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范子琪到这里的时候也就是17岁,带他来的人说到了,你自己收拾收拾,不出差错就行。范子琪也不忙进屋,把行李放在石阶上就转悠去了。
出门就是一条小河,见得到河里的五彩石,还有鱼在里面慢慢游动,鱼不大,也就一拃大,但多,一群一群的,像云在天上飘。范子琪心里就动了一下。过了小桥,是一片稻田,也不大,山湾里的田就是这个样子,忽宽忽窄,忽长忽短,随行就势,但田埂上有蚂蚱,脚一到就跳到别处去了,扑扑扑乱飞,雨点样急促。田埂上还有野小蒜,一丛一丛,又肥又嫩,仿佛是哪家种的。范子琪心里又动了动。走到山坡上,就见到肥硕的灰挑菜,那种叶面上有着一层银白色灰似的野菜叶片底处是暗红色,渐次变绿,嫩得滴水,还有马苋菜、蒲公英,最使他高兴的是坡脚有一堆粪,是集体的肥料,堆得久了,上面长出一片小油菜,小油菜其实是油菜种子随意散落的,无主,也就成了野菜。
范子琪爱吃,人都有个天性,有的人天生爱画画,有的人天生爱音乐,手一沾就会了。他的这个天性让他平庸,但他愿意平庸。初中毕业了,他出身不好,成绩也平平,升不了学就出来做事。那时初中生还很金贵,也找得到好的工作,但他的出身害了他,就只能到这里来了。
也还是寂寞,购销店就在一面山崖下,是过去地主的一座楼房,虽然破败了,格局仍是阔大,还很坚固。房前面是个铺青石的院子,石缝间蓬勃地长着草丛,老的枯枝还在,新草已盖过脚踝,耗子肥硕,且胆大钻出草丛,淡定看人。院子边上还有一座石砌的雕楼,防土匪的,还有枪眼,里面漆黑,潮湿的霉味老远就闻得到。没有人进去的,连顽皮的男娃也不敢去,据说还吊死过一个白衣女子。
白天还有人来,趴在窗口买些东西,也有些年长的人和他讲讲话,咂一阵叶子烟,咳一阵痰,用脚将痰搓了,蹒跚走人。一些泥猴似的娃娃在柜台前张望一阵,虽然闻得见混和着煤油、白酒、肥皂以及其他东西的味道,但也就是看得到得不到,那时啥都是凭票供应的。煤油灯不到什么都看不见是不会点灯的,就是从地里回来晚了,做饭就在柴火的余光里做,不会有差错。饮食本来就简单,家境好点的,炒上一锅洋芋,拌上一碗青辣椒。差一点的,也就是煮一大锅毛皮洋芋,舀碗酱,人吃猪也吃,手一捏将中间部分吃了,两头丢给猪,猪就在身后呢,两眼放光,一嘴吞下,还要啥灯光。只有客人来,只有娃娃做作业才会点灯。
买煤油要票,买肥皂要票,买电池要票,甚至买火柴也要票。没有票只能远远地看一看,闻一闻,即使得不到,看一看闻一闻也是好的,就每天都有人来,当然多是娃娃,任他们叽叽喳喳说一气,散了,院子又岑寂起来。
唯一能填补寂寞的,便是做吃的。范子琪爱吃,更爱吃精细的食品,这大概和他开绸店铺的老爹有关系,都说遗传是神秘的,老爹不经意就把这个遗传传给他了。可那是什么年代,家家都吃不饱,还谈啥吃好。他们一家最爱听老爹讲过去怎么吃,也最恨老爹讲吃。老爹讲过去“邓烧麦”家烧麦皮怎样薄,薄得照得见人,肉馅怎样鲜,肉馅要用五花精肉,用刀背剁,不能沾水,免了刀腥味,醋用生醋,放红糖、大蒜、毛菇,文火熬,熬一个时辰,用细纱布将作料滤掉,这样的醋,醇厚、回甜、透香,余味绵长。光那馅皮,就有十几道工序,用精面粗揉、细揉、拉长、甩打,至半干燥后再放清油揉,直到手一抻,面块透明方可。老爹讲的,让他们无比神往也无比痛恨,无比神往后是饥肠辘辘,是清口水长淌,是连桌子板凳都恨不得啃掉的痛苦。
在城里没有吃的条件,更没有吃好一些的条件,现在终于有了。凭票供应的粮食,依然是每月30斤,这30斤有一半是包谷,肉依然是一斤,油二两,每天炒菜,连锅也抹不遍的。范子琪捉来鱼,就先用清油抹一下锅底,把肥腴的鱼平铺在锅底,用文火慢慢烤,竟然烤出油来,将烤出的油煎鱼,还真应了“将你的油炸你的骨头”的老话,鱼还挺香。可范子琪现在是在购销店呵,这个购销店不是供销社的购销店,是供销合作商店的购销店,供销社不是全民所有制的,是集体所有制的,供销合作社商店地位就令人尴尬了,是合作性质的,说白了就是把一些小摊小贩组织起来,以合作方式统一经销,地位是很差的,就像大户人家主子在外娶的小妾,不能登堂入室的,差尽管差,但还有一杯羹,统销统购还让他们经营,这就有些闲钱余米。
到乡场上,范子琪无师自通,循着味走访了供销社、食品组、粮管所。食品组是管肉类的,猪肉,当然只有猪肉,还有猪油,粮管所掌握着粮油类,大米、包谷、豆类都是,范子琪不是善于交往的人,红着脸作了自我介绍,人家知道他是供销合作商店的,也就客气,彼此都有可以交往的东西。客气归客气,买粮的时候还是大米一半包谷一半,挺原则的。范子琪也不多讲,背着回去了。
村里死了一头老牛,滚岩死的。牛很老了,腿脚打颤,为一口草滚下悬崖。分牛肉时,村长想到范子琪,这是个讲情义的人,每次婆娘去打煤油,他总会多灌几两,就是肥皂,也会多卖一块,电池呢,也比别人多,最宝贵的布料,也会买到赊头。一匹布你扯七尺,他扯八尺,到最后总会剩那么一小截,就是赊头,可以自己处理。村长感念他的好,给他留了一块,夜里送去,范子琪兴奋得眼里冒光。
