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3日中午,昭通家中,地震
昭通的8月3号是个阳光灿烂的日子,甚至毫无疑问地具备了夏天的酷热。因为是周末,一整个下午我和媳妇都在家,做一些可做可不做的家务事。娃娃在写作业,有时候还会跑到阳台上去喂喂他的仓鼠。
四点半左右,房子忽然震动了起来,天花板上的水晶灯也晃动不已,发出哗哗哗的响声。给是地震了?我问媳妇,媳妇也马上反应过来,是地震了,我们就赶紧喊娃娃过来,拉着他跑进了卫生间站着。
站了半分钟左右,房子暂时没有摇晃,我对媳妇说,我们还是跑到公园去躲。就赶紧拉着娃娃,飞快地往楼下跑,再从小区往望海公园跑,边跑边用一只手护在他的头上。
正午的公园很热,人也就不是很多,只有桂花树下的长凳上坐着十来个老头老奶,似乎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们拉着惊魂未定的娃娃站在树荫下,很快就看到有人家搀着老人领着娃娃很着急地往公园走,还有人家推着婴儿车,扶着裹着头巾的年轻女人,一看就是刚生完娃娃正在坐月子。
在公园站了二十来分钟,觉得不会有什么大的余震了,外边也实在太热,就又回到家去。昭通这十多年来隔三差五都在地震,跑去跑来大家都有些麻木。电视里各个台都还在正常播放节目,一派歌舞升平的景象,连中央1套和新闻频道也如此。
倒是手机网络反映快些,陆陆续续有地震的新闻和图片上传,报告说地震是6.5级,震中就在鲁甸县的龙头山镇,图片上有一些房屋损毁、物品坠落、车辆被砸的场景。紧接着有一张图片上是一个男人跪在地上,抱着一个被砸死的小男孩在哭,场面非常揪心。我这才意识到,这场地震肯定又是一场严重的灾难了。
我打开电脑,直接点开凤凰卫视的网站,凭直觉,我认为凤凰卫视对这类事件的反应比较迅速,也比较真实。果然,凤凰卫视很快就做了个新闻快报之类的专题,及时更新地震最新信息。只是,凤凰卫视上的这些图文信息,越来越接近了事件的真相,场面越来越悲惨。这时,央视的新闻频道也跟进报道了鲁甸地震的消息,播出的消息很短,刚好印证了网上流行的一句话:字数越少,事儿越大。
此后,我和媳妇就这样守着电脑和电视看地震新闻,看到了震中龙头山镇被夷为平地,看到不断有遇难者从废墟中挖出,看到伤亡数字不断上升,甚至从二三十人突然增加到一百多人。小区旁的海楼路上乃至整个昭通城,都在随时响起撕心裂肺的急救车尖叫声。大家的心情都很沉重和难过,很少说话,一直持续到深夜两点过,想着第二天还要上班,这才恍惚睡去。但因为伤心和担心,这一夜已经注定彻夜难眠。
8月3日夜晚,龙头山镇,关怀
地震已成灾难,就在我们一家人忧心忡忡、坐卧不安的这大半天时间,全中国甚至世界的目光,都在深深地关切着云南昭通鲁甸地震灾区。
地震来袭,各级党委和政府,也在短时间内作出了抗震救灾的应急处理。
昭通市委书记刘建华、市长张纪华等领导紧急赶到地震应急指挥中心,组织相关部门召开专题会议,宣布启动地震应急预案,安排部署鲁甸地震应急工作。会后,刘建华书记和张纪华市长立即率领各相关部门,先期赶赴鲁甸灾区开展应急抢险工作,迅速建立了抗震救灾的前线指挥系统。
灾情就是命令,作为灾区所在地的云南,立即启动一级地震应急响应。省委和省政府领导人也迅速反应、即刻行动,把鲁甸地震的抗震救灾工作列为重中之重,全民动员,全力以赴,打响了一场抗震救灾的人民战争。
省长李纪恒连夜率领省政府工作组紧急赶赴鲁甸,工作组的飞机落地昭通机场后,立即驱车疾驰赶往震中鲁甸龙头山镇。夜里9点,李纪恒一行来到龙头山镇小河口村,由于道路塌方,就率领大家冒着生命危险一路前行,徒步向10多公里外的震中进发。李纪恒赶到震中核心区域老街片区,查看灾情,慰问救援官兵。
省委书记秦光荣及时作了批示,也连夜赶赴鲁甸地震灾区指挥抗震救灾,并于深夜12时抵达了鲁甸县人民医院探望地震伤员。秦光荣强调,必须坚决贯彻落实好中央领导的重要批示精神,尽最大努力,克服一切困难,切实保障灾区人民群众生命安全,把地震灾害造成的损失减少到最低程度。
党和国家领导人,更是情牵灾区苦难,心系百姓安危。习近平总书记高度重视灾区救援,立即作出重要指示,要求当前把救人放在第一位,努力减少人员伤亡,妥善做好群众安置工作。要求抓紧了解灾情,组织群众避险,全力投入抗震救灾。李克强总理作出批示,要求有关部门千方百计抢救被掩埋和受伤人员;要确保群众有饭吃、有衣穿、有干净水喝、有临时住处、有病能得到及时治疗;要保障救灾物资、人员运输和通讯畅通,维护灾区社会秩序。
8月3日,这个大雨如注的午夜,先期赶到的各方救援力量,集结在鲁甸龙头山镇,与时间赛跑,与死神博弈,展开了一场艰苦卓绝的生命大救援。在抗震救灾的最前线,鲁甸“8·03”地震抗震救灾现场会正在紧急召开。李纪恒省长在会上全面安排部署了当前的抗震救灾工作,正式拉开了云南省鲁甸地震的抗震救灾大幕。
党和政府在地震这个巨大灾难来临时,责无旁贷地成了鲁甸灾区巍然挺立的脊梁。
8月4日中午,鲁甸县医院,守望
4号上午11点多,市委党的群众路线教育实践活动督导组的同志,还在指导我要如何如何修改我们单位主要领导的第13遍对照检查材料。我的手机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电话里是市文联的吕亚平主席,告诉市文联决定派我到鲁甸地震灾区去采访,准备以后搞一个报告文学之类的东西。吕主席关切地问我有什么问题,我回答他只要能帮我在单位请假,其他都没问题。
简单收拾了一下行装,搭上一辆便车就往鲁甸赶,路上交警已经进行了交通管制,整个昭鲁公路都变成了救灾专用通道。我们只能抄老路绕过去,抓紧时间抵达鲁甸地震新闻中心,准备和市委宣传部的人接上头,提供一些采访上的便利条件。
新闻中心设在县人社局的二楼,院子里已经塞满了很多救灾车辆和新闻采访车,连中央电视台的卫星直播车也架起来了锅状天线停在里边。新闻中心会场里已经有数十名记者在写稿发稿、小声打电话或者交谈,或者盯着左前方的电视屏幕看央视新闻频道的地震消息,都很忙碌很沉重,有一种大战在即的紧张严肃气氛。
市委宣传部的杨云松很无奈地告诉我,现在到达震中龙头山的道路已经严格管制,除了救灾车辆和急救车外,任何车辆都无法进去,要派车送我们绝对不可能,车就是进去了,也无法走,道路已经被塌方和里边的车辆堵死了。更重要的是,李克强总理此时正在震中龙头山,从安保角度考虑,现在也不大可能随便放行。
遇到昭通的摄影家宋大明和陈忠平两位老师,他们受市委宣传部的派遣,也要赶到地震灾区拍摄新闻图片,同样被困在这里,没有任何办法快速抵达震中。要进去只有找当地老乡的摩托,或者完全靠徒步。宋老师告诉我,走路要走四五个小时,一路上还很危险。
我和陈老师相约去县人民医院看看,地震受伤的绝大部分伤员,都先转移到这里进行初步治疗,想来有很多值得采访的线索或素材。医院大楼前用警示带围出一大块空地,周围聚集着数百人的样子,有数十名医生、护士在守候,有一大排急救车在待命启程,更有大量的大学生、中学生模样的志愿者,在热情而焦急地等待着。一有急救车呼啸着驶进医院,一大群志愿者就涌上前去,帮助医生护士把伤员抬下担架,抬上急救小推车,举着输液瓶,赶紧往急救室或病房里送。
门诊部前支起了几张桌子,贴上“医疗救援队报到处”的招牌,此时是4日下午2点49分,报到名册上已经有县内5支救援队、县外29支医疗队到此报到,有不少是重庆、泸州、曲靖等地赶过来进行支援的。
县医院为地震受伤的开辟了专用病房,伤员在不断往里送,家属在焦急地跑前跑后,志愿者在热情地帮忙转运,医生和护士也忙得团团转,过道上挤得随时都会撞上人,病房里也人满为患。这种场合,任何采访都是不现实的,都是不道德不人性的。倒是陈老师看到一个头部受伤的小女孩,一声不吭地配合让医生把头发剪光处理伤口,立刻给她拍了张照片,鼓励和表扬她非常勇敢。
在医院的过道里,副市长杨桂红正陪着一位中等身材的领导看望伤员,后边跟了一小帮人,凭常识这应该是比副市长大得多的官员,我也凑上前去对他们的讲话进行录音,想从领导的口中更多更直接地得到一些有用的信息。领导查看了两三个病房,简单安慰了伤员和家属几句,重点询问了杨副市长这个县医院有多少床位,收治了多少地震伤员,还存在什么困难没有。
