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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越城市上空的黑鸟

时间:2023/11/9 作者: 太湖 热度: 20793
洪荒

  穿越城市上空的黑鸟

  洪荒

  纪红是在那次跟他通完电话后似乎无意间跟他说起商场广告牌掉下来砸死人的事。尽管纪红口气平淡,他还是听出了她的心悸。那家商场他去过,就在繁华的街面上,原来是一家不起眼的超市,后来被外地一家大商集团收购了去,变成了大商新玛特商城,重新翻建成了一座四四方方顶天立地的大厦。人在下面走就像一群蚂蚁。

  这样雷同的商场他在别的城市也见过。他们这座城市东城区也有一家,连那四面墙上悬挂的巨幅广告牌都是一模一样的。那幅广告牌他似乎也有印象,乳白色底色,一个妙龄女郎,虽不是著名的明星,却也叫人过目不忘,黑黑弯曲的头发,睫毛很长的眼睛,微张着红红的嘴唇,露着洁白的贝齿,半侧着脸贴着一瓶举到腮部的化妆品瓶颈,那一半的瓶颈比一个人还高,微笑地冲着一个接一个从她面前走过的行人,一副小鸟依人的样子。

  现在纪红在电话里说,“那个广告牌像大鸟一样从空中飞落下来的……怎么会这样呢?”纪红在电话那端喃喃地说。“怎么会这样呢。”他在电话这端也跟上一句。商场还没到开门时间,一清早,广告牌掉落下来砸死的是一个商场里打更的更夫。那更夫每次纪红下班晚了,都给她留门送她走出来。那老头是乡下来的,人很和善。纪红说她再也不敢很晚才离开商场了。

  纪红在这家商场的三楼拐角开着一家锁边店,是租赁的。纪红每天要做的活计,就是顾客在这家商场里买到的裤子拿到她这里来锁边,锁一条裤子两元钱。这种活计是计件的,商场里卖出的裤子越多,她挣得也越多。纪红以前不做这个,以前自己开过服装店,因为陪儿子读书,纪红就把东城区胡同口里的那家服装店盘了出去。在西城区这所重点高中的学校旁边租了间楼房,和儿子和母亲住在一起。自从多年前纪红把母亲从乡下接到城里来以后,就一直和母亲住在一起。纪红的父亲过世早,纪红对父亲没什么印象。三个人在一起住,除了每个月的房租,平日的花销也不小。主要是儿子的花销,学校三天两头就要交钱,什么各科课外资料费、老师课余辅导费,所以纪红每天要拚命做活。让纪红心累的不是这个,让纪红心累的是儿子的学习。纪红的儿子上高二了,近来考试的排名越来越差了。和人说起这个来,纪红好看的柳叶眉常常情不自禁地皱一下,让人想起她也是一个十七岁孩子的母亲了。如果不是又高又胖的儿子来找他,没人会相信她会有这么大的儿子。乡下女子结婚早,纪红二十岁就结婚了。纪红虽生在乡下,身材、皮肤一点也不比城里女孩差,鹅蛋形脸上从不用化妆品,人显得很年轻。

  纪红给林奇的印象除了那种天然不着修饰的俏丽外,还有她身上挥发出来的一种从容淡定的神情。林奇是一次到她的服装店里给裤子锁边认识纪红的。那个夏日的傍晚,她临街的店里敞着窗子,一堆布料堆上放着一本翻卷了书皮的书,他随手拿起来翻了翻,是一本小说《呼兰河传》,他以前看过。纪红坐在一架新式缝纫机后在 “咯噔、咯噔”扎着裤子边,一头自然弯曲的黑发搭到了她肩胛前来,随着缝纫机的扎扎声在微微抖动。裤子边扎完了,他还想再待会儿。

  “这是你看的?”

  “嗯。”一双黑亮的眸子抬起来。

  “你是新来这里开店的吧。”以前他从这条街上走过,并没有看到过这家叫纪红的服装店的。

  “是的,我是新搬来的……”

  “老家是哪里的?”

