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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板如歌

时间:2023/11/9 作者: 六盘山 热度: 23132
我在工厂期间,出门的随身物品除了家门钥匙,就是自行车钥匙。打从上班那天起,近二十年里,没有一天不骑自行车。

  第一天报到,盼得心焦,凌晨五点就醒了,犹如顽童渴盼大年三十。就要骑上崭新的自行车汇入上班的人潮中,成为欢声笑语风雨同行的工人中的一员,想着那未知的未来,陌生的环境,激动的内心不免有些忐忑……但,有辆心爱的自行车,就都是好的。

  那是1992年。我们这一拨二十岁左右的小青年上班了,在方圆十里的工厂都骑自行车,男青年几乎都骑“永久”。起架高,结构稳定,好像真能骑到永久似地。女青年清一色的“凤凰”。小巧,轻便,内敛,悄无声息又神采飞扬,恰似我们。

  起初,不管是车间还是班组,在那些老领导、老师傅眼里,我们这些新人就是一群没长大的孩子,看着欢喜,可真要让我们干事,却一点不含糊:“这些娃娃,要派上用场,还得个两三年哩,刚来嘛,先耍着,熟络了再说。”

  没什么正事可干,我们就忽而被唤到分厂工会排练厂庆节目,忽而被唤到车间团支部给办黑板报的团干部送粉笔擦黑板,忽而被车间办事员唤去帮着给职工发放大米白面……领了任务,骑上自行车,行动如风,一路上吹着口哨撒着把,打着铃铛哼着歌,穿过车间绕过班组,你追我赶,把自行车骑成一曲青春劲歌,沥青路两旁的槐树都被我们巨大的兴奋感染了,攒足劲儿绿着,欢欣地摇曳着葱郁的枝叶向我们招手。过足了瘾,到了目的地,人还没进去,一串铃铛般的笑声先到了……

  而更多的时候,我们闲着。女青年们就钩织自行车把套、座套、斜梁套。粉色的、橘色的、红色的毛线在手里随着钩针上下飞舞,不几天,就把自行车打扮得花团锦簇、五彩缤纷。我喜欢粉色,就用粉色“开司米”把我的“凤凰”打扮成一个粉色小公主。每天早晨起床,一想到要骑着它,上班就变得迫不及待了。

  一晃两年。1994年,中国经济走向市场,作为共和国长子的国企,率先行动起来。厂里开始改制,干部竞聘、职工定岗、工资定级……一个萝卜一个坑。逍遥日子就此戛然而止。我们成了最后一拨尝过“大锅饭”的国企职工。定岗时,有背景有关系的工友当上了宣传干事、文秘、技术员,而大部分如我这般普通家庭出身的则被定为电解工、铸造工、搬运工……成为一名三班倒的运行工。每天下班,我就腿脚无力地蹬着自行车一个人落寞地回家。往日叽叽喳喳的小燕子噤了声。进了家门,一言不发地躺在小床上盯着天花板叹息。而我们常在一起钩织自行车把套的那几个有着车间主任父亲、副厂长舅舅、工程师叔父的姑娘都体面地坐进了办公室。杨洋是我素日最要好的伙伴,那时我们都骑斜梁“凤凰”,连钩织的车把套都一模一样,休息日我们经常结伴骑着“凤凰”在青杨和河柳参差披拂的环厂绿化带逛游。她姨父是一个分厂的副厂长,所以她毫无悬念地坐进我所在的车间办公室当了统计员。有一天,我穿着油污的工作服骑着已经泛旧的“凤凰”去车间办公楼,送班组运行成本统计表,到了楼门口,正巧碰上身着白色翻领衬衣、黑色太阳裙的杨洋,满面春风的她正推着一辆崭新的玫红色“阿米尼”休闲车准备出去。看见我,一瞬的惊愕后,她那同情中掺杂着嫌恶的目光投向了我。躲闪已经来不及了,我低下眉头苦笑一下算是打招呼。她仿佛完全不记得我们曾在一起钩织车把套的时光,勉强的客气中透出让人心寒的冷漠:“来送报表的吧,给我就行了。”随意地接过报表,夸张着高傲的姿势跨上了“阿米尼”。我怔在那里,久久地望着她远去的背影……

  此后,我天天骑着“凤凰”,对抗着困倦和莫名的伤感,披星戴月地上夜班。一路上,凉风拂面,寒意阵阵,寥落的倒班同行者中,总有无言的惺惺相惜在茫茫夜色中传递。我默默地骑行着,脑海里挥之不去地闪现着杨洋那居高临下、鄙夷不屑的眼神,一缕哀伤的心绪伴着缓缓滚动的车轮,犹如演奏着一首比慢还慢的失落慢板。