从病房出来,领导便要求大家到医院的会议室开现场会。会上,从杨副市长的口中,我才知道这是分管教科文卫的副省长高峰。高副省长要求到会的省、市、县几家医院负责人介绍本医院的救援情况,以及需要解决的困难,并说他来就是解决困难和问题的。会议开了一个多小时,会议还处在汇报、听汇报的状态,我就从高副省长面前拿回我的录音笔,赶紧离开了会场。
医院依旧在陆续有伤员送来,有的满身灰土血迹斑斑,有的脸色苍白昏迷不醒,看样子都是刚从重灾区转运出来。此时,更多的志愿者团队聚集在警戒线外,一有急救车进来,依旧脚勤手快地围上来帮忙。他们头顶的小红帽上,印着“鲁甸志愿者”的字样,更多的志愿者则什么标志也没有,但是看上去就是志愿者。
8月4日中午,龙头山镇,总理看望
收拾行李准备赶往鲁甸县城时,我打了电话给昭通日报社的张广玉记者。凭我对他的了解,鲁甸地震这种重大事件,他肯定是最先赶到龙头山现场的媒体人。
电话是一个叫高飞的记者接听的,高飞告诉我他们都在龙头山采访,张广玉要赶去拍摄李克强总理,与他跑散了,手机也丢在他那里。下午就在鲁甸地震新闻中心遇到张广玉,他身穿一身迷彩服正趴在电脑前写稿,风尘仆仆的样子,但却显出重大事件面前那种记者特有的亢奋状态。
你拍到总理没有,我赶紧问他,打你电话也不接。拍到了拍到了,张广玉显得非常兴奋,简要地告诉我总理抵达震中的情景。
中午时分,总理飞赴地震灾区后,即乘车赶往震中龙头山镇。道路不通,总理就立刻下车,徒步5公里多来到震中受灾最严重的龙泉村。
由于下过暴雨,小路湿滑泥泞,不少地方也被损毁。总理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进村子,不时停下脚步,与路旁受灾群众交谈,询问家里人有没有受伤,有没有地方住。路上,不时有官兵和医疗队员抬着伤员,总理停下来,一边侧过身子给伤员让道一边说,快走,抓紧救治。
村中道路两旁,有很多倒塌的房屋。总理攀上废墟,对正在救援的解放军和武警部队官兵说,现在还有一些群众被埋压,正是最要紧的关头,你们争分夺秒施救,下面的群众就有更多存活的希望。多救一个人,就多一个家庭幸福。救人是第一位的任务,大家抓紧干,不要停,不惜一切代价救援。相信你们能圆满完成任务。
在龙头山镇灾民安置点,总理见到了正在接受救灾物资的鲁甸县女县长张雁。张县长向总理据实汇报了“物资缺乏、缺水短粮”的困难,还拉着总理来到安置帐篷,提出“最大的困难是道路不畅,这些帐篷都是靠肩扛进来的,缺口非常大。几个家庭10多口人挤在一个帐篷里,还有很多受灾群众住不上帐篷”。总理当即要求,要想尽一切办法,让陆上和空中的交通生命线畅通,尽最大努力把更多物资运进来。
总理走进帐篷,询问受灾群众有没有食物,有没有干净水喝。他对大家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党和政府会帮助大家重建更结实、更好的家园。大家一起努力,日子一定会好起来。
龙泉中学操场上的临时医疗点,收治了许多刚抢救出来的伤员。总理来到这里,询问药品供应等情况,叮嘱医护人员精心治疗每一个伤员,把死亡率和伤残率降到最低。看到消毒液等短缺,总理要求迅速调运防疫物资,抓紧全面防控疫情,确保大灾之后无大疫。
在龙头山镇,总理就这样一路走一路看一路问,一路关心一路鼓励一路安排,把党中央和国务院的关怀和温暖,传递给了灾区的万千百姓。
8月4日傍晚,鲁甸县民政局,总理视察
地震来袭,鲁甸县民政局也就自然成了一个“救灾捐赠物资接收处”。
县民政局门口的大街上,两边停了很多运送救灾物资的车辆,有的还是从外地赶过来的。民政局门口,有一百多名志愿者,忙着从货车上卸货,一车是云南山泉,一车是农夫山泉,还有一车是刚摘下的蔬菜瓜果。志愿者们干得热火朝天,一部分组成人墙进行传送,一部分则直接肩扛手抱,直接运到门边的一间临时仓库。仓库里已经满是矿泉水、大米或者方便面。
民政局的大厅里,左边堆满了各种各样的救灾物资,这地方也快成了一个临时仓库。大厅正中,那装饰着“为人民服务”大字的屏风前,摆了一排办公桌,七八位年轻的工作人员和志愿者正在忙碌,电脑上临时贴上“物资接收”、“物资调拨”、“现金捐赠”之类的打印纸。
大厅内的人群很多,大部分是赶过来进行捐赠的爱心人士,他们急切地询问物资交在哪里,捐钱如何捐。在大厅的另一侧,刚成立不久的昭通市安然公益组织正在现场招收志愿者,我也挤上去登记报名。
从微信圈传出一个信息,李克强总理要从震中龙头山镇赶到县城来视察,其中的一站就是县民政局。民政局旁边来了不少安保人员,要求停在路边的车辆都开远一点,在半公开地安排路线,等我们凑上去想听个仔细,他们便把我们赶开。实际上,我们已经听到了总理来民政局的路线就决定在此等候总理,想一睹共和国总理的真容和风采。
信息悄悄地在人群中传递,这里的一部分人已经知道了总理要来的消息,但都把这份惊喜压在心里,还是紧张地忙碌着,静静地期待着。一部分人还不知道,也没有停下手中的工作。民政局大厅内,表面上和以前一样的紧张热闹,看不出任何异常,但是一个历史性的时刻就要到来。
总理是在黄昏时候抵达民政局的,他带着眼镜,穿着一件长袖白衬衣,身后跟着一群大大小小的领导,有云南省委书记秦光荣、省长李纪恒等等。总理进来时没有进行任何清场,只有一些精干的便衣安保人员围成一个或松或紧的人墙,随着总理移动。正在搬运物资的志愿者们看到总理,觉得非常惊讶和高兴,都停下来往前挤,想看清楚总理的模样,激动地拿出手机举过头顶拍照。人群中有人高声喊,总理,总理;有人喊总理好;还有人喊总理辛苦了。
总理来到办公桌前,和工作人员打招呼,简单询问了一些什么问题。我被大家挤在外围,与总理隔得远,什么都没有听到。就马上登登登地跑上二楼的过道上,举着相机从上往下拍摄总理。过道上拍照的就我一个人,刚拍了五六张,楼下一个安保人员一直拿强光电筒晃我,迫使我无法拍下去。我又跑下一楼,用劲钻到“为人民服务”的屏风下,终于隔着办公桌见到了总理,也拍到了总理。只是,眼前的总理明显憔悴了许多,还显得有些苍老,很难看到电视上那种容光焕发、神采奕奕的大国领袖风范。
总理走出大厅时,一个安保人员在示意被挤在我后边的老头赶紧跟上,我回头一看,这个头发花白却精神矍铄的老头,竟然是国务院副总理汪洋。
总理边走边和大家问候,这时大家都拥上前去,想多看一眼来指挥抗震救灾的共和国总理,很快就围成了人山人海。大多数人只能见到总理那身穿白衬衣的背影,或者只能看到他的脑袋,很多人都在举着手机相机拍照,很多人都在喊总理,总理辛苦了。总理不时伸出手与站在货车上卸货的好几名志愿者用力握手,挥手告别了围观的群众,在随行人员的簇拥下,登上了停在路边的一辆中巴车。
我和陈老师挤到中巴车旁,刚好和坐在座位上的总理就一窗之隔。总理就在车窗玻璃后面,不断地向我和我身后的群众挥手。我也向总理用力挥手,眼里差点涌出眼泪。
陈老师抓紧机会不断地摁下快门,也向总理挥手送行。总理走后,陈老师急不可耐地翻看所拍的照片时,发现车窗玻璃是反光的,没有拍到一张总理的好照片,白白浪费了和总理近距离接触的难得机会,只能不断地摇头叹息,可惜了,可惜了。
8月4日夜晚,鲁甸县医院,噩梦
按照救灾指挥部的安排,新闻中心晚上十点钟有一场新闻发布会。发布会由军方和警方三位将军级别的领导主讲,前后持续了一个多小时,将军们在会上念完汇报稿就宣告结束,并没有设提问环节。从将军们的汇报稿中,感觉到目前抵达灾区的各支部队都响应及时、救援有效,抢救和转移了很多老百姓。
夜里十一点多,我提着相机摸了一段黑路,再次来到县医院。长夜漫漫,这时当是灾民和伤员最伤痛最无助的时候,我想去看看他们,陪陪他们。
刚到医院门口,就被一阵低沉压抑的哭声吸引。街边的人行道上,孤零零地摆着一个用被单包裹的遇难小孩。小孩的爸爸告诉我们,他的这个小姑娘才两岁,下午刚被武警战士挖出来,但已经没有人了。孩子的奶奶坐着跪着在一旁哭泣,伤心欲绝,声音很小但是撕心裂肺,让经过的人都忍不住停下来,陪着她一起落泪。小姑娘的爸爸在等亲戚开车来把她带回去埋掉,行人稀少、冷清昏暗的大街上,就剩下他们一家三代人,在凄苦地独自承受着丧女之痛。
县医院的地震伤员专用病房,收治的是轻伤伤员,经历了一天一夜的伤痛和恐惧,大多数都已经受不了煎熬沉沉睡去,只有少数家属还在低声说着什么。过道上有几个受伤的年轻村民,正在高声大气地谈论着这场噩梦般的大地震,遇到我就兴奋地讲述他们是如何抢救村子里的乡亲。夜深了,伤员和家属都需要休息,我要求他们小声些,就离开了这几位勇敢的年轻人。
