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诗歌是文字的哲学,那么,对文字的选择我近于苛刻,但我不单独钟爱它们,只有当它们近似天意地被我写进诗歌,它们才是有效的、有担待的。如果必要,我会让“午后的光线”在我不同的两首诗中重复出现。我已有的诗歌有过类似的品质。这不是我在语言上惯有的霸道,而是,作为“午后的光线”必须在“这首诗”中出现,它契合的位置放不进别的。所以,一首诗中使用怎样的文字应该取决于诗歌内在的旨意,而不是诗人对某些文字养成的偏爱——我有过类似的天真。
★就写作诗歌的目的而言,我肯定有过非常世故的意愿,比如对声名的关心——我从没有放弃过这一虚荣的美德;比如通过精神性写作获取物质上的救补——我终于没有做好。近年来,我已顺从现实在理想上瓦解了我曾经有过的其它志向。我多次在一些公众场合说到,我对写作不再存什么大指望,只要二十年后,我的孩子长大了看他老爸二十年前写下的诗也能喜欢就是了——我经常为不辜负孩子未来的阅读认真地完成着每一首我将要写下的诗歌。
★我厌恶一个人把自己“诗人”化——故意区别于常人,故意行为怪异,故意狂妄……一个人并不是把自己刻意装扮成“诗人”就能写出诗歌。有一点我始终清醒,那就是,诗人靠作品说话——只有先写出值得称颂的诗歌,然后才是诗人——诗人是正常人,不是疯子。有人说正常人写不出诗歌,这仅仅是处于不正常的想法而已,或者根本就是为写不出好诗歌却一味把自己装扮成“诗人形象”的伪诗人的一种开脱。我害怕在公众场合被别人当诗人看待,不是对自己不自信,而是我不相信别人——对诗人的“好意”。所以,遇到这样的情况,通常我会说:“别,不提这个。”真是悲哀呀!
★在我的多数诗歌中,有两个亲如姊妹的词是我不厌重复的,即:光线与阴影。我对它们的运用近于嗜好。它们是不同的光源带出的光线,不同的物体投下的阴影——在同一个物理背景上,光与影构成的斑驳的美感令我迷醉。当我静观一个物体迎光的背面倾泻出一道“暗影”,我会觉得它像一块有“重量”的东西,你试图去抓它,却什么也抓不到,但它的确存在。它在视觉的意义上似乎是一个“实体”,在触觉的意义上却是“空”的。它与光与实体之间很容易“交融”为一个“诗意”的轮廓——它很容易让一首诗带出几何的安静的美。
★诗歌往往诞生在朦胧的预感中——它发轫于一个不甚清晰的带有奇迹性质的某个意念或意象。一只偶然打开的柜子中的一本硬皮日记本,一枝颜色陈旧的压扁的玫瑰,一张字迹模糊的皱褶的纸条……都可能引发一次诗意的萌芽。世间的任何元素及元素之间构成的角线,都可能激发一首诗“朦胧的预感”——我经常会,在看到那些沉淀着时光感的元素的瞬间,产生写诗的冲动,愿望。预感总是提前于写作,像一个混沌的子宫,在开写之前就已经存在;但,这样的预感多限在落足了时光感的存在物上——时光感(或日陈旧感)是形成诗意的一种相对指事的染色体,它提供存在的原朴色素,暗示其已有的可能性与将有的可能性。一首现在写下的诗,也可以成为未来的某一首诗的动机;一首具备了多种可能性的诗,才会迎得起时光的霸悍。
★我的片断正在构成我的卷册;我相信经过我的所有零件似的时辰正在汇向一个总时辰。有一本书,我经常能看到它,但我不描述它。有时,我还能看到打在它封面上的某道光线,正午的,抑或是午夜的。我看见那本书,我不能描述它,我也不能像拿着我的其他已经出版于世的书那样,来到咖啡馆里,自炫或与你们一起分读。现在还不是时候,现在,连我也触摸不到它——这样一本书,我称之为卷册,只一本,唯独的一本。它被时光护佑,它正在成就中;容我不小心描述它一次,它的封面是黑色的,或是墨绿色的,整本书放在一个更大的盒子内或陈旧的书架上,像一团方形的光,安静,安详,它被打开过,又被合上了。
★突然有一个想法:这个世问,也许应该是,人们只读到了日日更新的诗篇,却从没有见过创作这些诗篇的诗人。诗人必定是某一个人,但却不公开。就好比,同居一室的两个人,其中一个是诗人,另一个从不知晓,却读过他的诗。人们从来都没有见过诗人,只有诗人自己知道他自己。也许,他俗世的身份是一个建筑工程师、一个教师、一个伐木工,然而,他从不向世人宣布:我是一个诗人。诗人是上帝庇护下的一个秘密的孩子,“无形”地配合着上帝的“无形”之在;人们一直想找到并拜见诗人,却从没有找到,也从没有见过一次。一个诗人的诞生与一个诗人的死亡只在秘密中发生(可惜,这样的想法迟了,毕竟,位为鼻祖的诗人们没有这样做,以致,后来的诗人们学成了一种急于登台亮相,勇于标榜的习性)。
★有一些事物,我永远也不会把它们写在诗歌中。比如蛇——在我迄今为止的所有诗篇中,都没有“蛇”这个意象。因为它身上天生有种令人恐惧的气氛——不是气息。我说不上是因为它的样子,还是别的什么,反正,只要看它一眼,我就会毛骨悚然;再有就是毛串串虫(身上长了许多腿的那种虫子)、癞蛤蟆什么的。诗歌在本质上就是给人以美感、安详的,它必须由世间美好的事物构成。所以,我很计较诗歌的元素。什么都可以人诗一说,我从不信任,这和什么都可以做成菜一样荒唐。选取的重要在于,它检验一个人的排丑功能。这个世上,美好的终究是美好的,也许上帝早就划分好了。
★对语言的选择、替换、删除,就是对语言能否最大限度地接近事物真相的一次次检验。诗歌是语言的银器,需要反复打制、磨合,直到削掉语言多余的毛边。什么样的语言诞生什么样的诗歌。诗歌的区别,首先是语言的区别——或者说是语言方式的区别。诗人只有成为语言的绑匪,才能赢得语言的智慧。写作就是捕获语言——不是对语言的信手拈来,而是在排斥中取得语言的意外光临。诗歌是语言的意外,写下第一句时,所剩下的句子均处于未知状态——我正是在这种未知中敲打着一扇扇陌生的语言之门。所以,只有写出了由陌生语言构成的诗歌,我才肯罢休。
★诗歌就是一种“金字塔”文本,它属于少数读者。指望所有人都喜欢阅读诗歌,只有一种可能,即,所有人都取得了一致的文明修炼,艺术审美,并怀有孩童般的纯洁与蒙昧,然而,这几乎不可能。任何一个时代,芸芸众生都参差不一,志趣各异,喜好有别。诗歌必须有所排斥,选对它的拥戴者。有句话是这样说的:给风的预言只给风,因为只有风会倾听。所以,诗歌不是写给一切人的。有时,一首诗不需要第二个读者。不必抱怨诗歌的处境不妙,不必把诗歌降值到人人皆晓。对有些人而言,诗歌就是隐藏在星空中的某一粒星辰,高不可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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