虽然是滚岩死的牛,虽然老牛的肉柴,并且碎得不成形,范子琪还是有信心做出美味来。连夜将牛肉反复清漂了,又摸着黑打着电筒,摘了满满一捧还在树上的花椒,老花椒是有的,但就没鲜椒味了,还加了草果、八角、山楂,找了个大铝盆,将火燃得旺旺的,守着,一勺一勺将浮在汤里的泡沫打尽,水沸、泡沫尽,又燃了小火,倒尽半瓶自己做的料酒(那时是没有卖的),香味就起来了。也不睡,坐在火边守着文火熬,柴得像树皮似的牛肉,终于熬得酥软,咬在嘴里入口即化,那时天已透出晨曦。范子琪封了火,在小河里洗把脸,到田埂上捋了几把鲜嫩的野小蒜,到山坡上摘了一堆汪着露珠的薄荷。薄荷清凉,去膻味最好。又摘来野油菜,清水煮,爽口,又解腻。
当天来了七八个人,有供销社百货柜台的,食品小组操刀的,粮管所卖粮的,还有村长,供销社的老刘提了两瓶大曲酒,粮管所的老朱提了一兜毛壳花生,食品站的宋毛胡提了一付猪大肠,都是稀罕物。才到门边,就被那香味熏倒了,连连叫到好香好香,小范,你狗日好手艺,咋把牛肉煮得这样香。
那晚吃得痛快,吃得惬意,都说从来没吃过这么香懦松浓又有嚼头的牛肉。村长纳闷,想这老得啃不动,又柴又松的牛肉咋弄得这么好吃呢?两瓶酒很快喝完,众人嚷着不够,范子琪为难,瞟着柜台,说酒都是凭票买的,有人拿票来买又无酒,就交待不了。供销社老刘说,怕个球,我在还会为难你,提来喝,酒找我要。范子琪知道他管调拨,心里大喜,提了两瓶,任他们吃喝。
吃饱喝足,沏了浓茶,又将毛壳花生炒了,喝茶吃花生,讲闲话,兴尽相扶着出门,说今晚吃得高兴,喝得痛快,小范,有啥讲一声。范子琪兴奋,知道以后好办事了。
一个人的购销店是很寂寞的,没有人讲话,白天还好,一到夜里就寂寂无声,寂静中一丁点声音都会放得很大。一个耗子从天花板上过,轰轰隆隆有如千军万马。范子琪开始很烦,后来却离不开了,真的没有这种声响,人就在坟墓中了。范子琪很快适应了这种环境,他原本就是个闲散的人,他喜欢他家过去的生活方式,前开店,后居家,店和家浑然一体,老爹坐在柜台里,可以慢慢悠悠地品茶,吃酸辣饺面,他对很讲规矩的生活不习惯,对冰冷的没有生命的机械很排斥,当了三个月学徒就逃之夭夭了。而在这里,虽然孤寂,但生活却是闲适的,都是凭票供应,就没有多少人买东西,柜台前,只有一只狗时时趴在那里,他对那只狗很友善,有时有剩饭剩菜,就倒给它吃,那狗大概是饿的,吃得兴奋,吃得风卷残云,吃完没忘记向他示好,跑过来亲他、舔他,他就逗它玩,日子也就有了一些生气。清早他到小河边洗脸,小河里氤氲着薄薄淡淡、似有若无的蜃气,柳树剩了个剪影,黄牛趟水而过,水浑了一会儿,依旧清澈,鸭子不甘寂寂,总是呱呱地叫着,无端搧动羽翼。范子琪心里温润,很满足自己的生活。他端了个白色搪瓷洗脸盆,毛巾是白的,香皂是鸭蛋绿的,漱口缸是鹅黄色的,小河里的水清得人心疼,白毛巾打了香皂,香皂的香味和水的清凉一并浸入肺腑,让他惬意无比。那张白毛巾,白成天上扯下的云絮,在水里轻漾,手一松,随水去了。崖壁下墨绿色的水面上,就有了一块白云,他追逐却不急于捡拾,看它一会儿停泊在乱花繁茂的石堤下与色彩绚丽的光影嬉戏,一会旋转飘曳,在湍流里惊慌失措,跌扑挣扎,一会被一只长脚鹭鸶用嘴啄住,白色的云彩让它惊诧,总也拖不住,来来回回地较量,终是无力,嘴一松,白色云彩在悠然而去……
土坡田埂上,湿漉漉的,野小蒜的叶面跃入眼帘,这野小蒜有的地方就有,没有的地方找个半天不见踪迹。范子琪窃喜、弯腰、拨开杂草,用随身带的一把小刀挖土。野小蒜如果硬拔,就只有叶片了,它的球状根茎在泥土里。连着主茎的是一个大的球茎,还有好些小的球茎,范子琪有耐心,细细地刨土,该用狠力时狠一些,该轻柔时轻柔,白色的球茎出来了,拇指般大,雪白,沁出淡淡的辛辣的香,小的,珍珠似散落。他有足够的时间和耐心,慢慢地捡拾。野小蒜味辛而芳香,极其开胃,扯张滴着露水的瓜叶包了,放在一丛野花下,又走,就是那面斜坡了。
何时下的雨,所有的植物都凝结了水珠子,人一走,水珠籁籁落下。范子琪的裤脚早就湿了,那双解放牌胶鞋早就湿了,红色的土胶粘,鞋是难拔出的,索性脱了,光着脚,脚一接触柔软的泥土,心就微微颤抖,那种柔软,那种微寒还温的感觉,那种婴儿躺在母亲裸身上的感觉,让他一下子有些晕眩。他细细地体味身体和泥土的奇妙融合,感到温热的地气灌入了全身,关节和骨骼滋滋地生长,大脑和胸腔清爽透亮,他想人为什么要回归于土地,人是由泥土生成的,真正只有回归了土地,灵魂才找到了栖息地。
正在诗意地想,肚子却咕咕叫了起来,他不打算走得太远,那样肚子饿得更凶,毕竟年轻,吃是首要的。眼睛突然一亮,看到山坡上一片银光,灰挑菜成熟得正好。前一阵干旱,他来了几次,这里的野花、野草、野菜都蔫蔫的,山坡蓄不住水,所有的植物蔫蔫的,灰挑菜贴着地面,叶片粗硬,芨芨菜耐旱,但也像铁片似硬涩。也就是几天光景,雨一润,山坡就万物勃发,满目葱茏了。灰挑菜向四面蓬勃着嫩叶,这种暗绿中沁红的就是极鲜嫩的了,叶面上被撒上一层银灰,手一触就没了。灰挑菜是极普通也极好吃的野菜,味绵长,口感好,手一掐,嫩茎和叶片就冒出汁来了。不远处,又见到那片野油菜,野油菜,长在肥料堆上,就极肥硕、鲜嫩、壮壮的,叶片厚厚的,颤颤地托着露珠,看得人心花怒放。范子琪心生奇怪,这么好的野油菜怎么会没有人摘呢?远处的坡地上,看得到插了红旗的地块,看得到挥动锄头的人的剪影,他于是明白,能像他这样悠闲的只有他一人。他心里满足起来,人,有闲才是最大的幸福。