已经深夜十二点,在电梯间遇到三个风尘仆仆的外地人在打听医生办公室,我便跟了上去了解情况。他们一共两男一女,都是河北冀州职工医院的胸外科专家,带队的是他们的老院长吴殿华,老院长已经八十岁了,身体不太好,腿脚还有毛病,但退休二十年来都坚持治病救人,济世行善,并且多次亲赴前线参加抗震救灾,2012年的昭通彝良“9·07”地震,他也是千里迢迢,舟车劳顿赶了过来进行医疗救援的。深夜赶到的老院长一行,连饭也还没有吃,办公室的医生们赶紧找出方便面泡给他们,老院长等三位连声道谢,仿佛是他们来给大家增添了麻烦。
告别了老院长一行,我准备返回新闻中心随便呆上一夜。这种场合这种时候,要找个睡觉的地方实在不现实。刚走到一楼,又遇到了三位凤凰卫视的记者。他们也是飞机转火车,辗转跋涉了近两天才赶到的。昭通这边他们没来过,就是和昭通的网络名人毛利辉联系了一下,但是目前没有打通毛利辉的电话。我带他们到新闻中心报了到,他们要出去找东西吃,找地方睡。我无法劝住他们,只好作罢。
新闻中心只有一个工作人员值班,统计着前来报到的记者情况。旁边还有一位外国记者在熬夜写稿,要么就是还没有调整过时差来,要么就是个工作狂。他是个络腮胡,长得很高大,看不出是欧美哪个国家的人。我忍不住给他拍了张工作照,他毫无表情地看看我,又去忙他的稿件去了。
我也打开电脑,想抽点时间梳理一下我的采访思路。照今天这样乱闯乱撞,毫无章法,我的采访任务只能是演变成来现场看看热闹。
8月5日上午,鲁甸小寨,赶路
凌晨六点多,我把所有的行李包括笔记本电脑都寄存在一家旅馆里,仅仅留下了相机包,做好了徒步挺进震中龙头山的准备。
吴龙大酒店前,遇到了市委书记刘建华的一个秘书,他正忙着联系领导们坐的中巴车队,我叫他想办法把我一起捎带进去,他说不可能,座位都是为领导定好的,多一个人也不行。大街上,有救援队和运送物资的车辆已经启动,看样子是要早早赶到龙头山。我伸手拦车,他们都不搭我,估计要么人家任务紧急,要么摸不准我的身份。
后来,只要是往龙头山方向的车我都招手,好不容易有一辆破烂的三轮摩托停了下来,答应送我到县城边上的西门垭口,条件是10块钱。到了西门垭口,交警在设卡堵车,说是除了急救车和有通行证的救灾车辆外,其他车辆一律不准进入通往震中的这段昭(通)——巧(家)路。
我背起相机包,径直往里走,想着先走一段路再看看能不能搭到车。路边有几个当地的年轻人,停了摩托在那儿,我估计他们是等活的黑“摩的”司机,就问他们可不可以送我到龙头山镇。司机看我是本地人,又挎着采访证,犹豫了一下开口说要一百块钱。我说行,只要你能把我送进去。另外还有两名外地的记者也搭上了他们的摩托,至于价格是多少我也不好多问。
出了西门垭口,昭巧路就是十多公里的长下坡,弯道非常大。摩的司机把摩托车开得飞快,把只穿了一件短袖衬衫的我冷得够呛。我估计他今天还想多跑几趟。更担心的是我连头盔都没有,只能死死抓住摩托车货架上的铁杆,上了黑车,只有听天由命。
十多公里的下坡路快要跑完,在小寨的地界上,我们又被交警拦了下来,在这道关卡就什么车都不准放行了,包括急救车、运送救灾物资的车,全部都堵在了这里。急救车上的医生们和交警交涉,说里边还有很多重伤员,再不转运出来就只有死路一条。交警说这是上级命令,不准放行,就是放你们进去了路也是断的,除非飞过去。这时候聚集起了很多摩托车,基本上都是当地老乡,说是要赶回家去救人,交警还是不准进,有人在骂交警,有人在说走老路绕过去。
无奈之下,我只好下车步行。摩的司机见不能按照约定送我到龙头山,似乎有些说不过去,只收了我50块钱。
昭巧公路上,很多从县城办事回来的老乡,从外地赶回来的打工者,以及医生、记者和武警等各种任务在身的救援人员,就只能下了车,有的扶老携幼,有的背着大包小裹,都急匆匆地步行往里赶。
我赶上走在前面的两个小姑娘身边,和她们边走边谈。这两个小姑娘名字叫王正花和王正翠,是亲两姊妹,在上海打工,赶了两天两夜的火车才到。她们的老家就在龙头山镇的光明村11社,地震时,奶奶被房子垮了压死了,至今还摆在露天场坝里,没有任何遮风挡雨的东西,她们只好在路上买了一大包塑料布和一大捆绳子,准备背回去搭个帐篷,至少不要让死去的奶奶再遭受日晒雨淋。
我帮两姊妹抱着一大捆沉重的尼龙绳,小心地询问她们老家的受灾情况。两姊妹告诉我,她们村子在高山上,很偏僻,路断得厉害,刚才打电话给家里,家里说还是没有救援队上去帮他们。这时,离地震发生时已经快要两天了。我赶紧给市委宣传部的张正洪联系,请他把这个情况及时向指挥部反映,尽快派救援人员去,救助这个有可能被遗忘的孤岛。
小寨到沙坝这十来里的昭巧路上,停满了大量的救灾车辆,绝大多数都是这一两天堵在这里的,其中部队的占了大半。从沙坝村岔往龙头山那十来公里的乡村公路,都是修在陡峭险峻的半山腰上,地震过后再加上暴雨,这条通往震中的唯一生命线,随时都在被塌方滑坡阻断,大量的救灾车辆就被困在了这段昭巧路上。
路边的军车旁,有一队士兵正在集结,每个人的背上都负重数十斤物资。指挥官告诉我,他们是昨晚赶到的,大部分士兵都在昨晚徒步冲进去救援了,他们是要把大米和蔬菜等东西背进去,为前面的战友们做热食。
还有一队橘黄色的士兵也即将出发,抬着各种救援工具,他们的钢盔上印着“云南预师”的字样,看来是部队的专业救援队。
离开昭巧路,刚在通往震中龙头山镇的沙(坝)——乐(红)公路上走了一公里左右,前面又有大的塌方了,一台挖掘机正在紧张清理。堵在外边的车辆不多,就是几辆军队的指挥车,最多的还是徒步进去的老乡和救援人员。从龙头山镇方向来的车辆很快就堵起了一大串,一辆辆急救车响着警报,在高山峡谷中回荡,叫得人心一阵阵发毛。这条唯一的生命通道又被阻断,耽误了黄金救援时间,后果就是灾难『生的,谁也料不定还会不会有更多生命的悲剧发生。
塌方的地方,头顶上是随时可能垮塌的松散山岩,前面是挖掘机挖下的土石堆满路面。老乡们心里着急,不顾挖掘机指挥员的劝阻,不断地拥上前去,执意要冲过去。有人甚至和指挥员吵了起来,我们家房子垮了,死人了,你们把我堵在这里算啥子?很多人也挤上前去说,你们这种挖法太耽搁时间,先把路推平,让我们老百姓过去再说嘛,堵了这么多人在这里,那边还有急救车要出来……
指挥员无法阻止这么多人,只好喊装载机过来推路。路还没推平,一些人就弯腰下去,帮着搬开大块的石头,更多的人和摩托车则潮水般涌过去,心急如焚地继续往龙头山镇奔走。
8月5日中午,龙头山沙乐公路,运尸
此时的龙头山镇,正处于最闷热的夏日午后,走不了多久就汗流浃背,口干舌燥,有点喘不上气来。沙乐公路不时有汽车疾驰而过,扬起漫天的黄土,那灰尘几乎要把人窒息。
走在我前面的昭通公路管理处的三位工作人员,也满头满脸都是黄汗白流,连蓝色的工作服也几乎湿透到腰杆上。他们一路都在招手搭车,但是走了一两公里也没有车停下来。不是人家不搭,几乎所有进去的车都是挤得满满的,根本就挤不下。
我也边走边搭车,最后好不容易有一辆车停下,司机听口音是盐津人,喊我从车窗翻进去。我翻进去才发现,这是一辆殡仪馆的运尸车。车上已经坐着三个人,一个男的说是深圳晚报的记者,两个女的穿着青岛红十字会标志的衣服。他们都不怕,我更不怕。
运尸车走了没几公里,前面又塌方了,车辆又停下来,一会儿又堵成一长串。运尸车很严密,外边中午的太阳很是毒辣,此时坐在车上,又热又闷,连喘气都成问题。记者和青岛红会的两个女孩受不了,爬出车外去透气。我一看这状况不对头,赶紧也爬出车窗,继续徒步往龙头山镇上赶路,一边走一边大把大把地抹汗。
来到一个叫骡马口的村口,这里有一个狭小的加油站,里边横七竖八地摆满了简易铁床,有数十名无家可归的灾民住在这里,他们穿着满是泥巴和污垢的破旧衣服,各种物品乱七八糟地堆在床上和地下,有人在吃方便面,更多的人愁眉苦脸地坐着,只有娃娃们少不更事,三五成群地挤在一起打闹玩耍。
加油站对面,一小块空地上,老乡们用遮阳伞和塑料布搭成了一个遮阳棚子,棚子下面,摆放着十多具遇难者的遗体,都是刚从废墟中挖出来抬到这里的。这些死去的人都用毯子或者被子裹得严严实实,捆在竹竿或者木棒扎成的担架上。这些死去的人有的盖上白布,有的盖上红布,就隔着一条马路,和对面加油站里活着的人一样的拥挤。