  “呼兰。”

  林奇对那地方那条河有点印象也是从萧红小说里知道的。后来对那条河就从纪红的讲述中渐渐熟悉起来。纪红向他说起一些老家的事情来,她说起父亲的死,就像在说别人的事情一样。她父亲是她们那里乡下十里八村挺有名的成衣匠。有一年秋天河南岸村子里有一对要结婚的青年,要他父亲过去给裁一套新婚穿的衣裳,他父亲就坐船过去了。回来时船翻了,那年秋天呼兰河里涨水,上游冲下来一股急流让河道陡然增宽了。船翻在河道中间,人也被冲走了,尸体叫村子里的几个青壮农民打捞了一下午也没有找到。纪红放学回来看到院子里一群人在围着母亲,母亲在哭。有人告诉她她爹走了,她就上前拽着母亲的衣袖说了一句:“为什么不去找爹呵?”那一年她刚九岁,村子里死了人她见过的,总要被装在油成紫黑色的棺材里钉上棺盖,再在村头地里埋了才算死了。而她爹没有,她爹死后家里人只是在河岸埋了几件她爹生前穿的衣服,做了个空墓穴。

  林奇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跟他说起这个来,林奇倒是被她脸上从容淡定的神情所打动。她的服装店林奇后来又去过几次,林奇在市群众艺术馆搞创作,不太坐班,搞艺术的人穿的服装有些花哨儿,喜欢别具一格,买不到合适样式的衣衫,林奇就买了衣料拿到她的服装店来做。那天第一次来就看出她的手很巧,给人设计的服装很独特,大概是秉承了她父亲的手艺。她给林奇裁剪的服装穿在身上总是叫他很满意。出去采风时,别人见了总要问他的衣服在哪里买的。那时林奇脑子里就浮现出那双手很巧很白皙的女子的身影来。心里说,恐怕你们想买也买不到的哦。

  林奇去纪红店里取衣服,有时也会带上一本杂志,或 《读者》或《小说月报》什么的,都是馆里给林奇订的,他看过了,取过衣服杂志就随手丢在这里给她看。下回他再去,纪红就会跟他说起她看过的某篇小说,说得叫林奇刮目相看。现在像她这样年纪轻轻的女子谁还看这类文学杂志?纪红喜欢读书,他开始还以为是因为她儿子翰的缘故。她儿子翰那会儿刚上初中,语文有阅读和作文的功课要做,而这恰恰是翰不擅长的。她儿子喜欢理科作业,纪红就买来大量课外阅读书籍给翰看。纪红知道林奇在群众艺术馆搞创作,也曾问过他,该给翰看哪些书。他一时语塞,倒不是他不可以推荐一两本课外书籍给她儿子看,只是觉得现在中学生功课够多的了,没有时间去看课外书。再说作文的好坏也不是看课外书决定的。纪红的儿子他见过,白白净净的,长得眉眼很像纪红。他放了学就背着沉重的书包走进店里来,放下书包,推开裁衣平板上一块边角,就摊开一堆书本坐在那里写作业。这边纪红蹬着缝纫机咯噔咯噔响……

  纪红的丈夫他一直没碰到过,听来到店里唠嗑的邻居老太太们说,纪红的丈夫常年在外边给人家跑车配货拉脚。风闻丈夫在外面跟别的女人有染,纪红也是一副从容淡定的表情,并不像别的女人那样要死要活的。纪红的男人每年只过年时才回来一次,回来就把一沓钱扔给了纪红,白天倒头就睡,等过完了年就又走了。孩子学习的事连问也不问,整个家里的事情都落在纪红一个人的身上了。而纪红从前在乡下家里面是最小的,从小到大没操过什么心。这一定是那些老太太从纪红的母亲那里听说的。纪红的母亲常和这些老太太们在一起闲唠嗑,纪红的服装店是临街的一间门脸房,门脸房后边连着两间平房是后接的,纪红的母亲和儿子翰就住在平房里。纪红的母亲五十多一点,瞅着老相些。她每天在后屋里给女儿给外孙做完饭吃了,收拾完了,就走到前屋里叼上一棵旱叶烟和那些老太太闲唠嗑,到做饭时,又走到后屋忙活去了。有母亲在这里帮助做这些事,能让每日忙活得都顾不上吃饭的纪红稍微喘口气,所以纪红就不打算让母亲回到乡下去了。