在小河里洗净了鞋,洗净了脚,又洗净了野菜,一把野小蒜,叶片碧绿,茎是白色的,细细捡剥干净,碧玉般洁净。灰挑菜是不能多洗的,在清流里濯一濯,野油菜肥腴,去根、洗泥,鲜嫩如出浴少妇。回去,把火捅旺,在沸水里将灰挑菜一氽,就行了,剥了蒜,捣成泥,放上辣子,再加酱油和醋,就成了。野小蒜可生拌,亦可在沸水里一氽,切碎,辛辣芳香味弥漫,搅得人肠胃蠕动。野油菜下水少熟,碧玉般翻滚,顷刻就行。这得有好醮水,醮水是本地酱,色鲜、味醇、微辣、芳香,综合其他佐料,最好不过。辣子就讲究,须在火边炕干炕脆,须用手捻碎,找一块韧性的牛皮纸,包住辣子,两手一捻,有酥脆的破裂声,手感极好,再捻,牛皮纸里是匀匀的碎面了。在砧板上切碎的有刀腥味。又去取一坨老腊肉,肥瘦相间,蒸熟,肥的如凝脂,瘦的如玫瑰。香味四处弥漫,直入肺腑。生活是极简单的,极简单的生活在他手里变成艺术,精心做好,不忍心囫囵吞下,先吃碗包谷饭垫底,然后慢慢品味,拈一块蒸腊肉,不忙咀嚼,含在嘴里吸吮,让腊肉的汁液和芳香浸透口腔,再咀嚼,肥的滑腻,入口即化,瘦的香得化不开,细细品味,把味品足、品透,头脑、胸腔,畅快不已。日子厚重起来,丰盈起来,寂寞荡然无存。
有人住进院子西角的碉楼,这叫范子琪惊诧不已。这人瘦瘦的,高高的,头发蓬乱,面呈菜色,戴深度眼镜,碉楼阴森,多少年无人敢进,村人忌讳从不近前,有人看见吊死的白衣女子从里面飘然而出,范子琪年轻气盛,但晚上也不敢开门外出,尿都是尿在尿罐里的。虽然胆大,但煤油灯摇曳,影影绰绰中背脊发凉,听到夜风急迫,也是捂紧被子才睡得着的,现在竟然有人住了进去。
住进去的是一个犯了错误的科长,好像是历史上的问题,又好像是言论上的问题,总之是下放来改造。这人胆大,竟然出入无禁,也不见他惊悚惶恐,也不见他阴气缠身。范子琪默默观察,这人沉默,和那阴森寂静正好吻合,于是心生好奇,几次和他打招呼,都是点点头,不想多讲话的样子。过了几天,这人夜里来敲门,范子琪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问清,勉强去开,却见这人头破了,流了一脸血。他向范子琪要了些酒清洗,很镇静的样子,包扎完毕,他说可不可以卖对电池给他,他没有票,为难就算了。范子琪拿了对新电池给他,他说夜里碉楼太黑,眼睛又近视,有电池就好了。范子琪问他怕不怕,碉楼吊死过人的。他说不怕,自己和鬼差不多了,鬼咋会怕鬼呢,他怕的是人。范子琪一下就佩服起来,想请他坐下喝茶,想叫他讲讲话,寂寂长夜,是第一次有人来,讲讲话也是好的。这人摇头,说夜里长坐对你不好,我是来改造的,不要牵连于你。临出门,他又回头,欲言又止,范子琪问你有啥事?尽管讲。他难为情地搓手,说能不能卖点煤油给我,为难的话就算了。这事是有些为难,啥都是凭票供应的,包括电池。但种种物品总有些余额,不多的余额是他们交换其他商品的条件,范子琪想想住在鬼魅出没的碉楼,没有点光亮其实是很可怕的,就用空酒瓶打了一斤煤油给他,他千恩万谢的走了。
这人随生产队的社员去出工,每天起得早,回来也晚,很少见他做饭,更少见他去买菜。社员家有点自留地,可以种点蔬菜,范子琪和他们关系好,他们会送点白菜、萝卜之类的菜给他。这人就没人送,他是来改造的,大家都不想沾晦气。范子琪见过他做饭,事实上那不叫做饭,是弄点什么填填肚子。他在碉楼前支了三块石,又找些枯枝败叶,那时生态还在好,找点柴是不费劲的,他支上铝锅,倒上清水,柴火不干,浓烟滚滚,弄得连他都影影绰绰,时显时露,形同白天里的鬼。只听得见急促的咳嗽声,烟雾散尽,他又出现,佝偻着腰往沸了的水里倒包谷面,他原本是要搅包谷糊糊的,可沸水里倒包谷面,就成包谷坨坨了,这倒成全了他,真正的疙瘩面汤煮好了,是有嚼头的,且耐饿。但他倒在沸水里,疙瘩外面熟里面生,一咬,干包谷面就喷出来了。范子琪见他这样,心里有些同情也有些鄙视,这人呐,当官当惯了,恐怕从来没做过饭,范子琪见他吃得艰难,吃得直皱眉头,喷出的干包谷面糊在乱蓬蓬的胡须上,心里不忍,就过去帮他重做,先用清水将包谷面搅匀了,水也就沸了,又取来一把小勺,一勺一勺舀进去,一会儿沸水里就漾漾地游动着一群蝌蚪似的东西,止了火,舀了一个蝌蚪尝尝,绵软,有筋道,回味无穷。这人囫囵着一气连汤喝干吃尽,连说好吃好吃,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疙瘩,说小兄弟你咋做得这么好吃?你学过厨?范子琪说我几岁就开始做事,哪像你们当官的人,有保姆,在单位有食堂。那人叹口气,那都是过去了,一切重来,重来。