我站在这个停尸棚前,大脑一片空白,身子一阵发紧,还有些寒冷的感觉。我攥紧了拳头,攥得手臂上都青筋暴露,努力不让眼泪涌出来,但最后还是没有忍住。
我搭乘的运尸车这时也赶了上来,有人边指挥倒车,边问司机,你的车子可以装几个?司机回答说四五个,那人就说,好,上五个,家属跟着去,记住你家人的编号,不要搞错了……
8月5日中午,龙头山骡马口,赈灾
从加油站往下走,路上的车辆已经完全堵死,其中有不少急救车、救援车是昨晚上就困在这里,想掉头都不可能。这种混乱场面,有时候连人都寸步难行。
不时有武警战士或者老乡抬着遇难者的遗体穿过,有的捆好了由几个人扛在肩上,有的找到几块木板就七手八脚抬了过来,但是都把他们盖严实了。大家都非常小心,没有大声说话,尽量保护着死者最后的尊严。
那块“省级重点村”的牌坊旁,有一个老头和三个老奶奶,坐在烈日下的花椒树旁,慢慢地折着纸钱。他们衣服破旧、头发花白,饱经沧桑的脸上满是皱纹,看不出有什么悲伤。他们静静地给我说哪家死了一个,哪家死了几个,哪家的到现在还没找到挖出来。只有旁边一个三十多岁的妇女在边打电话便淌着眼泪,看到远处抬过来一个死人,才哇的一声嚎啕大哭起来,提着刚折好的那一塑料袋纸钱跟了上去。
站在省级重点村的牌坊旁,往村子里面望去,这是一个刚建成的新农村建设示范村,但是绝大部分房屋也没有抵挡住这场不大不小的地震,基本上都垮塌了,看上去到处破廊倒壁、废墟一片。只有高处的一座清真寺还在站立着,但也看得出墙面到处都是大大小小的裂缝,肯定成了一座危房。民政救灾的蓝色帐篷,分散开来支在倒掉的房子旁边,在夏天绿色的村子里特别显眼,像是在提示着有多少户受灾的人家。
骡马口的文化大院,已经设为一个较为集中的灾民安置点,各种帐篷和物资都挤在一起,路上和空地上都停着不少的救灾车辆,到处拥挤着灾民、医生、记者、志愿者、救援人员和部队官兵等。数千人在这里搬物资分东西、挖死人治伤员,在这里生火煮饭吃饭、找人拍照采访,大家都很忙碌,都在到处奔走。如果不是因为地震,不是心里装着死亡和灾难,就像是在赶集或者逛庙会。
在大院北侧,一支救援部队做好的伙食首次开饭了,这是骡马口村子里从地震到现在第一顿热乎乎的饭菜。饭菜数量很有限,有干部模样的人在大声宣布,只准老人和小娃娃吃。有几个没有听清的年轻妇女,也拿了碗筷去排队,但是又被人喊出来,满脸的不好意思。
几盆热气腾腾的炒菜旁,很多饥肠辘辘的老人和孩子们站成长长的一排,端着个大碗在慢慢移动。他们从身着迷彩服的战士们手中接过几勺饭菜,赶紧填充一下肚皮。一个衣衫褴褛、满脸凄苦的老大爷,直接就蹲在汽车车轮旁的阴影下,大口大口地吞咽着,看上去就让人心酸。
8月5日中午,龙头山龙泉河,架桥
骡马口到龙头山镇不过就是一公里左右的距离,原来通往镇上的道路,在龙泉河岸边那一段,由于山体滑坡被彻底掩埋。指挥部考虑到滑坡的土石方量太大,要抢通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就决定在龙泉河上架设一座30米长的钢架桥。尽快打通运送救灾人员和物资的生命线。
一辆运送钢梁钢板的大货车停在河边,车身上的标语表明这座生命线上的咽喉工程,是由省公路局主要负责。河里有两台挖掘机高高举着抓斗,钩住大桥的钢梁,桥头有四五十名工人在忙着组装构件、铺设桥板。到了中午两点左右,钢架桥才完成了三分之一的样子,架桥的速度也不是想象中的那样快。
大量的救援人员,还在人背肩扛各种物资,绕到上面两三百米远的一座狭窄的水泥小桥上,才能进入龙头山的集镇。河里另外两台昊龙公司的装载机驾驶员,看到救灾的人员堵得太厉害了,就灵机一动,把料斗放下来运送救援人员。于是龙泉河上,就出现了装载机高高地举着一车一车的人渡河的独特场面。
后来,连各种救灾物资,甚至老乡的摩托,都是通过这两台装载机来摆渡,非常的高效便捷。在这样的大灾面前,老百姓也能发挥出无尽的聪明才智。
在架桥现场等到陈老师后,一场大雨就兜头淋下,害得我两个沿着河堤,狼狈地逃往龙头山街口,一头钻进了交警中队的房子里去避雨。交警中队的这栋办公楼,地基已经整体位移,满地都是墙皮和玻璃碎片,办公楼也成了危房,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敢住。我们顾不了那么,累得躺在他们的办公椅上就不想起来。刚躺了五六分钟,又来了一次余震,彻底把我们赶出了这栋岌岌可危的办公楼。
办公楼旁边的空地上,支起了两张小方桌,四五位当地的大嫂和小姑娘们,架起了大锅烧起了柴火,烧开水给进来救援的人泡方便面。她们还把家里仅剩的一点米拿出来,熬成稀饭免费端给前来救援的人填肚子,还体贴地端出了白糖和家里泡好的酸醋大蒜。我们不忍心吃她们的稀饭,她们就指着墙角说,不怕得,现在有米了,你们看,是志愿者们背进来的。
先前在骡马口,我们不好意思去吃灾民的伙食,这时的确是饥饿难耐,就要了两盒方便面泡开,坐在桌子上吃,吃得又踏实又感动。陈老师叫我好好采访一下她们,宣传宣传这灾区人民和救援人员守望相助的“爱心小摊”。
8月5日下午,龙头山老街,搜救
由于不熟悉镇上的情况,我和陈老师钻进一个小巷,看到靠山的高处有房屋倒塌,就爬上去想看个究竟。没想到越爬越高,越爬废墟越多。这时,我才反应过来,这里就是这次大地震最悲惨的震中了。
站在高处,只见方圆几千米的范围,房屋已经全部倒塌,到处是黄色土块和墙砖瓦砾,到处是横七竖八的木料和残破倾倒的楼皮,到处都是凌乱破旧的衣服被褥和生活杂物,完全看不出任何街道和人家的模样,活生生就是一个巨大的废墟,一个污浊不堪的垃圾场。
震中上空,不时有运送伤员和物资的直升飞机盘旋而下,巨大的螺旋桨扇起大风,在废墟上卷起一阵一阵的尘土。
废墟上,还有一队一队的身穿橘黄防护服或和迷彩服的救援人员,正在到处挖掘遇难人员。旁边站着不少媒体的人,举着相机和摄像机,希望能拍到生命的奇迹出现。还有少数镇上的老乡,有的和救援队一道奋力挖掘自己的亲人,有的在自家倒塌的房子上翻捡着有用的东西,艰难地背出废墟。
猝不及防地,我与一支云南消防的救援队相遇,他们正要将刚挖出的两具遗体抬走。这两具遗体是母女二人,小姑娘才七岁。救援队的战士们说,挖出她们时,母亲的身子是死死地护住她姑娘的,但是不幸的是娘儿两个都没能活下来。战士们用木板钉了两个简单的担架,准备把她娘儿两个抬出废墟。旁边站着很多乡亲,还有很多医生护士,但是,任何人都不可能让她们活过来了。大家都没有多说话,大多数人只是不住地淌眼泪,默默地看着这裹在棉被里的死难者,场面非常凄惨。她们的亲人小心揭开盖在头上的棉被,最后确认一下说,就是她们,咋个死得恁个惨!我刚好看到这个小姑娘的头,已经被压成扁扁的一块,沾满了灰土,根本没有人形,我的眼泪又不争气地哗哗直流。
在另一块废墟下,一群会泽县的民兵正在挖一个也是七岁左右的小姑娘。在深深的一堆黄色墙土中,首先看到了她那黑乎乎的头发,救援的民兵战士们,丢开锄头,用小铲子小心地铲开她身旁的泥土,再用双手刨。慢慢的,能看到小姑娘的脖颈,接着露出了后背。小姑娘已经遇难,幼小的身子都开始发胀,散发着死尸味道。蹲在底下挖掘她的战士们有的受不了,爬出来换口气。站在旁边的指挥员说,我就不点名了,你们心理素质好一点的、胆子大的下去,大家轮换着挖。
小姑娘的外婆,坐在旁边的土堆上一直哭,小姑娘的舅舅,一边哭一边打电话,姐夫,姐夫,找着她了,你给她带几件衣服过来,她太可怜了,你慢点,你不要难过……
小姑娘的外婆更加哭得撕心裂肺,我咬紧了牙走上前去,用力拍着她的背,让这可怜的老人靠着我,眼泪就再也没有控制住,像决堤的河水哗哗直流。
陈老师站在远处,红着眼睛,示意我不要留在这里,我们就踩着废墟,慢慢往前走。废墟上依然有好几个救援队在挖掘遇难者,他们有的在奋力地切割废墟上的钢筋和混凝土,好打出一条挖掘的孔洞来;有的端着生命探测仪到处探测,希望会有新的发现;有的牵着搜救犬在老乡认为有人的地方,嗅过来嗅过去;有的帮助老乡抬出沉重的棺木,准备用来装殓死难的亲人。
强烈的阳光下,站在这空旷杂乱的废墟上,我在脸上一把汗水一把泪水不停地抹,几乎就要崩溃。我对陈老师说,我不想再拍了,我心里面难过得很,拍哪里都是废墟,哪里都是死亡。
年近六旬的陈老师,也不停地抹着汗水,环顾四周老泪纵横。只见他不住地摇头,口里喃喃自语,太惨了,太惨了……