  只不过每年每到纪红父亲的忌日,纪红总要陪母亲回去的,到家乡那条呼兰河边上父亲的空坟前,去上上坟。其实在城里夜晚的十字路口也是可以烧烧纸的,可是纪红和她的母亲从不这么做。纪红和她母亲一样认为活人可以糊弄,死人是不能糊弄的,所以无论多忙纪红都要陪母亲回乡下去一趟。

  这趟街上除了纪红的服装店,还开着许多家店铺,如理发店、修理铺、小超市、复印打字社什么的。纪红的服装店旁边挨着的是一家卡拉OK歌厅,一到晚上就叮咣咣地响起来,进进出出一些理着怪发型的年轻人,也有一些喝得醉醺醺的中年男人,怀里搂着年轻女人,扯着嗓子在那里吼……这样嘶哑的跑了调的歌声常常要响到下半夜去。这么晚了,别的店铺都关门了,只有纪红还坐在她的店里做活,只是这个时候没有顾客来了,纪红是把白天收下的活连夜做完。歌厅里那些跑了调的歌声就像夜鸟一样钻进她的屋子里来,在她的屋子里乱撞。

  其实纪红没事的时候除了看书外,也是喜欢听流行歌曲的。那天林奇向她推荐一本书时,纪红一听书名就在手机里轻轻叫了一声:“《挪威的森林》?我听过这支歌。”林奇一愣,这本小说的书名的确是村上春树借用了那首外国流行音乐的歌名,只是林奇没有听过这首歌。等纪红去书店把这本书买来,纪红又把这首歌的原唱歌曲在手机里哼给他听,林奇惊叹她的模仿能力,林奇大学毕业后就把那点英语底子丢光了,而纪红只是一个中学没念完的初中生呵。

  林奇向她推荐这本书看,是希望她能够从父亲早亡的阴影中走出来。每到秋天纪红都很忧郁,这一点熟悉纪红的人都能看出来。每年的七月十五前,她都要和母亲回老家呼兰乡下去。她离开乡下好多年了,只有在这一天才回去,在父亲的空坟前上上坟,七月十五的晚上又和母亲站在河岸上,往河里放河灯,河灯是她亲手和母亲做的。这一天晚上河岸上是十分热闹的,十里八乡那些亡人的家里人都站在河岸上往河里送河灯。一排排河灯放进河里又一排排向下游漂去,随后打着旋儿在漆黑的河面上渐次熄灭,那是被亡人收走了。小时候跟母亲去河边放河灯,纪红想有了给父亲送去的河灯照着,被河水冲走的父亲会找回家来的。只有在她们乡下老家还保留着这样古老的祭奠亲人的习俗,而城里是没有的。纪红说她喜欢这样每年回去看父亲一次。

  林奇曾问过她:“那你为什么还出来?”

  “当然是为生活呵。”纪红说。

  可林奇觉得不是,至少纪红心里还有一种让他也说不清楚的东西。

  纪红说她十七岁就在外边漂着了,先是在她们的那个小县城,后来又到了大城市里。以纪红这样安静的性格,好像不应该这样的。可是她总觉得自己就像一只被放进河里的河灯一样,被什么牵引着不断往前漂……自从长大后,她从哥哥姐姐嘴里听说她爹死去的情形后,她就害怕待在乡下了。

  每晚闹轰轰的歌厅,有一天夜里出事了,那是刚入冬的时候。一个年轻人在和一个中年男人为唱一支歌抢话筒的时候,发生了口角,结果年轻人手持啤酒瓶子把中年男人脑袋打开了瓢,没等送到医院那个中年男人就死了,年轻人跑了。第二天警察找上门来,把歌厅老板带到派出所询问去了,歌厅也封了。接着警察又找到她的服装店来,问她昨晚都听到了什么,她发愣地摇摇头说什么也没听到。警察又问她昨天夜里那会儿在店里么?她说在。警察就奇怪地说,隔壁发生了那么久的争吵,都打死人啦,你咋什么都没听到?她说她真的什么也没有听到,她耳朵里塞着WP3耳塞在听歌她能听到什么呵?警察随后拿出两张照片来,一张是那个年轻人的,一张是那个中年男人的,问她见没见过这两个人,这两个人常来吗?她又一次惊慌地摇摇头,她没留意过。警察就泄气了,不再问啥了。