这人爱读书,他住在碉楼的三层,为了防止光线泄出去,将窗门关得死死的,还抱来稻草堵上。每天早上见他佝偻着腰打着呵欠出来,菜青的脸变得黑黑的,范子琪想人到了这一步,还读啥书哟,又有些佩服,自己家贫没读过多少书的,现在闲了,又无书可看,只是不好意思开口借书,那年头看书也是犯忌的,人家来改造,向人家借书,就有点揭露的意思。
夜里,这人来敲门,手里抬着一碗干包谷,说小兄弟,借你的火炒炒包谷,行么?范子琪知道他是饿了,夜里又没啥吃的,嚼点干包谷总能充饥,就取来铁锅,帮他把干包谷炒好,那人抓了一把,说好香,小兄弟你也尝点。范子琪说你夜里熬夜看书,太伤身体,吃这个也没营养。那人说我没看书,只是睡不着。范子琪说你莫装了,你还信不过我?那人说习惯了,不看书真的无法过了。小兄弟,你信得过我,我感谢你,你人年轻,时间又多,也看看书吧。
夜太寂静,范子琪在寂然中竟然听得到嚼炒干包谷的声音,声音从漆黑的碉楼中传来,微弱的撞击着他的耳膜,范子琪想象着他在煤油灯下看书的情景,煤油灯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老长,灯光摇曳,影子也摇曳,咀嚼炒干包谷使他脖子伸得老长,吞咽不下就打嗝,舀了凉水咕咙咕咙灌下,又凑近灯看书。范子琪于是明白,这人为什么没有倒下,即使倒下,他的灵魂也会在碉楼里飞翔,和那白衣女子轻盈地巡视村庄、田野、群山。
范子琪终于借来书,那人说他在看《资本论》,这书不适合他读,不容易看懂,他借他的是《巴黎圣母院》,他说看完书,你就知道我就是住在巴黎圣母院里的那个丑八怪,没有人愿意理我,但我还是有颗善良的心哩……
范子琪时间真的是太多了,他除了赶场天要到乡场上去摆摊,赶场天人太多,在各个村购销店的人都要去摆摊。他很乐意去,他太寂寞,赶场天喧嚣的噪声让他回到人世。他想看水塞河堤的乡场,挨挨挤挤的人像一朵一朵浊黄的浪花,在乡场的河流里碰撞、裹挟、融合,发出震天动地的音响。都知道他善于做吃的,就不要他摆摊了,供销社、食品组、粮管所的一帮人合在一起,弄了只羊来。范子琪的羊肉做得好,没有膻味,一大铁锅红烧羊肉被大家风卷残云吃个干净,他偷偷地留了一份,他知道那人已经虚脱得不行,走路都是趔趔趄趄的了,哪一天倒下去,恐怕就爬不起来了。这份羊肉他其实还是想吃的,忍着馋带了回来,热了,叫那人来吃。
那人说我们一起吃,这东西是轻易吃不到的,我都忘记它的味了。范子琪说我已经吃过了,再吃就腻了。其实,在那人春蚕吃叶的急促声中,他的胃痉挛了,清口水差不多流下来,但他忍住,想想自己忍的不过是馋,他呢,实际是保命呢。
看书吃炒干包谷不是享受,是受罪,范子琪借了《巴黎圣母院》,关了门,开看,煤油灯光摇曳,飘飘忽忽,忽明忽暗,四周寂静,所有的物品隐匿在黑暗中,在幽晦的光线里展示并不明晰甚至变异的形体,它们搂肩搭背,挤眉弄眼跳跃撒欢,定睛一看,它们又归复原位。范子琪揉揉眼,觉得饿了,喝了一气水,似乎更饿。本想煮面条吃,这在范子琪,在那年代,其实是奢侈的,只是他有粮管所的朋友,每个月可以多买些面条。
范子琪吃面也是有讲究的,吃面最重要的是醋,但通常用的是供销社供应的生醋,味寡酸,酸得沁牙。他的醋要熬过,半锑锅醋,放两扇红糖,再放十多瓣大蒜,最重要的是毛菇,那种干透的毛菇抹下来,成粉末状,放一大把下去,猛火煮沸,再用文火熬,熬得越透彻越好,味融在一起了,再用细纱布过滤,是纯粹的特制的醋了。他的辣椒油也是不轻易给人的,他用的辣椒面是个大、油润、肥腴、色泽通红的干辣椒,用白纱布细细抹去灰,炕得干脆,手一捻就碎的那种。这是很费时间的,范子琪有的是时间,他像完成一件艺术品一样认真。最后用青石碓窝,青石圆杵把脆了的辣椒捣碎,用罗筛筛过。这样的辣椒面,红润晶莹,光泽轻漾,辣、香适宜,再熬清油,油沸稍凉,如果马上倒下去,会把辣椒面弄得有些糊味,如果过凉,辣椒面不香脆。他掌握得好火候,差不多了,油泼上去,嗤的一声油雾蒸腾,香味弥漫,辣椒面里面放得有切成片的大蒜,炒过的芝麻,还有两个草果,几片香叶,用筷子均匀搅动,凉却,香味半天不曾散去。
别人煮面,用“一大锅水”,煮出清汤寡水,还烂面,范子琪煮面,水不多,煮好面后,面条的水刚够面汤,这就要把握得好,水沸,放下的面不多不少,够自己吃,用筷子搅动,水快溢出锅沿,放一勺凉水,冒着泡沫的沸水立即跌落,所谓扬汤止沸,即如此。再沸、再放,几番之后,面熟了,不软不硬,筋道极好,有嚼头,还入味。再将事先配好的碗放在锅边,碗是白底青花细瓷二碗,从家里带来的。抄家时砸了不少,这碗是漏网之鱼。碗里放上细葱、姜末、胡椒面、鲜花椒泡的油,再就是红红的放了芝麻的辣椒油,最重要的是还有一勺白得耀眼的猪油。范子琪知道,好的面条非好的猪油,清油和其他植物油没有那种特殊的香味,也缺少粘合力。好了,可以冲面水了,面水在这时不该叫面水,该叫面汤了。想想看,面水多了里面还会有面的香味么?面水多了还会粘粘的泛着麦面和土碱香味的汤么?这样的面汤冲进碗里,是一种心境,一种奇异,一种享受。这里不说倒而说冲,这是有技艺的,过快过高的方法会把碗里的佐料冲掉,恰到好处的高度和速度,冲下去碗里立即泛起一层泡沫,所有的佐料一瞬间被一种强大的有温度的汤包融,各自散发出自己的香味,愉快地融为一个整体。香味弥漫,色泽悦目,味道呢,不用说的了。将锅里的面条捞进去,整齐地堆迭,金黄色的面条像座岛屿,泛着红油的面汤像红色的海潮,簇拥着、喧腾着,蒸腾着不绝如缕的热气。这样的面条,还没吃,肠胃已经蠕动,清口水已经快流下来。