我们真的不想在这里多呆一会儿,这场地震远远超出了我的想象,震中这里与汶川地震一样惨绝人寰。这样的悲惨场景,比电视里报道的还要严重。不身临现场,任何人都不会理解灾难这两个字的深刻含义。我们硬起心肠往外走,想要尽快离开这个伤心之地,但是又不敢走快,只能小心地慢慢地挪动。因为,这里的任何一堵残垣断壁下,也许就埋葬着一个逝去的生命,这里的任何一块水泥板下,也许就永远沉睡着一位爷爷、奶奶,一个父亲、母亲,或者一堆曾经花朵般娇嫩的孩子们。
8月5日下午,龙头山镇政府,挺立
辗转来到一处地势稍高的地方,抬头就看见了镇政府的大门。
这地方电视里已经反复播放过若干遍了,全国人民都能清楚地记得这样的画面——镇政府的大门在地震中垮塌,只剩下了一堵朱红色的砖墙,还在倔强地挺立着,墙上还稳稳地挂着“中国共产党龙头山镇委员会”、“鲁甸县龙头山镇人民政府”两块牌子。另一堵墙斜斜地靠在砖墙上,“龙头山镇人大主席团”的牌子也还在挂在上面。
朱红色的砖墙挺立,党和政府的牌子稳稳当当地悬挂着。像是在昭告天下,地震震得垮的是房屋,震不垮的是党和政府,再没有什么更比这寓意深刻的了。
龙头山镇派出所的小楼,三层已经变成了一层,完全就是一堆瓦砾。瓦砾下,正在为群众办事的夏大猛所长和他的三名警察,永远长眠在了工作岗位上。
镇政府大楼还在站立着,但是一楼所有的墙体都已濒临坍塌,整个大楼严重倾斜,像一个腿部骨折的重伤员,摇摇晃晃,随时都有可能倒下。一楼粉刷的墙皮基本脱离,看不出任何钢筋水泥柱子,那几根柱子形状的柱子,也是砖砌的,不由得让人怀疑这栋大楼就是一个豆腐渣工程。
院子里的一辆汽车破烂的引擎盖上,摆着一本破烂的户口簿;一本大理医学院的学生证,学生姓名刘晓燕;一张旧版的居民身份证,主人名叫甫少萍,是龙头山镇营盘村人;还有一张两个热恋中的少男少女的合影,照片上印着“世界文化遗产大理丽江古城留影,2011.5.1”的字样。我不知道这些证件的主人如今身在何方,但愿现实中的他们都远离这场地震。
大楼的右前方,又是一大片土坯房倒下后形成的黄土堆,一台挖掘机静静地停在土堆上。挖掘机正在搜救一个失踪的五岁小男孩,油料用完了,在等着送柴油上来。一个身穿橘红色消防服的战士,盘腿坐在挖掘机下,看样子疲惫不堪。他没有戴安全头盔,就在废墟上垂着头坐着,像是在打盹,更像是在默哀。
有几名工作人员,在党委政府的招牌旁扯起一块塑料布,就搬了凳子坐在那里值班,接待每一个进来察看或者办事的人。这也许是世界上最简陋、最让人心酸的办公场所,在于表明党委还在、政府还在,象征意义大于实际意义。
8月5日下午,龙头山灰街子,安置
龙头山小学下面那块巨大的空地上,密密麻麻地排着几百顶蓝色的救灾帐篷,这就是龙头山镇最大的灾民安置点——灰街子。到今天为止,这里安置了大量灾民,成为这些无家可归或者有家难回的灾民暂时的栖身之所。安置点内,已经保证了基本的生活设施,比如照明、伙食、饮水等等。还有电信、移动和联通等通讯公司,在里边设置了工作站,为灾民提供开卡和免费手机充电、免费寻亲电话等便民业务。
在安置点内穿行,走过一个又一个的帐篷门前,探头望去,里边都杂乱地堆放着席子、被褥之类的生活用品,有的没有床板,有的有床板。几乎每一个帐篷里面都横七竖八地躺着满脸愁容的老人和妇女,偶尔有坐着玩耍的孩子们。帐篷里很少能看到年轻人的身影,他们都在外边各个岗位上干活,没有任何理由会闲着不动。
有一个帐篷上插了面党旗,门边贴了张红纸,上面写着“灰街子灾民安置点临时党支部”,还注明了支部书记和各位党员的姓名、手机号、负责的帐篷编号等等。基层党组织的战斗堡垒作用,在这里能看到最好的具象。
每走过一个有人的帐篷,我都会想是不是进去采访一下这些可怜的老乡。但是,另外一种念头很快就阻止了我,这些遭遇了地震失去了家园、失去了亲人的父老乡亲们,正浸泡在灾难的泪水和苦水里不能自拔,我不能再去揭开他们的伤疤,再去碰触那些不堪回首的伤心往事。自始至终,我都没有正式采访过任何一个灾民,甚至没有正面拍过一张灾民的照片。我害怕我的任何举动,都会立刻让他们想起自己就是灾民,想起自己的可怜和苦难。
从这一点上来说,也许我就不是一个合格的采访者和记录者,但是这样我良心稍安。
8月5日下午,龙头山灰街子,救援
天气实在太热,刚好碰到一个物资发放点,我说能不能给我一瓶水,有志愿者递给了我两瓶,还问我要不要方便面。这时候,天空中又传来了直升飞机那特有的呼啸声,我便跑到直升飞机起降点去,等着看看直升飞机是如何在空中生命线上开展救援。
直升飞机降低了速度,慢慢盘旋着降落了下来,巨大的螺旋桨飞速旋转,那强烈的气流像是刮起了台风,大人都要努力才站得稳,大风掀起漫天黄灰,吹得人都睁不开眼。无奈之下我只有闭紧了一只眼睛,用另一只眼睛通过镜头去看。
飞机停稳了,放下一个小小的楼梯搭在地上,但是仍然没有关闭引擎,螺旋桨依旧高速旋转,发出刺耳的呼啸声,扇起铺天盖地的狂风。一直等候在此的志愿者或者老乡们,顶着狂风冲上去几十百十人,排成两排人墙,从飞机上传递救灾物资,或者直接接下东西就扛在肩上跑。
五六分钟后,物资就很快卸完,堆在场地边上。路边一群一群的医生和志愿者,立刻用担架抬着重伤员冲上去,小心地举起来滑进机舱。伤势稍轻的就搀扶着,也小心地送上去。拎着包裹伤员的家属,也在大家的帮助下跟着爬了上去。直升飞机加大了引擎功率,螺旋桨旋转得更快,呼啸声一阵比一阵紧,飞机起落架立刻离地,伴随着巨大的气流,在人们的注视下腾空而去。地面上的人们,有的在向飞机用力挥手,有的竖起大拇指,以自己的方式表达感激。
很多在现场或附近的人,纷纷举着相机或手机,记录下这激动人心的场景。龙泉河上的钢架桥还没有架好,道路不通,大型救援车辆还堵在骡马口那边的路上,大量的救灾物资,还在靠有限的人力进行转运,显得有些杯水车薪。更重要的是,急救车也被隔离在了龙泉河那边,根本不可能抵达龙头山集镇。从各处汇聚到龙头山镇的伤员,主要依靠着这些在天空不停穿梭往来的直升飞机,快速地送到鲁甸县城,再转移到各大医院进行治疗。
龙头山镇的绝大部分老乡,一辈子都没见过飞机,没想到是以这种最直接的方式,在自己家门口见到了部队的直升飞机。就是这些难得一见的空中雄鹰,成了地震灾区的大救星,让自己的亲人得以绝处逢生。
龙泉河的堤岸处,一群身穿迷彩服、民兵模样的汉子席地或躺或坐,他们刚刚从直升飞机上卸完货,看样子疲惫不堪。这群戴着“沙坝村救援队”红袖章的汉子,都是沙坝村的农民。我问他们来了多少人,他们说有六十多人,每天轮换着来。我又问,你们沙坝村也是灾区,为啥还赶来救灾,有人对我说,沙坝村受灾要轻些,来帮忙是应该的。有人补充说,全国各地都在来帮忙,我们就更应该来。
灰街子安置点上空,此时又回荡着高音喇叭的声音,播放着灾区卫生防疫之类的知识。这是中央人民广播电台、云南人民广播电台和昭通电台联合组建的应急广播电台。电台从4号就开始了面对龙头山镇的应急广播,非常及时地把各种救援信息及时发布出来,把党和政府的声音传递到了每位灾民的心中,很大程度上疏导了情绪,稳定了民心。
电台设在龙泉中学的一栋学生宿舍楼,这座楼房刚修建没几年,在地震中依旧巍然屹立,丝毫没有受损,成了一种必然的奇迹。在三楼一间狭窄的小房间里,我见到了昭通电台的孟刚台长和他们的团队。这四五个人就面对着非常简陋的播音器材,不知疲倦地坚守岗位,努力打造着一道灾民心中永不消失的电波。
鲁甸书法家李宪章老师题写的“龙头山镇中心小学”校牌,已经在地震中残缺不全。小学已经有施工单位在开展施工,要建设成某某希望小学。操场上,来自全国各地的爱心救援队搭起各种各样的帐篷,有红十字会的,有壹基金的,有狮子会的,有蓝天救援的,挤挤挨挨,忙碌热闹。那群壹基金的救援人员刚刚完成救援任务撤回来,他们穿着时尚却满身灰尘,正席地而坐喝酒吃饭,享受着短暂的休息时光。攀谈中,蓝天救援小分队的一个负责人告诉我,在他们参加过的地震救援中,鲁甸这次地震救援感觉比较乱,尤其是交通方面出的问题比较大。他坦言,在救灾这方面云南还是没有四川有经验,四川组织得比较好。