  过了一天两天,警察又来过两次,好像她总会在那么晚的夜里能听到什么,总会看见过那个年轻人和那个中年男人到歌厅里来过,因为她店里的窗户和歌厅门紧挨着。最后一次来问把她问烦了,她说,“你们都去抓凶手呵,老来问我还让不让我做生意了。”两个警察面面相觑,灰溜溜地走了,此后再也没有过来找她。

  这天晚上她不敢那么晚关门了,早早出去把门关上了。出去关门时还往邻屋歌厅门口下意识地望了一眼,歌厅的门上白纸封条还在封着,每晚灯红酒绿的歌厅一下子被封起来,黑乎乎的有些死气沉沉,门口的雪地上还有几滴冻硬的血斑,一定是那个被打死的中年男人的血滴到雪地上的。她赶紧移开了眼睛回到屋里去,半天还没有回过神来。那个男人她以前似乎见过,有一次身旁还拥着一个比她小得多的女子。走过她的屋前还停了一下脚步,往她的屋里望了一眼,好像在问那个女孩要不要做一套衣服。那女孩有些不屑地往里瞧了一眼,打了他一下肩胛,浪笑着说了一句什么走过去了。怎么一个人说没就没了呢?那个男人的年纪让她想起她的父亲来,不管怎么胡来也不该这么死呀,丢下老婆孩子可怎么办呢。纪红想。

  歌厅门口雪地上的那点血迹停留了好几天才除去,纪红早上晚上出去开门关门都能看到。一看到血迹那个中年男人的面容就浮现出来,仿佛他还躺在那个屋子里。直到过了好几天歌厅被允许重新开了业,老板叫人把门前雪地上的血迹清除干净了,她出去倒水时才敢眼睛朝那里看。不过重新开业后,歌厅的生意不如从前了,没有多少人来这里唱歌了,大概是听说了这里死了人。

  隔壁服装店的生意也跟着冷清了下来。纪红不再像以前那么忙了,有时间坐在窗台后面看书了。不过她神情看上去有些郁郁寡欢,好像并不完全是因为生意上的事。林奇走进去过两次,纪红也是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他搭话。纪红坐在窗后的面孔看上去让他有些陌生。

  日子就这样慢悠悠地过着,冬天就过去了。

  开春的某一天,林奇再去纪红的服装店里,纪红已不在店里了,服装店里换了新主人。租住的是一个年纪比纪红大的女人。林奇就问纪红哪里去了?新的店主看了他一眼说,“人家到北京发展去了。”林奇这才想起纪红有一次无意中跟他说起的话,说她从前在老家有一个好姐妹在北京做服装裁剪生意,生意做得挺好,来信叫她也去那边发展。当时纪红只是随口说一句而已,并没有真的打算去,因为她还放不下儿子翰,她放不下翰的学习,那会儿翰刚上初中。现在她的儿子已经上初三了,正是学习要紧的时候,难道她现在就放心她儿子的学习了么?他从新店主嘴里了解到,纪红走前就在翰的学校跟前租了一间房子,让她母亲陪翰去住。

  林奇有点奇怪纪红走时没有和他说一声,当然这个念头只是想一想而已。时间一长,纪红和她的服装店也渐渐从他心里淡忘了。他不再去那家服装店里裁衣服了,每次从那家换了店名的服装店门前走过,他也不再往里看一眼了。

  大约是这一年的中秋节前后,有一天晚上林奇和朋友吃完饭回来走在这条街上,他突然接到了纪红打给他的手机。手机接通了他喂喂好几声,那边才说话。他听出是纪红,纪红说她现在站在北京四环外朝阳北里过街天桥上给他打电话。她刚刚做完一单活回来,在天桥上站很久了,看着下面一排排来来往往亮着红灯和黄灯的车流,突然觉得很孤寂,不知该给谁拨电话,就给他拨了电话。“没打扰你吧?”他赶紧说:“没有,没有。”纪红说她现在很想家,站在北京街头的天桥上,竟然不知身在何方,这里看不到月亮,月亮都被高楼挡住了,还有马路上却有亮得如同白昼的街灯,家那边有月亮吧?他抬头向上望了一眼,正有一轮圆月照在头上。他说,“家这边的月亮很好。”纪红说今年鬼节她也不能回乡下去给父亲送河灯去……这次通完电话后,他听出了纪红的愧疚和忧郁。

