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民大学国学院)非对象化的运思
——《文心雕龙·神思》篇之哲学解读
林光华
(中国人民大学国学院)
[论文摘要]:本文从哲学的角度解读《文心雕龙·神思》篇,指出神思之“神”根源于天地自然之“道”。神思是对文学创作过程的描述,此过程主要包括“与道接通”、“感物生情”与“窥意取象”这三个方面。其中,“意象”的形成最为重要。诗人在构筑“意象”的过程中调动起来的是内时间意识,而不只是在物理的时间意识中活动,这是想象力的源头。诗人在这一过程中所取的“象”是介于有形、无形之间的特殊符号。这一特殊的创作方式可以概括为“非对象化运思”。神思;意象;时间;非对象化
刘勰是位特殊的文论家,自小研读经史子集,兼具儒、释、道三家的修养;早年丧父,家境贫寒,年轻出家,终生未娶,其思想和行为都很特别。其《文心雕龙》兼具哲学、美学与文学的气质,其中《神思》篇尤为引人注意,对创作者的创作过程有着微妙而深刻的揭示,充满诗意又富有哲理。本文尝试从哲学的角度进行解读,以期对这一创作过程及其背后的思维方式有更深入的揭示。
一、与道接通的创作事件
《神思》篇与先秦哲学的关系向来为人重视,单从表面来看,其对道家思想的征引就有四处:开头的“形在江海之上,心存魏阙之下”出自《庄子·让王》的“身在江海之上,心居乎魏阙之下”;“虚静”论源于《老子》第十六章的“致虚极,守静笃”而见于“言以虚静推于天地,通于万物”(《庄子·天道》,268);“澡雪精神”出自“疏瀹而心,澡雪而精神”(《庄子·知北游》,425);“轮扁不能语斤”出自“轮扁斫轮”(《庄子·天道》,280)的故事。其“意象”论还与儒家经典《周易》中的“象”论有渊源关系。文学创作首先涉及的是文学的目的问题,即文学究竟要表达什么。所以,就《文心雕龙》整体而言,其首篇《原道》非常重要,这一篇可谓先立乎其大。其曰:“文之为德也大矣,与天地并生者何哉?”其将“文”放在很高的位置,认为其与天地并生,是对天地自然之道的人文表现。“文之为德”的“德”不是指“道德”,而毋宁说是指“得道”。“得道”不是从伦理道德的意义上说的,而是与天地合一的境界式的道德,此与道家精神最为相通,老子曰:“上德不德”(《老子》第三十八章,93),王弼注:“德者,得也”,牟宗三解释说:“某种东西得之于心,进到你的生命里面去,你就得到了……这个virtue的意思不就道德的意义讲,那就是变成你的essence,或者说变成你的character。”在道家看来,最高的德行并不体现在人与人之间的美德上,而体现在得道之多少,即与天地自然的沟通程度。得道之人顺应自然、与天合一。刘勰先讲天地,再具体讲人文之道,为人之“文”找一个根基。
刘勰曰:“夫玄黄色杂,方圆体分,日月叠璧,以垂丽天之象;山川焕绮,以铺理地之形:此盖道之文也。”(《文心雕龙·原道》,1)这里的“道”是根本,但不是形上的,而是与人息息相关、渗透到万象之中的存在。“道之文”的“文”是天地自然的样貌,这样貌首先要上溯到天玄地黄的人类源头处,然后是日月星辰、山川河流,它们是宇宙本源之“道”在世间的最初投影。“人之文”归根到底是对“道之文”的表现。又曰:“仰观吐曜,俯察含章,高卑定位,故两仪既生矣。惟人参之,性灵所钟,是谓三才;为五行之秀,实天地之心。心生而言立,言立而文明,自然之道也。”(《文心雕龙·原道》,1)仰观俯察、参赞天地的首先是圣人,圣人将天地之道用于人世,使人世尊卑有序、和谐运行。人参赞天地故能得“天地之心”,用语言表现出来,使晦暗的道得以“明”。
可见,文学的功用很大,文学创作在刘勰看来是件严肃的事,在根本上是与天地对话的产物,所谓“人文之元,肇自太极”。童庆炳认为“太极”指“天道”,即“天地未分的那种混沌状态”,文学最深的根源就在“天道”之中。他非常清楚地概括了刘勰对文学之根的看法。但文学并不直接探讨混沌的天道,而是直接面对万物。文与道之间有一个中介,这就是“物”。为什么文学家眼中的“物”与科学家眼中的“物”不同?我们一般认为是文学家在“物”上投射了自己的主观情感,将“物”诗意化了,并且会运用文学性的语言将其展现出来。但换一个角度,也可以说,文学家的根本目的是观物中的“道”,而科学家的根本目的是观“物”本身。道在物中,这是文学家能观道的前提,也是在中国哲学中已经广泛论述的,尤其是道家哲学。