走在龙头山镇的大街上,此时天色渐晚,人群依旧潮水般一浪一浪地涌进来,有队列整齐、气势雄壮的专业救援队,有肩扛手提着物资的各路志愿者,有端着长枪短炮的新闻媒体,有长途跋涉背着大包小裹赶回来的当地村民。不时有军队的救援汽车在来往忙碌(不知道他们是如何越过龙泉河开到镇上的),还有老乡的皮卡车、摩托车在使劲摁着喇叭疾驰而过。我不知道这一两天时间涌进了多少人到龙头山镇,反正大街上是很难见到当地人的身影。整个龙头山镇,仿佛一夜之间变成了一个大型集市,甚至有些重大节日的热闹气氛,几乎就要全部淹没了灾难的悲伤。
龙泉中学组织了几十个教师,在学生食堂开起了龙头山镇的免费伙食。今天就煮了32袋大米,供应了5000多人的饭菜。很多进入灾区的救援人员,终于告别了难以下咽的方便面和干粮,可以吃到油炒菜了,比如洋芋、莲花白之类。
我大打了一碗饭菜,蹲到花台边吃得津津有味。帐篷旁边,两位身着旧式军装的老兵,拿着扫帚和灰撮在认真地打扫卫生。他们看上去已经六七十岁了,并没有和我们一起去挤着吃饭。
8月6日上午,龙头山镇八宝村乡村路,涉险
早上六点半左右,又发生了一次比较大的余震,把我从富云旅馆的床上摇醒。我赶紧喊隔壁的陈老师,陈老师说不怕得,是余震。
离开富云旅馆时,我们拿钱给旅馆老板,他死活不要,说咋个能要钱呢,你们是来帮助我们的,还是你们胆子大,现在还敢住在我家。
和陈老师分手后,我一见到有部队的救援队官兵出来,就打听他们要去哪儿救援。他们大多数都还没有吃早点,战士们一边泡方便面,一边回答我说,指挥部还没下达任务。
远远地看到龙泉河边有一队救援人员,举着一面红旗在往下游走。我跑步跟了上去,一看他们的红旗上印着“河北省枣强县芍药村救援队”,说要到八宝村去开展救援。我便请求队长,我跟你们去。害怕他们拒绝我,就赶紧扛起一大件面包说,我是昭通本地的,爬山没问题。队伍里有中央电视台地方部的两位记者,说跟我们去可以,你不要走在前面,还有,把你的采访证取下来,万一出现在画面中不好。我说没问题,我一定不挡你们的镜头。
这支救援队是很有名的,央视的李洪淼记者告诉我,他们全都是农民,是一支民间救灾的党员突击队,队长就是号称亿万富翁的村支书王文忠,他是全国人大代表、全国道德模范,是个大名人呢,今天你没有跟错人。王文忠转过身来哈哈哈一笑,自豪地补充道,我还是全国抗震救灾先进个人,从汶川地震以来的所有地震,我都参与了救灾。上次你们彝良的地震,我是第二天就赶到了。
就这样,我阴错阳差地和央视的李洪淼等两名记者一起,扛着沉重的物资,沿着龙泉河边的乡村道路,翻山越岭艰难行军,全程参与和跟拍了这支河北救援队一天的救援过程。
八宝村是这次地震的重灾区之一,到龙头山镇也就只有五公里左右的路程,平常老乡走的话,也就是个多小时就能到达。由于地震的破坏,龙泉河两岸的山体支离破碎,道路沿线到处都是塌方和滑坡,到处都是摇摇欲坠的乱石堆。很多地方根本就是无路可走,只能手脚并用地翻越那些巨大的乱石场。王文忠队长叫我们两个两个地拉开距离,观察没有滚石后再迅速翻爬越过。有时候滑坡太陡峭太危险,王文忠队长便不顾个人安危,自己站在滚石旁边,伸出手来把队员们一个接一个地护送过最危险的地段。
翻越了两三个滑坡点后,太阳也逐渐显示出夏天的威力,晒得大家头晕目眩。救援队的队员们这时都有些体力不支,只能坐在路边休息,不住地喝矿泉水。我对王文忠说,队长,你们都是来自大平原的,很少爬这样又陡又危险的山路,真的难为你们了。
王队长一边脱鞋一边说,危险倒是习惯了,就是这山路的确太消耗体力了,这鞋也硌脚。这时,我看到他的脚后跟已经磨破了一大块皮,疼得他龇牙咧嘴。
这时候有几位老乡跟了上来,一问他们就是八宝村的,说是要回去把拴着的牛和猪等牲口放掉。那个叫张开华的老乡很无奈地说,房子都垮了,人都没吃的了,没办法管它们,只有让它们去自生自灭,它们也是一条命……一听到这话,我的心里又是一阵凄凉。
老乡知道了我们要去八宝村开展救援,就热情地帮我们背上最重的背包和行李,连央视记者的摄像机脚架也抢了去扛着。
于是,张开华和其他几位老乡,就带着我们这支疲惫不堪的民间救援队边走边歇,翻山越岭赶去八宝村。一路上花了近五个小时的时间,才勉强抵达八宝村小学附近。
小学附近的人家比较密集,沿着道路两边修起了很多水泥平房,很有些乡村街道的样子。只是,这些平房也遭受了地震的重创,一路的残垣断壁,瓦砾成堆,依旧像龙头山镇一样,显示出一幅灾后的可怕和悲惨景象。
救援队员们此时体力几乎耗尽,再也支撑不住,全部倒在路边的树荫下直喘粗气。八宝村那个叫肖慈怀的女村医,赶紧招呼其他村民弄了几大壶茶水过来,给这些远道而来的救援队解解渴。
肖慈怀的村卫生所也在地震中遭受重创,但是她没有任何胆怯和退缩,从地震发生之时就一直不顾生命危险,和其他老乡一起最先开展抢救伤员,成了真正“第一时间”赶到现场救死扶伤的白衣天使。现在,肖慈怀还在她那残破的卫生所里独自一人坚守着,给需要的老乡们免费打针发药,为更多的伤病患者多保留一份生存的希望。
先前遇到的老乡张开华也赶了过来,从他的小卖部里抱出很多达利园面包、冰淇淋、冰水之类的零食,一定要救援队员们吃饱喝足再去干活。他辛苦多年好不容易挣下的小卖部也在地震中严重受损,两三万元的货物全打了水漂。地震当天,他拼命逃了出去,还不忘交代老乡们说,你们饿了只管到我店里拿东西吃,想吃什么拿什么,只要能保住命就行。
8月6日中午,八宝村段家坡社,默哀
这时候,有一个穿得破破烂烂的老头也来给我们倒茶水,我请他坐下休息一会儿,他一坐下就向我们比手势,声音黯哑着对我说,我们社长家遭了五个,我家遭了八个,最惨的就是我家。停了一会儿,老头指着路下边的一处废墟说,喏,你看,那就是我家的房子。我顺着老人家手指的方向望去,那里应该是两三间土墙房子的地盘,就看得到一些黄土、房梁和椽子,没有一点房屋的模样,完全就是一片死寂悲惨的废墟。
老人家说的社长就是段家坡的社长,这个瘦高的汉子在地震来袭时,一直带领着村民及时开展自救,靠着双手和简陋的工具刨出了十多名被掩埋的伤亡乡亲。他在安葬了包括媳妇在内的五名亲人后,强忍悲痛,一直带领着大家开展抗震救灾工作。
中午,顶着炎炎烈日,社长带领着王文忠的这支救援队,沿着陡峭崎岖的山路,钻过一片又一片的花椒林,花了一个多小时的时间,下到龙泉河边的一处民房,去挖掘一名不幸遇难的外地民工。
小路很陡很窄,很多地方要手脚并用才能通行。这又让我想起了村医肖慈怀告诉我的那些救援故事,其中一个细节就与山路和花椒林有关。肖慈怀说,那些来八宝村救人的武警战士,抬着受伤的老乡,就是在这花椒林下陡峭的湿滑小路上受够了苦,很多时候是跪着一步一步地爬上来的。造孽呀,肖慈怀诉说着这些细节时不停地抹着眼泪,这些武警兵都是十八九岁一二十岁的娃娃,有的在家里还是独生子女。
段家坡社和龙头山镇的很多乡村一样,山地种有不少花椒树,青绿的花椒一簇一簇地挂在枝头,正值收获的黄金季节。地震当时,很多青壮年正是因为在山上采摘花椒,才避免了被房屋倒塌压死的危险,所以这次地震的死难者多数是家中的老人和孩子。只是,我不知道这些老人尤其是孩子的猝然离世,对于苟且得以保全的年轻生者,是幸运还是更大的不幸。
段家坡社的花椒林里,不时能看到一栋栋遭受地震破坏的土墙房子,无一例外地倒塌成了一片杂乱无章的黄褐色废墟,完全就是一个一个的坟场。在夏天这满目青翠的山坡上,显得非常的不协调和触目惊心。
社长站在一片废墟上,告诉我们就是从那个水桶般大小的墙洞里,他们挖出了十二岁和五岁的两个娃娃。社长有些欣慰地说,两个娃娃都是活的,小的那个求生意识特别强,大人伸手去洞里拉他的时候,就紧紧抓住大人的手不放。
路边一块稍平的庄稼地里,用石头和黄土垒起了一座新坟,这坟墓里就是社长遇难的媳妇。王队长招呼大家,过来,大家都过来,给遇难的同胞默哀。于是,这群河北赶过来的救援队,就在云南的偏僻大山上,向一名陌生的遇难者鞠躬默哀,场面令人肃然动容。
在一片绿色的山地中央,还有一座低矮短小的新坟,那一堆薄薄的黄土之上,摆放着一朵红绸扎成的花朵。绿色包围着黄色,黄色衬托着红色,在夏天的午后,三种色彩的对比显得无比的强烈。我不知道这样的安葬仪式意味着什么,但是这种感觉就像一把锋利无比的刀,一下子就割得我肝肠寸断。
8月6日下午,八宝村段家坡社,挖掘
那个外地的民工据说就是在这栋土墙民房里遇难的,但没有人知道他被埋的确切位置。
王文忠的救援队抵达民房时,已经有鲁甸县武警中队的一群官兵在准备挖掘。王队长观察了一下房屋和地形,和武警中队领导简单商量了一下救援方案,就捡起个破烂的摩托头盔戴在头上,一头钻进已经垮塌大半又摇摇欲坠的土墙房里,看看能不能发现遇难者的踪迹。央视的记者也捡到一个工人用的安全帽,顶在头上跟着到处乱钻,想抓拍一些救援人员关键时刻冲锋在前的珍贵镜头。