  清明透澈的月光照着街面上那家服装店,这个店的房子还是纪红的,纪红也许过不了多久还会回到这个城市里来,走过去时林奇这样想。

  林奇在冬天的一天夜里又接到一次纪红的电话,纪红这回在说翰,问他有没有时间代她去学校看看翰?翰的老师给她打过电话,说翰的成绩在下降,他答应了她。

  第二天下午他抽出时间去了翰就读的中学。一走进校门,他看见翰正和一帮男生在操场篮球架下打篮球,翰比原来他见过的壮实多了,皮肤也晒得很黑。他头上冒着热气,在那里玩得正欢。他招招手,翰走过来。见到他,翰过来打了一声招呼。他问他,“你想你妈妈吗?”翰摇摇头。他刚要问一下他的学习情况。那边几个男生在叫他,他又跑了过去。上课铃声打过了,他们才停下来,恋恋不舍地往教室里走。翰抱着那只篮球,大冷天满脸冒着汗。一个男老师从他身边走过,他猜出是他们班主任。他就问了一句,“翰最近学习怎么样?”那个戴眼镜的男老师就停下来,看了他一眼,“你是他父亲?”林奇摇摇头。“那你转告他的家长,翰的期中考试名次又下滑了二十名。”走过去时又说了一句:“没见过这样当家长的,开家长会也不来。”以前翰的家长会都是纪红来参加,现在纪红不在这里,自然没有人参加了。

  纪红是在翰中考的这年夏天从北京回来的,回来后就没有再去北京。翰的中考成绩和要上的一所重点高中最低录取分数线差五分,纪红就花了五万块钱读自费生。而这五万块钱正是纪红在北京这两年挣下的全部工钱。纪红后悔当初去了北京,以翰从小到大的学习成绩是完全可以考进这个分数线的。“都怪我当初去了北京。”纪红常常向人这样讲,而丝毫不去责怪翰放松了自己。她母亲是不想让翰学习太累,对翰就听之任之了。

  纪红回来后把街面上的服装店盘给了人家,和母亲还有翰在翰就读的那所重点高中旁边租了一个两居室的楼房住。先是在附近别人的服装店里打工,后来就到这个商场租了这个锁边店。

  纪红从北京回来后,和林奇通电话多了些,一个是翰上的重点高中在西城区,而林奇住在东城区。再一个纪红从北京回来好像装了许多话要说,和她走之前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而这座城市里唯一能倾诉的对象就是林奇。

  林奇不坐班,夜里写东西起来得晚些,常常是上午九点。林奇刚一起床,纪红的电话就打进来。商场九点开门,这个时候纪红也刚刚走进商场三楼去。还没有顾客来找她做活,纪红常常是一下三楼坡形电梯,就躲在坡形电梯下面给他打电话。她的锁边店在商场三楼最里边的一个拐角上,信号不好。一听见顾客乱轰轰的脚步声,林奇就知道纪红在坡形电梯下面给他打电话。纪红在电话里心情好时跟他谈谈读书,心情不好时跟他谈一堆杂乱无章的事情,包括她儿子翰的学习。说到翰的成绩下滑时,她往往还要说到自己,叹息一句:“都怪我当初去了北京。”这时林奇就要在电话里这样安慰她一句:“即使你不去北京,他又能怎么样呢?”

  自从那个打更的老头被广告牌砸死以后,纪红就不躲在那个坡形电梯角落里打电话了。原因是那老头生前也常到电梯下面来,他把在商场里捡的一些废纸壳箱踩扁,捆成一捆放到这坡形电梯底下,回去时再背走卖给收废品的。“他很像我的父亲,那样勤俭持家……”纪红这样说。林奇相信纪红说的话。

  有一次他去西城区办事,路过商场去看看纪红。纪红送他走出来,贴着商场一楼橱窗外走,纪红拉了他一下,他抬头向上望了望,心里就明白了。纪红送他走出去好远。纪红说,她每回来上班都是绕过这下面走的。看来纪红还没有从那件事的阴影中走出来,而靠橱窗的水泥边道上,依然熙熙攘攘走着热闹的人群,像蚂蚁一样,没人会想起几个月前的事情来的,只有纪红。