  一年后,我的心渐渐沉静下来。跟随常年手握一把老旧螺丝刀的师傅学技能、和热衷买彩票的同事席地而坐畅谈设备保养秘诀,经我目光抚摸千百次的一台台机器也成了一个个熟悉的伙伴。这时,每天出了家门,去往生产区的另一个“家”。一路上,和熟人说着厂里或远或近的事儿,讲着工作中的趣事,不紧不慢,徐徐前行,把“凤凰”骑成一了曲悠扬的牧歌。

  一番改制后,工厂进入到现代化生产中。初尝产销两旺和市场供不应求的甜头后,2000年伊始,跟大部分国企一样,厂里又开基拓土,增资扩建。很快,产能上去了,效益上去了。这时,厂里需要大量人才,人力资源部经常发布竞聘信息。穿着蓝布工作服在车间当工人的这些年,刺鼻的烟尘,轰鸣的噪音,厚浊的油污,始终没有削减我对书籍的热情、没有动摇我坐进办公室的梦想。2004年,通过应聘,我终于脱去磨旧的蓝布工作服,坐进了办公室。此时,厂区路边的槐树已有碗口粗,端午时节,馥郁的槐花缤纷了工厂。到办公楼报到时,心情飞一样的明快。就像初次上班,我又买了辆崭新的“捷安特”:休闲款、银灰色、流线型,沉稳、柔和的外观与我渐趋成熟的心境相吻合。就像十年来一边在轰鸣的机房里给机器注油、测温,一边幻想的那样,我终于穿上西装套裙背上皮包骑上崭新的自行车到办公楼上班了。此时,仲秋时节,风清气爽,高远明澈的戈壁上空,时有人字形的雁阵向南飞去。骑上“捷安特”一身轻松汇入自行车海洋,我感到所有人都歆羡地看着我。我戴着白手套的双手轻握车把,穿着裙装的双腿悠然蹬着脚踏,秋风掠过,长发飘扬,内心高山流水般地熨帖。

  成为渴慕已久的工会干事后,我得以一点一点地深入工厂的内里。我时常骑着“捷安特”进入宏阔的厂区,黛青色的烟囱、厂房、管网抽象立体几何画般渐次展现在眼前。我慢悠悠地骑行着,东瞅瞅西望望,冷不丁会碰上几个头戴红色安全帽把自行车骑成一阵疾风的工友,那准是车间发生了生产事故。有时候会看见一班兴高采烈有说有笑把自行车骑成一团火焰的工友,那是获了先进集体领了奖金约着一起去下馆子。让人赏心悦目的是那些留着飒爽短发的青年女工友,青春作伴,单车追风,身后洒下一串爽朗的笑声,风铃般活泛了工厂。我还常看到锁眉沉思的工程师,工作服上衣兜里插着钢笔,自行车车筐里放着图纸和卷尺,蜿蜒骑行,荡荡悠悠,把自行车骑成一道长长的曲线……

  每年开春,厂区的迎春花,嫩黄嫩黄的,开得恣肆,厂房前、车间外,这儿那儿,到处都是,骑单车穿行其间,那嫩黄要滴出水来,把心生生融化。盛夏,沥青路两边繁茂的槐树撑起两行浓荫,清风徐来,枝叶摇曳,再热的天骑行在树下也透着丝丝凉爽。深秋,黄叶零落,草木干枯,整个工厂静卧在黄河西畔,侧听涛声。这样的时节,我常约上几个工友,骑单车到河堤边吹风、谈天、吐露心事。隆冬,我们就穿上厚厚的羽绒服,像一个个小笨熊,顶着呼呼的西北风,骑车格外用劲,身上微微出汗,头上冒着热气。

  2011年,随着市场竞争加剧,国内铝产能过剩,工厂效益一路下滑,每个月微薄的工资只能勉强糊口。一些颇有才干的职工对外面的世界张望许久后,腿脚一迈,出去了。一些渴望高薪的职工,无数次叹息后,出去了。一些有老板梦的职工,没有太多的迟疑,出去了。而更多生命的根须已在这片土地上深深扎下去的职工,留下了。未来,无论厂兴厂衰,都固守在这里了,就像古时从一而终的女子。就这样,每一天里,骑行在上班路上、厂区、生活区,望着日益减少的同行者,我踽踽前行,把几经风霜、沧桑褪色的“捷安特”骑成了一曲“二泉映月”……

  流年如水,十几二十年时光一晃而过。工厂随时代变革,我随工厂浮沉,定岗、竞聘、分流;岗位练兵、技术比武、文体活动,那一句句暖心的话语,一个个亲切的面容,一串串熟悉的名字……

  ——时光漂走了一茬又一茬青春,岁月远去了一桩又一桩往事,所有的记忆里,始终有一辆自行车冷暖相伴,如影相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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