老子认为道生万物时就进驻万物之中,并在万物的生成、发展过程中不断展现出来,如“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神得一以灵”(《老子》第三十九章,106),其中“一”即道,象征某种使万物得以生成、发展的元气。这是生成论意义上的“道在物中”;“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老子》第四十二章,117),道是通过“二”(阴阳)、“三”(阴、阳、和气)的生成结构进驻万物,在万物中被保存,这是本体论意义上的“道在物中”;“道法自然”(《老子》第二十五章,64),河上公释为“道性自然”,道的本性就是自然,但自然的原则要通过万物展现出来,这就是王弼所注的“法自然者,在方而法方,在圆而法圆,于自然无所违也”。道进驻万物而体现为万物的方、圆特性,因此,自然不是一个具体的、固定的法则,而是通过万事万物的不同个性展现出来。后来庄子更直接、更形象地表达了这一思想,即“(道)在屎溺”(《庄子·知北游》,429)。
儒家亦有类似的思想向度。孔子曰:“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论语·阳货》“天”是自然之天,天之运行的法则乃天道,春夏秋冬交替,生老病死往来,都是天道的显现。人能感悟天道,这是创作的源泉。人感悟天道并非易事,而是需要“与时偕行”(《周易·损卦》),顺应自然,与天地融为一体。将自己嵌入大自然的脉动之中,才能感通万物,进入游境。刘勰曰:“人文之元,肇自太极,幽赞神明,易象惟先。庖牺画其始,仲尼翼其终,而乾坤两位,独制文言。言之文也,天地之心哉!”(《文心雕龙·原道》,1)他认为“人文”的根源在“太极”,人是为“天地”立“心”的。反过来说,人懂“天地”造化,才能立此大“心”。这也说明了,人文的关键是对“太极”也即“道”的体悟,与“天地”的沟通。创作者的灵感间接地来自“道”,而直接地来自对天地万物的感通。归根到底,创作不是一种专业技能,更不是偶发奇想,而是与道接通的事件。
二、感物游心的凝神状态
刘勰曰:“形在江海之上,心存魏阙之下。神思之谓也。文之思也,其神远也。”(《文心雕龙·神思》,365)其首句源自《庄子·让王》,本是形容虽然身体隐居在江海之上,但心还在朝廷,从而带出对“重生”问题的探讨。但刘勰跳出了庄子的议题,看到“形”、“心”之分离正是创作的关键。“心”可以超越“形”而任意遨游,不仅可以游于“魏阙”,而且可以游于“天地”。因此,《神思》开篇就切中了文学创作的本质:心对形的超越。《说文》曰:“思,容也,从心从囟。”段注:“思者以其能深通也。”又曰:“容,盛也。”“容”还有“容悦”、“欢喜”、“移动”、“飘动”与“从容逍遥的样子”等意思。如《楚辞·离骚》曰:“忽吾行此流沙兮,遵赤水而容与”,“容与”,陆侃如注:“慢慢走。”创作时运思的状态正是这样从容欢喜、思绪纷飞、自由自在的。因此,刘勰用“思”来描述这一状态,可谓准确传神。“形在江海之上,心存魏阙之下”,说明形与心是可以在空间上分离的,形体始终要与万物打交道,而心却可以随时游走到远方。文学创作正需要心的这种远离。这种远离是对当下现实生活的暂时“搁置”,此时的心灵不为外物所扰,没有羁绊、没有忧虑,甚至没有目的。所以“神思”之“思”没有宾语,它不思考“什么”,而是本身代表一种“出神”的状态。在这个“出神”的瞬间,心灵逐渐打开,接触到更大、更深、更远、更妙的世界。因此,刘勰的“远”表面是指时空上的远,实际上是指对当下现实生活的超越,这种超越又不是去生活化的,而只是暂时摆脱在现实生活中的“计算式思维”(calculative thinking),变得无功利、无计较。创作者的心灵看似“无”,实是“有”;看似“空”,实是“盈”。这正是上节所述的“与道接通”的状态,这种状态亦如道家所说的“大成若缺,其用不弊;大盈若冲,其用不穷”(《老子》第四十五章,122—123)、“虚室生白,吉祥止止”(《庄子·人间世》,83—84)。心空下来,才能看到万物的展现。此时的“物”也不再是工具性、实用性的“物”,而是如其所是(按照自己的本性)自然而然绽现开来并被如其所是地感受到的一种存在。此时,人与物的关系也就不只是主体与客体之间的认识论意义上的关系,而更类似游戏当中相互构成意义的伙伴关系。刘勰这样描述:
神与物游。(《文心雕龙·神思》,365)
“神”,即精神。精神与外物不是分立的关系,而是“游”的关系。“游”是相互的,是神与物的相互融合的状态。当然,在这个游戏中,人还是主体,只是把主体性降到最低。物能否如其所是地绽现与人的状态休戚相关,取决于人是否能过滤掉自己的偏见之心、自私之心、功利之心、占有之心与宰制之心,真正敞开心灵、无挂无碍。“游物”的前提是“游心”,“心”解放了,“物”才能被以其所是的方式感受到。在平常的状态下,人的精神与外物的关系是充分对象化的,外物被看作人所操持的对象、获利的工具与可占有的财富,人“与物相刃相靡,其行尽如驰而莫之能止”(《庄子·齐物论》,30)。人通过“刃”(逆着物)、“靡”(摩着物)来对象化地处理物并想要驾驭物,结果当然常常是四处受阻、心力交瘁、生命殆尽而不知所归,哪里还有“游”的可能。游心是内通于道而外化于物,与物无间,物我交融的心灵状态,也可以说是创作所需要的主体工夫。如陈鼓应所说,“一方面,人要培养‘隔离的智慧’,使精神从现实的种种束缚下提升出来;另一方面,要培养一个开放的心灵,使人从封闭的心灵中超拔出来,从自我中心格局中超拔出来”。刘勰的创作工夫论更为细致,曰:
陶钧文思,贵在虚静,疏瀹五藏,澡雪精神,积学以储宝,酌理以富才,研阅以穷照,驯致以绎辞。(《文心雕龙·神思》,365)
这一创作工夫论主要源于道家。“虚静”与“澡雪”是前提,“积学”、“酌理”、“研阅”与“驯致”是辅助。老子曰:“为学日益,为道日损”(《老子》第四十八章,127—128),为学与为道是工夫的两个不同的阶段,为学是加法,为道是减法;为学是积累,为道是将积累的东西消化掉。创作者既要为学,又要为道。“积学”、“酌理”、“研阅”与“驯致”是为学,“虚静”、“澡雪”是为道。创作既需知识、技巧与经验等方面的积累,又需要去除杂念、抛却成见、澄明内心。后者尤为重要,所以刘勰将其放在前面来强调。心灵的虚静是第一位的,也是庄子最为看重的。其曰:“气也者,虚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虚,虚者,心斋也。”(《庄子·人间世》,82)“气”是虚的,以“气”观物,才能见物中之道。此亦老子所说的“常无欲,以观其妙”、“玄之又玄,众妙之门”(《老子》第一章,1 2),万物中的道最为玄妙,道是万物之妙的根源。观物至道,才是最高境界。
与虚静工夫相似的是“坐忘”。“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通,此谓坐忘”(《庄子·大宗师》,163),忘的内容不仅包括形体,还包括聪明智慧,忘掉了这些,人才能进入专一凝神的“思”的状态。“忘”,从心,亡声,亡心才能见道。所以,刘勰曰:“志气统其关键。”(《文心雕龙·神思》,365)靠什么“统”?就是靠这种专一凝神的心灵。这种心灵状态,即藐姑射山人的“神凝”(《庄子·逍遥游》,13),庄周梦为蝴蝶后的“自喻适志”(《庄子·齐物论》,58),佝偻丈人捕蝉时的“用志不分,乃凝于神”(《庄子·达生》,372)。创作者具备这样的修养工夫,即具备了“内在性和专一性的品格向度”。“虚静”、“澡雪”是清空内心杂念,忘掉一切,投入想象之中的工夫。创作者在为学与为道的双重工夫下产生的结晶是“意象”,“意象”是诗歌的重要构成要素。
三、窥意取象的想象过程
明白了文学创作的根本,具备了文学创作的修养,真正的创作过程就开始了。刘勰曰:“然后使元解之宰,寻声律而定墨。”(《文心雕龙·神思》,365)文字的选用必须考虑韵律,诗歌尤其如此。韵律可以烘托整个作品的情感基调与情绪氛围。声律的关键是节奏,节奏不是外在的,而是与创作者的思绪、情感相契合的。古代文学作品尤其诗歌的音乐性非常重要。除此之外,就是意象,意象对于表达作者的思想也至关重要。诗人是如何构造意象、形诸文字的呢?刘勰曰:独照之匠,窥意象而运斤。(《文心雕龙·神思》,365)