  纪红在电话里说,她好像越来越依恋给他打电话了,问他会不会烦她。他在早上醒来揉着惺松的眼晴,下意识地看了身边一眼,老婆已在这个时候上班去了。他嘴里说,“怎么会呢。”他比她大十七岁,他以前去她店里,纪红从没向人介绍过他是一位作家。他不知道是纪红不想让别人知道他是一个作家呢,还是纪红觉得这样和他在一起更像和一个父亲在一起一样。对店里别人看他异样的目光,纪红只当没有看见。

  从纪红的母亲嘴里知道,纪红的丈夫好久没有回到这个城市里来了。纪红的母亲还常常这样去埋怨纪红,“当初不来这城里就好了。这样的男人进了城,就像飞出去的鸟,指不定在哪里坐窝呢。”

  纪红现在管不了那么多了,现在店里的事情和翰的学习够叫她心力交瘁了。有一次纪红在电话里跟他说她身体不舒服,好像有什么东西淤在体内了。他关心地问:“病了么?去医院看了么?”纪红说去看过了,是去一个老中医那里看的,开了中药回去熬了喝,好苦好苦的。他问什么病。纪红吞吞吐吐说妇科病。林奇就不好再问了,心里也明白了。

  以前他对纪红夜里那么晚了还在做活常常很惊讶。无论是在小街上的服装店里的时候,还是在北京的时候,夜晚对纪红来说是没有时间概念的。她就像个陀螺一样让自己在一大堆活计里旋转,现在纪红告诉他夜里失眠越来越严重了。以前她从不知道什么是失眠,干了一天的活,累了一天,回到家里躺在床上就能睡。现在不行了,她九点之前回到家里,然后等翰十点多下晚自习放学回到家里,再陪他写作业到十二点,去给他做夜宵。翰吃完夜宵睡下了,她还没一点睡意,就躺在床上看书,常常要下半夜两三点才眯眬上一觉。

  “纪红你这样下去可不行,你会垮掉的。”林奇在电话里这样告诫她。纪红的声音有气无力,他能想象她的憔悴,那个声音在无奈地说,“翰再有一年就高考了,大家不都这样的么……”

  过了一会儿,又听她在电话那头叹息了一句,“活着真没意思。”

  这回轮到林奇在电话里叹息一声了,安慰她道:“大家的日子不都这样的么……”

  其实林奇也为纪红想过,就是当初纪红不来城里,还在乡下又会怎么样呢?她也会逼着翰去用功读书考大学的,她也会逼着自己过和别人不一样的日子的。城里听不到乌鸦的叫声,纪红说小时候父亲死去的那个下午放学回来,她是听到满河岸乌鸦的叫声。她害怕这种声音。现在这种声音常常出现在她的梦里。

  这天早上手机打进来时,他正在如厕,他本想出来时再去接,可那电话一直顽固地响着,他提了裤子出来,听到纪红在电话那头又长长地叹息一声。他刚想说回头再给她打过去,可是他突然听到纪红在电话里惊叫了一声:“啊——?”就再没声了。他重新拔过去,没有人接。他慌了,赶紧出门打了一台出租车往西城商场赶去。

  刚刚赶到商场北门前,就见门口上围着一群人,还有警察在那里紧张地维持秩序,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等他扒开人群后,就见两名警察从里面抬出一具尸体来,是一个女人的尸体……听周围议论声,是从商场五楼跳下来摔死的。他心里一惊!大惊失色地要扒开盖着的白布单,但被人阻止了。露出的鞋子让他确定这不是纪红,这才稍稍松了口气。担架抬上了警车,围观的人还围在那里议论,说这个女人也是租房子住在这里的一位陪读母亲,他儿子是重读生,今年高考又落榜了……

  他回过神来。他在人群中没有看到纪红的身影,就抬起发沉的步子走进商场内,上了电梯,向三楼迎翰锁边店里走去,他不知纪红此时是不是还待在她的店里。

  他早就听纪红说过这座商场阴气很重,当初扩建商场时有一名青年农民工从高高的脚手架子上掉了下来摔死了。那农民工的母亲进城来找包工头赔偿,可是那包工头早跑得没人影了……

  商场里热热闹闹挤着嘈杂的逛商场的人群,跌跌撞撞从他身边挤过去,仿佛刚才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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