准备挖掘时,鲁甸中队的武警战士们,用铁丝拉下土墙房上摇摇欲坠的墙头,进行了初步的排危处理。王队长带领着他的救援队员,从废墟中抬出了几根木头几块木板,铺到隔壁的一间水泥平房的门洞内,搭建了一个简单的逃生通道。就这样,两支不期而遇的救援队通力合作,开始紧张地挖掘一个不知名的遇难民工。
快跑,余震了,有人大声喊,只见原本已经摇摇欲坠的残垣断壁,伴随着大团黄色的灰尘,顷刻间又轰隆隆垮塌下一大堆。大家只看到最前面的两个武警战士的身影在黄灰中晃了一下,就不见了。这突如其来的意外事件,吓得救援人员们丢掉手头的工具亡命狂奔,几秒钟就跑到土墙房倒塌的危险地带之外。惊魂未定的战士们带着哭腔说还有两个不见了,赶紧找。大家喊了几大声,突然从垮塌的土墙背后跳出了一个满面黄灰的小战士来,他的双腿一直在抖个不停,话都说不出来。紧接着,从平房的门洞里又跑出一个战士,他脸色刷白,长汗直流,看样子也吓得够呛。战友们围住这两个幸免于难的战士,有人紧紧抱住他们,有些泣不成声地说,我还以为你狗日两个遭掉了,还是没有死……
武警中队的战士们围过来感谢王文忠队长,说要不是王队长有经验,预先搭了个逃生通道,恐怕又有人要付出生命的代价,今天这场救援给他们上了宝贵的一课。王队长也坦率地告诫他们,救灾首先要确保救援人员的安全,这是血的教训,我参加了汶川地震以来的六次地震救灾,我的队员没有一个人受伤,就是要先想好退路。
鲁甸武警中队的战士们大概是领到了新的任务,先行撤退。央视的记者把镜头再次对准了王队长,问他还要继续挖掘遇难者吗?王队长态度坚决地说,挖,怎么不挖,有一分希望,就要付出十分努力!立马又带着他的救援队上去继续干活。只是这一次,他指挥着大家再次加宽加固了逃生通道,嘱咐大家—有动静,就及时顺着逃生通道跑。
此时大团的乌云逐渐遮住了天空,天色暗了下来,刮起了狂风,这是要下暴雨的征兆。余震又再次发生,破房子上还在掉土块,把王文忠的救援队逼得彻底放弃了救援,拼命往山上跑。我说我帮你们拿点东西,就一手提着一把锄头,跟着他们迅速撤离。这些河北平原上的男子汉们,实在不适应这山路,跑一段喘一气,几次都瘫坐在路边就不想起来。跑了近一个小时,王文忠的救援队终于到达八宝村小学,队员们累得几乎就要彻底崩溃,躺在屋檐下半天都不说不动。
今天,那个外地的遇难民工已经没有办法挖出来,留下了一个大大的遗憾。
8月6日傍晚,八宝村废弃银矿,晚饭
王文忠和他的救援队今晚要撤回龙头山镇住地,我选择留下来,和他们告别后,就往更高处的八宝村村公所继续攀登。
村公所是新修的,在这次地震中安然无恙,因此就被扩大为临时办公场所,成了协调各类救援人员、安排救援任务的村级前线指挥部。村公所的一间房屋还存放着尚未发放完毕的方便面、矿泉水和面包之类。楼上住着救援部队的官兵,村公所前面的空地上,搭起了两个大型帐篷,也是救援官兵的临时营房。
八宝村是重灾区,龙头山镇的蔡副镇长就挂钩定点在这里,会同村支书李有波和村主任李树勇等村社干部,统筹安排八宝村的各项救灾工作。
天色已晚,李支书来到村公所喊大家去吃饭,吃饭的地点在八宝矿业公司的厂区内。八宝矿业是个开采银矿的企业,由于矿脉枯竭已经停产一年多,这次遭受地震,设备受损严重,更是雪上加霜,连气势不凡的公司大门也被震塌大半边,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再现清朝时期朱提山乐马厂银矿的喧嚣与辉煌。
吃饭的路上走来三四位医生,他们都是昆医附二院的专家,地震的第二天就赶到八宝村进行医疗救助,已经坚守了三天两夜。平时干净整洁的医生们日以继夜忘我工作,再也顾不得自身形象,一个个邋里邋遢与流浪汉无二。他们穿着短裤背着睡袋,或者扛着木棒,木棒上挑着一床棉被芯子,要到厂区内的水泥地上去露宿。
晚饭也是免费伙食。野外的一块空地上,老乡们搬了几块石头,就搭成简易的灶台,烧起柴禾做饭。饭是一大锅白米饭,菜是一盆油拌洋芋和一盆青红豆。就是这点饭菜,也都是村民们从自家的废墟中抢出的东西,无偿地拿出来给大家救命。几位大嫂和几位初中女生,就自发组织起来为大家做饭洗碗,至今已经连续干了三天。
僧多粥少,这点饭菜几分钟就被大家基本舀完,随便找个地儿就开始狼吞虎咽。很多人没有筷子,老乡们就招呼他们折下路边的灌木枝条来,做成简易木筷,也能把饭扒到嘴里。后面赶来的几个武警战士,只有盛点剩下的米饭,看到连菜也没有了,就到旁边的大盆里去夹些刚摘下的青辣椒下饭。
旁边那一堵高高的台阶上,有十多名老乡站在上面,伸长了脖子眼巴巴地望着我们吃饭。我不知道他们是否饿着肚子,也不好向村社干部打听。
我端着饭碗,边吃边走到那堵高高的台阶下。那里也有两三个解放军战士在烧火做饭,为救援前线的战友们准备伙食。我看到他们熬好了一大铁锅稀粥,就在那里静静地站着或坐着,等待战友们回来。我凑过去问他们,你们就吃稀饭?一个瘦高的战士小声地说,我们没有什么吃的……就是一刹那,我心里难过得要死,甚至感到无比的羞愧,赶紧离开了他们,站到一边满眼噙着泪水,半天也咽不下嘴里的饭菜。
8月6日傍晚,八宝村村公所,露宿
夜幕降临,路边还在围着一大群老乡,他们都是得到消息,从十里八里的山下或山上赶过来领取救灾物资。
物资是部队的直升飞机今天刚刚空投下来的,今天直升飞机在八宝村一共空投了三次,丢下一些方便面、矿泉水之类的东西,全都暂时堆放在村公所。其实,现在的八宝村不缺水,缺的是粮食和衣物。很多人家的房子垮了,什么吃的都挖不出来,身上穿的就是当时出去干活穿的那点单薄破旧衣衫。
另外一位社长趴在一堆方便面箱子上,在一叠信笺纸上认真地登记着前来领取物资的户主姓名、人口数、领取数量等等,旁边有几个人一边在分发东西,一边大声地喊,一个人只能领一盒方便面、一块面包。我上前一看,方便面是“来一桶”老坛酸菜面,面包是“达利园”软面包,一大口就能吃掉一块那种。老乡们有些不满,说我们饿了几天了,走了几个钟头,就领到这么一小点东西。但是抱怨归抱怨,这些赶了长时间山路的老乡们,还是先在社长的信笺纸上写上自己的名字,然后用大拇指沾了印泥,使劲在名字上摁下一个血红的手印,表示领到了发放的东西,场面很是让人心酸。
彝良医疗救援队的一个工作人员也借此机会,拿着一瓶消毒药向老乡们宣传防疫知识。他从痢疾是什么病,怎样发生的,要怎么预防,一直讲到用法用量等等,啰嗦个半天不得要领。我按捺不住对他说,你只消给老乡们讲一瓶药兑一挑水就行了,你说的那些比例他们听不懂。社长也附和着大声说,对对对,他们还要走十来里的夜路,山遥路远的,不要耽搁时间了。于是,老乡们就在越来越浓的夜色中,把发给他们的方便面和面包放在背篓里,背回去给家里人救命。
天色完全黑了下来,这时还陆续有外出救援的部队战士们,疲惫不堪地赶回村公所休整。没有晚饭,他们就烧起柴火架上大铝盆,把一瓶一瓶的矿泉水往里倒,烧开来泡方便面充饥。
一天的翻山越岭,我也觉得疲惫难耐,就钻进村公所那间临时的物资仓库,挤在人群中的一个小沙发上打盹。我满心欢喜地认为,今晚上可以在这间屋子里蜷缩休息了。甚至在遭遇很大的余震时,我也没有往外跑,害怕跑出去后别人会占据这个位置。
央视新闻中心的一男一女两名记者,这时也进来清场,说要采访救援部队的一位团长。我对央视的记者们说,我也跟着录音,拍几张现场照片。他们要求我拍照不要用闪光灯,那女记者还很体贴人,把我的录音笔也拿去放在膝盖上录音。那女记者有点眼熟,也许是在电视上见过的某位主持人。遗憾的是,因为不能用闪光灯,拍到的又多是侧脸,至今我也认不出她是谁。
采访完毕,我依旧躺在那个小沙发上,听女村医肖慈怀和村社干部们讲述地震时如何可怕,村子里死了那些人,武警兵救人时如何勇敢如何吃苦耐劳。他们讲诉的这些故事,每一个都很吸引人,但我实在太疲倦了,听着听着就忍不住有些昏昏欲睡。
迷迷糊糊中,李支书把我摇醒说,不好意思,这间屋里等会儿还有救援的武警同志要来睡。我只能背着我的相机包,到外面去看看能不能找个可以躺下熬夜的地方。
外面吃方便面的战士们,此时又集合起来喊着口号,排列成整齐的队伍听指挥员训话,或者总结今天的救援工作。训话完毕,指挥员叫人把一大叠报纸交到战士手中,下达了今天的最后一道命令:每人一张报纸,今晚上就睡在报纸上,解散!