这一句的关键词是“窥”。刘勰这里为什么说“窥”意象,而不说“看”意象?“窥”是这一句的关键字眼。陆侃如说:“窥,视。意象,意中之象,指构思过程中客观事物在作者头脑中构成的形象。”“窥”,《说文》曰:“小视也,从穴规声。”“小视”也就是看得不全、不清楚,与上文“独照之匠”正相呼应。《文子·微明》曰:“视于冥冥,听于无声。冥冥之中,独有晓焉;寂寞之中,独有照焉。”“独照”是在冥晦之中闪现出光亮,喻诗人的内心呈现出物象。此物象是意象的前身,即意象在脑海中初步成形的样子,还不是完全透亮的,不是“朗现”,而是“绰约”地现。也只有这样,才能表达诗人动态的情思过程。“窥”心灵之中的象,然后形诸文字,这是文学上的“立象尽意”。这一方法是有哲学根基的。
“立象尽意”的方法来自《周易》,经孔子的阐发而成为普遍的方法。老子则最早揭示了“象”的哲理特征。以上可以看作哲学上的意象论系统。此后,逐渐出现了诗学上的意象论系统:韩非子《解老》奠定了“想象”的基本含义,庄子提出了“得意忘言”,王弼发展出“得意忘象”的思想,进一步强调了“象”的非对象性,这一特征决定了“意象”的特征。可以说,构筑意象的过程反映了古代哲学中的“立象尽意”的思维。
《周易·系辞上》曰:“圣人有以见天下之啧。而拟诸其形容,象其物宜,是故谓之象。”圣人见到万物之初的生动样子,选择用“象”来形容它们。“拟诸形容,象其物宜”,“象”必须能恰当地描述“物”才行。因此,“象”不能是抽象的符号,而是一开始就与物象紧密联系在一起的图形。《系辞下》曰:“古者庖牺氏之王天下也,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于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观”,《说文》曰:“谛视也”,段玉裁注:“审谛之视也。《谷梁传》曰:‘常事曰视,非常曰观。’”“观”不是一般的观察,而是审慎的、神圣的洞察,因为所观的对象是“天象”、“地法”。圣人通过观察它们找到恒常之“道”来引导人们生活。因此,“观”不是抽象思辨的方法,而是具体的、与生活实践紧密相连的方法,如“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是考察什么样的地方适合什么样的动植物。“川泽”这种地方,“其动物宜鳞物,其植物宜膏物”,这是基于观察者的实践经验或对现实生存环境的考察。“近取诸身,远取诸物”则说明了考察的方法不离自身,亦不离万物。在此基础上圣人才能画成“卦象”。综上所述,“象”最初是用来描摹万物之“实情”的,它本身既非具体物,又非抽象物,而是介于具体与抽象之间的特殊图像。
《周易·系辞上》曰:“子曰:‘书不尽言,言不尽意。’然则圣人之意,其不可见乎?子曰:‘圣人立象以尽意,设卦以尽情伪,系辞焉以尽其言。”孔子将这一洞察世界的方式进一步概括为“立象以尽意”,将重心从“物”转到“意”上。这里的“书”本来指《周易》,“言”本来指六十四卦及其内部的变动,“意”本来指庖牺氏所观察到的天地法则。但“立象以尽意”的方法经过孔子的概括,就具有普遍的意义了。它不仅被用于解释《周易》思想的建构方式,而且被用来处理“言不尽意”的哲学课题,说明当语言表达不了“意”的时候,可以用“象”来表达。
《老子》中的“象”同样也是介于具体与抽象、有与无之间的一种特殊存在,但它不是图像,而是指一种恍惚的状态:“其上不皦,其下不昧,绳绳不可名,复归于无物,是谓无状之状,无物之象。”(《老子》第十四章,31)这里的“无物之象”是老子用来说明“道”的。“道”不是具体物,而是首先指宇宙原初的状态,因此描述“道”的“象”同样不能是具体物,而应是模糊的,即“道之为物,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老子》第二十一章,52),这里的“象”也是指模模糊糊的东西,老子曰:“大音希声,大象无形。”(《老子》第四十一章,113)“象”是无声、无形的,超越形名声色的限制,所以才“大”。王弼曰:“有形则有分,有分者,不温则凉,不炎则寒。故象而形者,非大象。”“大象无形”之“大象”是不落入任何一种具体性质、尚未充分对象化为某个物的特殊存在。它既不是具体物,又非完全的抽象物,它“拒绝形式化,在这种拒绝中,让‘象’保持住自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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