在心里后,转身寂寥地走了。随后,工友们都默默地到更衣室更换工作服,就像每次参加活动一样。作为留守厂房做最后交接的人员,这次我没有列队。我站在更衣室门口,只为再看一看那一张张熟悉而亲切的面容。

  戈壁的秋空,苍茫,高远,西风掠过高低错落的厂房阵阵吹来。我蹲在厂大门不远处目送即将离去的工友。下午四点的太阳照在厂大门上,拉出一片黯淡的影子。几只疲倦的麻雀收起灰色的翅膀落在岗楼上。不时有一两个下白班的职工推着自行车从侧门出去。执勤保安在岗楼外徘徊走动。这是厂大门口再平常不过的下午时光,然而今天再看时,却恍若隔世。

  十多年来,风起风歇,花开花落,一次技术比武,一次春节联欢会,一次植树劳动,从青春到不惑走过的那一个个队列,电影镜头般在眼前闪现。蓦地,地面上出现了一行队列的影子,我心头一惊,站起身来,只见六十多个身着蓝布工作服的工友排成六行,走向厂大门。队列走得很慢,那些承载着无尽眷恋和不甘的脚步是迟疑的,似乎随时都要停下来。

  终究还是走到了厂大门前。领队张组长怅然地向执勤保安指着队列说了一声,厂大门就徐徐打开了。这个即将永远告别岗位的队列,垂着头、微弓着腰,努力保持着队形,缓缓走出了沥青浇筑的工厂高大的门庭。执勤保安严肃着一张沧桑的脸,缓慢地举起手,为他们行着最后一个军礼。在下午斜射的阳光下,门庭上的黑金刚,闪烁着金色的光点。这一刻,泪水无声地滑过我的脸颊,透过模糊的视线,我看到那一个个怅惘无助的背影,在门庭踯躅了片刻,渐次散开,越走越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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