范子琪今晚很想煮面条吃,但他想体验一下那个人的生活,他看到漆黑的夜空里,碉楼寂寂,巨大的黑色身影,鬼魅般盘踞。尽管黑,但还是看得到三楼窗口的似有若无的丝丝光亮,这种光亮不认真看是看不到的,模糊成老眼昏花的眼。范子琪知道那人还在读书,夜深人静,深秋的高原已经寒意凛然,范子琪坐在火边尚觉寒意侵人,他想那人肯定缩在潮湿冰冷的被窝里,双脚冻得发木,耳朵冻得彤红,不时搓动双手,四面透风的碉楼,唯一可以御寒的就是稻草,他抱了很多稻草垒在床上,可怎么抵御得碉楼的潮湿、漏风?况且,他吃的是啥?体内的食物消失殆尽,热量释放不了,他饥肠辘辘,抓起一把包谷,已经炒干炒脆的干包谷,回了潮,变得棉软,他贪婪地快速地吃了一把,望着不多的快盖不住碗底的炒包谷,他忍住饿,一粒一粒地吃,边吃边看书,脸上尽是满足。吃了一会,放下书,专注地吃炒包谷,他眯着眼,嘴慢慢蠕动,一点一点地嚼,反复地嚼,把炒包谷的余味尽吞肚里,享受吃的过程。这就像有人吃山珍海味一样享受,但此时,一定是比山珍海味好吃得多的了。
范子琪就不煮面条了,他撬开火,架上铁锅,去口袋里舀了一碗干包谷,他的包谷比那人的包谷好多了,是特级的,颗粒完整,色泽金黄,把火盖住,只剩下温柔的文火,慢慢炒,炒一阵,把铁锅掂起来向上扬,反复抖动,让包谷降温,然后再炒,这样炒的包谷,干焦脆香,表面金黄,不糊不黑。那人来炒包谷,恨不得一下子就熟,哗哗的炒,炒得黑烟直冒,糊味刺鼻,又小又瘪,又黑又糊的包谷其丑无比,包谷又辣又糊,全无了包谷的香味。但他匆匆抬着回去,范子琪知道他要面子,他的鼻翼抽动着,眼睛贪婪地盯着锅,如果没有人,恐怕早就一把一把地抓着吃了。
慢慢地极有耐心地炒包谷,于范子琪是个享受,他肚子不饿,时间又充裕,明早睡到几点也无人管他的。深秋夜寒,缩在被窝里也睡不着,不如坐在火边,有煤油灯跳跃,将周围物品虚幻成一个温暖的环境,有门外的风飒飒作响,忽紧忽慢,背后山崖上有枯枝折断的声音,还有鸟叫虫鸣。最近读了些书,他感悟到大自然的微妙。然而,读书和嚼干包谷并不美妙,他炒的干包谷应该是比较好的,干、香、脆,但吃了几把就觉得肚子胀得厉害。心里火烧火燎的,口又干得紧,忙喝茶,仍然不解渴,肚子胀得厉害。心火外窜,像有石头坠入,眼睛也热得难受,索性取了瓢,咕咙咕咙喝了一大气凉水,一下子凉透,觉得清爽了,只是肚子装满水,胀得更厉害,就站起来走,又到门外撒了一泡长长的尿,本想到外面走一走的,无奈外面太黑,碉楼上尽管住了人,他始终畏惧。
事情越来越严重,他在屋里走来走去肚子仍然胀得厉害,他知道自己犯了个致命的错,这炒包谷又干又脆又上火,自己只图痛快,呼哧呼哧地喝了几瓢水,干燥如石灰的包谷遇到哗哗的冷水,立即膨胀起来,肠胃始终是肉做的,怎经得住这忽干忽燥、忽凉忽冰的折腾。范子琪感到肚子疼起来了,肠胃痉挛,互相绞杀,疼得他大汗淋漓。更为糟糕的是腹泻了,这玩意来得急,容不得他多想,赶紧朝门外跑去,厕所在碉楼下,晚上他从来不敢来的,这阵也顾不得了。才蹲下,水一样的东西就喷涌而出。回来,似乎好了一些,可过了一阵,肚子又疼起来,胀疼紧迫,不敢懈怠,又朝碉楼下冲去。
回来找药,无奈找不到,他平时是不吃药的,人年轻、身体好,自然就不会备药,村里是有赤脚医生的,可赤脚医生家住在岩后的山凹里,又是半夜,黑且不说,他已经虚脱得头晕目眩,四肢无力,走路都要扶墙了。
这天晚上范子琪一夜没睡,他不敢睡下,他怕突如其来的腹泻把控不住,坐在火塘边,一有动静赶紧跑。折腾到天快亮,终于不再拉肚,想来肚里已经没有任何东西了,但他却虚弱至极,头晕眼花,走路仿佛在棉花上,好不容易扶着墙摸到房间,倒头就睡,直到中午,有人使劲拍门,才醒过来。
从此他再也不敢吃炒干包谷,别说吃,就是想起来也一阵恶心。那人来借火炒干包谷,他就坚决地不答应。那人尴尬地端着那碗干包谷,不解地看着他,他将那晚的事讲了,那人长叹了口气,啥也没说佝偻着走了。
二
一眨眼,两年多过去了,范子琪不仅适应了这里的生活,而且自得其乐。他和村人关系搞得极好,有人来,总和人家讲讲话,天睛好的日子,他还会抬几个凳子摆在门口,让那些上了年纪的老人坐着,他们穿着长衫,裹着包头,一身油腻腻的,他也不嫌弃,只是抽不了叶子烟。这些老年人都抽自己种的叶子烟,叶大,辛辣、呛人,几匹叶子烟放在衣柜里都可以杀虫,想想有多厉害?他学会了抽纸烟,几分钱一包的“钢花”“春耕”两头点火,属于低挡劣质烟,他给老年人,他们说不带劲,婉转谢绝。但年轻人、中年人还是挺喜欢的,他喜欢他们来,讲讲话,人也不太寂寞,有小娃娃来,还会给他们水果糖,当然是一人一颗,但他们高兴得很,有的舔舔,舍不得吃,还带回去给弟妹。
偶尔回去,反而不习惯,所有人都在忙,也不知道在忙什么?连母亲这样的没有工作的居民老妈妈,也都要去积肥,拔麦子,做土化肥。家里无人,又没有啥好吃的,连一颗新鲜白菜也找不到,要做吃的,就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了。匆匆回来,他觉得自己这个工作太好了,虽然是合作性质的,又远在乡下的山沟里,说媳妇时总开不了口,人家一听合作商店,又远在乡下山沟,就没下文。范子琪不着急,不沮丧,悠然自得的回去了。
那人病得厉害,病得起不了床。其实,他的病和营养不良有直接关系,他那种生活,叫啥生活,虽然后来勉强学会做饭,但那是什么饭呵,生一半熟一半,他蒸的包谷饭,不会分汤,不会搅匀,不会分两次蒸,要么基本上是干的没有熟的包谷面,要么是稀得成不了团,他更多时候是搅成稀饭吃。做包谷面也是要技巧的,还要有时间,有功夫,他既无功夫又无技巧,就只有喝稀里糊涂的稀饭了。
缺少菜,缺少油,肉更稀罕。他还没开除公职,还有票,赶场天去买肉,人家知道他是来劳动改造的,给他的肉皮多骨头大,拿回来也不知咋做,一锅煮了,放些盐,肉里还有殷红的血水,半生不熟就捞起来吃,一个月的肉票,被他一次就吃完了。他几乎没有做过菜,买菜要上乡场,他没时间,买来也不会做,有的社员见他可怜,偷偷送他几棵白菜,几棵青菜,他用清水煮了,抓些盐进去,半生不熟就吃了。一个大婶偷偷送他一碗酱,还是托范子琪送的,白天不敢送,晚上不敢来。他住的碉楼,晚上谁也不敢来的,这酱就成了他最佳佐餐的了。
村长这人看似凶恶,其实人不坏,他是土改时的积极分子,不穷到极致是当不了积极分子的,所以他恨一切的坏人。那时的坏人大体分为地富反坏右,这人大体上属于右一类,但又没被打为右派,因为那时反右已经结束了。大概是言论方面的问题,也没定性,批斗一阵下放来劳动改造,村长平时对他挺凶的,随时黑着脸训斥他,但看他病成这样,村长也就不强迫他劳动,当然也不能放他回家,村长让岩上住的赤脚医生给他看病,赤脚医生看后对他说,也没致命的大病,其他病肯定不少,但主要是长期劳累,营养极差,虚弱得很,拖下去,会要命的。村长说不能让他死在这里,否则我的罪孽就大了,你要想办法让他活。赤脚医生说好办,你批给他一些大米、黄豆,村上有死牛烂马,也分他一些就行了。村长说这个好办,按你说的办。
村长叫来保管员,让他送五十斤大米,十斤黄豆,五斤红豆,二十斤包谷给他。保管员心里不满,说粮食这样紧张,社员都吃不饱,却要给他这么多,他是啥人你不知道?村长专横,说叫你送你就送,罗嗦个球,你管他啥子人,他首先是个人,是人就不能死在我这里。保管员还在争辩,嘟嚷着说这也不是你家的,想给谁就给谁。村长火了,说肯定不是老子的,更不是你龟儿的,你做的事不要以为老子晓不得,村后李寡妇那里你还送少了。村长这样一讲,保管员再也不敢吭声,背起粮食要走。村长说记住,我家里还有一条狗脚,你顺便捎了去。
一下子得了这么多东西,这人自是欢喜不迭。尤其让他高兴的,是不让他去劳动了。对于劳动,他其实谈不上喜欢,也谈不上畏惧,他还是愿意劳动的,劳动创造一切,是马克思主义的基本原理,否则还谈什么共产党人,否则还谈什么《资本论》,只是他在集体劳动中没有尝到劳动的快乐,只有负罪的劳役感,更主要的是没有看书的时间。他带来的书多,沉重的劳动使他疲惫不堪,营养极差还吃不饱肚子,使他撑不住,以至快危及生命。
面对这么多的食物,他想应该送一些给范子琪,他打扰他的时候不少,一会儿借锅,一会儿借火,一些时候还蹭饭,尽管这是他主动邀请的,但毕竟吃了。他太羡慕这小伙子了,年纪轻轻,竟然做得这样的好饭菜。事实上,他也没有多少大鱼大肉,尽管他能买到一些,毕竟有限。事实上是他会做,一块豆腐,一棵白菜,一片肉皮子,他都能做成佳肴美味。有次下工回来,老远就闻到一股浓郁的甜甜的带着花儿香味的清香,直钻人的肺腑,刺激着人的味觉,搅动着肠胃。范子琪招呼他进去,舀了满满一大碗包谷饭给他,松软的金黄色的包谷饭里,点缀着星星点点的金色的花,就像金黄的夜光,无数的星星在眨眼睛,浓郁香甜的味,袅袅升起,捧着的那碗饭,珍馐般诱人,那年头的包谷饭是极难吃的,包谷是马料包谷,颗粒小而渗进了“六六”粉末,包谷皮厚而糙,用水一冲,一碗都是包谷皮皮,可范子琪竟然能做得这样好吃。范子琪说河埂上槐花开了,去采时还沾着露水呢,他说包谷面蒸头一遍,分汤时把槐花撒进搅匀,再蒸,气冒圆满就行了。那顿饭,有炒豆渣,豆渣雪白,放上碧绿的韭菜,鲜红的辣椒,不知还有什么,味出奇的好。有槐花尖蒸火腿,这就是佳肴了,槐花尖少,极难采,味奇香,蒸时不用水洗,原本就是极洁净的,采时,范子琪是洗净了手的。火腿当然只有他有,不多,平时也是舍不得吃的,玫瑰一般红红的火腿片,放上碧绿的槐花尖,那香味就不是沁出而是钻入了。还有一碟野小蒜,碧绿的叶片,雪白的球茎,在沸水里氽一下,切一下,不能太碎,放上炕上的糊辣椒,手揉的,味辛辣而芳香,还有一锅清水煮白菜,白菜是隔壁陈二婶家的,范子琪有时送她几盒火柴,有时多打几两煤油,陈二婶无以回报,让他吃菜尽管去摘,菜是农家肥种的,小河边的自留地,水好,肥足,菜自然肥腴鲜嫩,像新婚不久的小媳妇,范子琪选了颗不大不小的,在小河边洗尽,小河的水是上游不远处的一个巨大的山泉流来的,其实就是泉水,取小河的水煮沸,用手将菜拧断,菜是不能用刀切的,沸水沸到打漩,放进,菜在沸水里旋转,不多时即可。不能用锅盖闷,也不能长时间熬,否则香嫩清甜去了。醮水看似简单,也有讲究的,要用地道的本地酱,葱要小葱,葱白多,有生姜,可放花椒面,提神、爽辣、清香而甜。
匆匆吃完一碗,也不用菜,他觉得满口生津,香甜无比,余味无穷。范子琪给他添了一碗,说现在要慢慢吃,否则无法品味。他脸热了一下,放慢了速度,好在有一碗垫底,可以慢慢品味,果然,那些平常得不能平常的家常菜,竟吃出了珍馐美肴味道,他吃得神清气爽、舒畅无比。多年以后,他常常可以去吃大餐,吃各种稀奇古怪的珍奇食物,但再也找不到那种感觉。
将各种东西一样送了一些给范子琪,范子琪很高兴,尽管他能在粮管所买到,但粮管所的是不能和村里的相比的。那时还没有原生态的说法,但他知道村里留的比粮食仓库里的好多了,粮食仓库的粮食,经年累月,虫蛀鼠食,又放大量“六六”粉,陈年仓味和药味很重,这些粮食,还有着太阳和泥土的芳香呢。范子琪尤其喜欢那些黄豆,颗粒浑圆,色泽金黄,咬一颗,嘎嘣脆香,香味弥漫,范子琪还会点豆花、做豆腐,为此他还请村里的老石匠打了个小石磨,见了金灿灿的黄豆,岂有不喜欢之理。
范子琪想这些食材在他手里注定糟蹋了,他既不会做,又不会计划,弄不好上好的黄豆被他煮吃了,上好的包谷不是炒吃就是煮稀饭糊糊了。他想约他打伙,念头一冒出立即就止了。范子琪想人家一有点好的食材就约,怕别人有想法,想占他便宜,于是就缄了口。
这人也是有这想法的,只是他不敢开口,他是来劳动改造的,劳动改造本身就苦其心志,乏其体肤,脱胎换骨,改造思想,现在还想有人来帮助做吃,而且做好吃的,是大逆不道了。于是他还是吃他的炒干包谷,煮稀面糊糊,只是多了一样,炒黄豆。范子琪看见那金灿灿、圆滚滚的黄豆变成焦黑污浊的东西,心疼不已,又无法言说。
他到小河边溜达,腰是驼得很了,颧骨高耸,双眼深凹、脸色青灰,还有死亡气息。真的,村长遇见他拄着棍,就看见了这气息成团,缠绕着他,像个丝团行则即行,止则即止,村长头上冒出冷汗,想这些东西怎么不见效,是不是他有大病,赤脚医生看不出?问他,他摇头,村长说那些粮食你是咋吃的?他如实说,村长说恁个吃要得个鸡巴,好东西都被你遭踏了。你看人家范子琪是咋个吃的。嘴里说到范子琪,心里就冒出个念头,范子琪精于烹调,会做吃,啥东西在他手里都会变成珍馐美味,把这些东西拿给范子琪,不就把他命保住了吗?对,让他们打伙。话一说出,这人就急了,说要不得,要不得,我是来改造的,这不是让人服侍吗?我的罪更大了。村长说老子说要得就要得,啥服侍不服侍,你是要死的人了,死了还改造个毬。
就这样,范子琪和这人打起了伙,他把村里送他的粮食,包括那块村长家的狗腿一并拿给范子琪。范子琪说村长交待过了,要不然我还真不好开口,怕人家说我占你便宜。他说不是占便宜,是救我命哩。村长不讲,我也不敢开口哩。
范子琪抓了几把黄豆泡好,用青石小磨匀匀磨,磨好了,做成豆浆,豆浆醇厚,乳白色晶莹,冒着袅袅的热气,豆汁原味诱得范子琪也冒清口水,又放了些糖,这人咕咕咕咕喝下去,咂巴着嘴,额头上冒着热气。吃了一段时间,脸色褪了青,加上每天的好饮食,这人走路不用拄棍了。每天仍看书,太阳极好的日子也躲在碉楼里看,范子琪说你可以到外面去看,天高气爽,晒晒太阳,吸点新鲜空气,多好。他摇头,说不行,不行,我是来改造的,别人在劳动,我在晒太阳看书,咋要得?范子琪说你不会到坡后树林里去看,恁大的林子还不能藏你?他想想,说也倒是,只是心里不踏实。
那块狗肉,范子琪想每天割一块,煲汤,极补人的。那人说有豆浆,有这么好的饮食,我的营养足够了。这条狗腿,我想请你、请村长一起吃,没有你们,我能不能熬过,还真是问题。
三
后来,这人回去了。再后来,这人还升了副局长,而且还是商业局的副局长。他记住了范子琪,叫人请他到商业局,他不去,说我去干什么?我又不是国营单位的,也不是供销社的,就一个合作商店的,去干啥?来人说刘副局长交给我的任务,你不去我交不了差,你就算帮我的忙,去一趟吧。
刘副局长现在身板挺直,穿着蓝色中山装,中山装不新,但烫熨得板正,头发也朝后梳了,领导风范自然而出。见他来,刘副局长忙站起来,让他座,那时也没有沙发,也没有阔大的老板桌,椅子是靠墙边的一张木条长椅,另有两个木头椅子。虽然简陋,但办公室的严肃气象还是有的。范子琪一时不适应,就木木的站着,刘副局长亲切地拉他,和他并排坐在木椅上。刘副局长喊小朱,来泡茶,就有个精明的小伙应声进来,看了一眼范子琪,眼里有惊诧的目光,似乎在说能和刘副局长并排坐在一起的,想必是有些来头的,但又不像,在乡下呆久了,范子琪除了穿着干净之外,和乡下人也没有多少差别了。
小伙子拿起竹壳水壶将很净的杯子又洗了一遍,取茶的时候,问喝什么茶,刘副局长说云雾明茶,范子琪见木架上摆了好几种茶叶筒,想毕竟当官了,喝茶还挺讲究的,过去从没见他喝茶,似乎连开水也不喝,连包谷都是炒了吃,还喝啥茶?
刘副局长拉着他的手久久没有放开,他感到刘副局长的手温暖而柔和,温暖柔和的手掌上还有些硬硬的东西,他知道这是他生满老茧的地方还没褪尽,这点硬硬的东西让他感到踏实,也消解了刚才的局促和慌张。刘副局长说你也不来看我,我是很想你的,想那段日子,想那古堡似的碉楼,想饥肠辘辘的难受,更想你那精美的饭菜,小范,说真的,没有你,我可能回不来了,说不定,死在那里了。说着,刘副局长的眼圈红了,眼里泛出一层泪花。刘副局长说我现在还在经常做梦,梦见碉楼,梦见碉楼里的白衣女子。也怪,那时我知道碉楼里有这么个幽灵,但从来没怕过,到是希望能见一见,可从来没有,相反,现在我常常在梦里见到她,紧紧地勒住我的脖子,血红的舌头滴着血,我常常在梦里惊醒过来,大汗淋漓,半天睡不着觉。我真心想见你,你能平复我心中的噩梦和惊悸。范子琪说你现在不是很好了吗?那段噩梦不会再来了。刘副局长说不说这个了,过去的毕竟过去了。我找你来,是想和你商量件事。范子琪说你尽管讲,是不是想买一些乡里的土特产?刘副局长笑了,小范,我怎么会想请你买土特产,我这是啥局?商业局,所有的物资都归商业局管。我想和你说的是,你人年轻、聪明,人品又好,待在山区太可惜了。我是个记情的人,更主要的是我是个爱才的人。我想调你来局里,这样对你的发展更好。
范子琪知道,他在的合作商店是合作性质,是最不入流被人看不起的,和街道办的纸盒厂、麻线厂差不多,供销社都进不去,更不要和国营单位比,商业局是什么?它是领导机关,多少人梦寐以求,看到这些牌子都肃然起敬,他能随便进么。他记得小时候最羡慕的就是吃公家饭的人,他家住在一条小巷里,小巷的另一侧是高大的围墙,围墙上是高高的白杨树,里面是专署,每天只能听到里面的声音,多少年,直到现在他都没进去过,专署门口是有兵站岗的,他想象着里面的情景,就是想象不出具体是什么样子,专署在他想象中像巨大的迷宫,充满神奇。他能闻到的是,每天下班时候,围墙那边就有丝丝缕缕的香味飘过来,那是肉和蔬菜以及其他食物的混合味,这种香味诱得他清口水不断地淌,诱得他肠胃疼挛,到处找东西又啥也找不到,恨不得将板凳脚啃了吃。他特别喜欢这味儿又特别憎恨这味儿。有时放了学,他故意不回家以免闻到这味,但这味总是诱惑着他,使他神不守舍,茫然不知所措,那味像一条线永远牵着他,他又加快脚步,像吸毒的人撒开脚丫子狂奔,去找毒品了。那时,他最羡慕的就是下班时节,那些穿着蓝色制服的干部,手里拿着铝饭盒,更精致的是有三层的亮晶晶的食品盒,他们兴冲冲地朝小巷穿过,脸上挂着矜持而又满足的笑。那时,他想他能到专署食堂去打饭打菜,那就是一辈子最大的幸福了。
现在,这个根本不可能实现的梦,眨眼之间就可以实现了。他知道商业局是在专署搭伙的,专署食堂的菜之所以菜多油足,每个星期都有足量的肉是和商业局有直接关系的。这个想法很诱人,但他又为另外一个想法所困扰,来这里上班,就要按这里的规章制度办事,他是一个生性淡泊、自由惯了的人。他来见刘副局长,一进办公楼,抬头就见一张白底黑字的检查书墨汁未干,哭兮兮像人的脸,是一个迟到的人写的。他想如果是自己,不知写多少遍,恐怕要开除了。他更怕等级森严的制度,在乡下随便惯了,不用讨好谁,不用看人的脸色办事,不会战战兢兢,就像来刘副局长办公室的小年轻人,诚惶诚恐,小媳妇一般,一边做事一边瞟着领导,小脸儿弊得紫青。
漫山遍野的山花开了,山头的雾岚轻柔地飘漾,小河的水清澈见底,岸柳在晨曦中慵懒而惬意,黄牛涉水而过,游鱼擦过脚踝,红衣女子来挑水,腰肢颤颤,一只小狗叼着洗菜人的头帕,一声叱斥,贼狗,跑远点,惊醒了他。刘副局长的脸正期待着望着他。他说,这事我得想一想,想好跟你联系。
【责任编辑 杨恩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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