好不容易熬到下半夜,彝良县医疗救援队的医生们找来一大张油布,拉开一半摆在院坝的水泥地上,另外一半拉过来盖在身上。我赶紧厚着脸皮钻进去,和他们紧紧挤在一起,头枕着相机包,怀抱着照相机,不一会儿就沉沉地睡了过去,全然不顾身边的鼾声此起彼伏。
等到被又一次余震震醒时,东方已经露出了鱼肚白,天就要亮了。不远处的火堆旁,女村医肖慈怀和七八个村社干部,还在小声地说着话,他们根本就没地方睡。
8月7日凌晨,八宝村山路,航空救援
因为是独自一人,我不敢再沿着昨天来的路回到龙头山镇,就准备再往高处爬,从山顶上的那条土路徒步返回。听老乡们说,这条路要安全得多,但是要走五六个小时。
八宝矿业的那块水泥地上,还在横七竖八地躺着熟睡的人们,有昨天遇到的昆医附二院的医生,还有村社干部、救援官兵,以及老乡和志愿者,他们也一样露宿野外。
路边一群身穿橘黄色救援服的队伍,有十来个人,正整装待发。他们是民政部下属的一个专业航空救援队,要在八点以前赶到山顶的直升飞机临时停机坪,再飞到还没有救援力量到达的重灾区。我向队长翟欣昌请求,可不可以把我也捎上,跟拍一下他们的空中救援情况。翟队长一口回绝了我,说是我没有任何专业经验,飞机的载人数量也很有限。他自豪地指着身边的救援人员对我说,我的这些队员,都是从部队里面挑出来的,个个身怀绝技。
我只能跟在航空救援队的身后,艰难地向高山顶上攀登。停机坪其实就是一座小山头的一块苞谷地,山头比较突出,苞谷地比较平整,旁边就是连接八宝村的山路,的确适合直升飞机起降,也方便运送物资。昨天八宝村得到的那些救命的东西,就是从这里空投下来的。
一个老大妈正在苞谷地里,从倒伏的苞谷杆上掰下一个一个的青苞谷。情况危急,昨天直升飞机在八宝村上空盘旋了半天,才找到这块勉强可以降落的苞谷地进行空投,还只能是悬停作业。直升飞机掀起的巨大风流,把还未成熟的苞谷都吹倒了一大片,运送物资的人又再次踩在脚下。老大妈没有半句埋怨,更没有提赔偿之类的话,反而一个劲地向救援队员们说,谢谢你们大老远来救我们,我马上把苞谷杆割掉,你们好上飞机。
救援队员们看到老大妈背起苞谷很吃力,赶紧过来帮忙,几分钟就把倒掉的苞谷全部掰完,堆在旁边的小松林里。老大妈又是一番感谢,说一定要救援队员们等着,她去煮青苞谷来给大家吃。翟队长真诚地向她道谢,说等不得了,飞机一来就马上要走。
路边有几位老乡走上来看,一个大姐也向救援队说要坐飞机。我要去鲁甸县城找我的姑娘,大姐很焦急地说,姑娘要回八宝村来,没有找到车,电话也打不通。
不一会儿,一架直升飞机从龙头山镇方向飞了过来,在大家的头顶上盘旋了一大圈,并没有降落。这时队长接到了通知,说是成都军区司令员在视察灾情,叫他们再等等。
看来,大姐和我一样,都不可能有坐上直升飞机的机会。我就在路边搭了一辆老乡的摩托车,继续往龙头山镇赶路,能走一段算一段。老乡的摩托车上绑着锄头和化肥口袋,对我说要去山上挖点洋芋回来吃,娃娃们几天都没饭吃,饿得哭。
老乡驮着我跑五六里地,就停下车来对我说,只能送你到这里了,洋芋地在上边山坡上,还一脸的歉意。于是,我就独自一人,在八宝村的大山上继续徒步赶路。
中午时分,路边又遇到一个老乡们的集体伙食点,有几十个男女老少聚在一起,在忙着吃饭或洗碗。见到我就热情邀请我吃了饭再走,我不忍心吃他们的东西,说我带着干粮呢,不饿。土坎上,四个十来岁的娃娃挤在一起,端着大碗吃饭,发现我对着他们照相,就露出羞涩而天真的笑容,看不出有什么忧伤。
一个提着一大块腊肉的大姐,赶紧招呼我到路边一个简易的塑料大棚子里,来给我们这些老人照一张嘛,都八九十岁一个了,在这里睡了几天了,没有领到帐篷,你要好好向上级反映。棚子下面,两位衣衫褴褛的高龄女老人,表情木然地坐在地上,似乎地震与她们无关,我这个闯入者也与她们无关。
中午的太阳似乎越来越歹毒了,烤得我浑身冒汗,包里的那瓶矿泉水早已喝干,只剩下一点干粮,根本无法下咽。我不知道还有多长的山路要走,不敢轻易停下来歇息。
路边看到一个塑料棚子,有两姐弟呆在里边,姐姐十一二岁的样子,在认真地看一本英语书,小声地念着不太标准的英文字母,大概下学期要读初一学英语。弟弟有五六岁,静静地靠在姐姐的身边专心地听。
我把包里仅有的一块面包和两根香肠都给了姐弟俩,就靠昨天老乡给我的一个青皮梨,支撑着往龙头山镇赶路。
离龙头山镇不到三百米的地方,沙乐公路上那个要命的塌方点依旧没有打通,依旧死死地卡在龙头山镇通往翠屏、银屏、西屏、八宝四个村和乐红一个镇的咽喉要道之上。
武警交通部队的挖掘机还在紧张作业,想要从塌方点上方挖出一条便道来。塌方点上方是大堵坚硬的岩石,两个工人正在举着风钻打孔,准备装入炸药进行爆破。
央视的几位记者在这里架起了电视设备,随时向全国人民进行现场直播,重点关注着这条关乎数万灾民的生命通道。
8月7日下午,龙头山镇和鲁甸县城,志愿服务
走到龙头山镇时,已经错过了吃饭时间,我又累又饿,就到灰街子安置点要了一盒方便面充饥。
地震四天了,灾民的生活看起来已经逐渐恢复正常,各项救援和安置工作看起来更加顺畅有序。安置点的帐篷上,拉起了“共产党员冲锋在前,抗震救灾建设家园”“党的组织是抗震救灾的坚强保障”之类的长长横幅。旁边的楼房上,贴着“鲁甸8·03地震抗震救灾工作纪律十不准”等宣传资料。
一辆满载大米的货车开进了安置点,一两百名志愿者和安置点的老乡,迅速排成人墙,从货车上卸下大米,快速往堆放点传递。大米是五十斤装的,很有些分量,人墙中有不少小媳妇大姑娘,她们抱不动就抬,抬不动就拖,干得热火朝天,满头满脸都是汗水。堆放点负责堆码大米的五六个人实在忙不赢,不住地高声喊慢点慢点,但是一袋袋的大米,依旧像放在传送带上一般,源源不断地传递过来。有的志愿者看到插不上队,就从货车上接下大米,两袋两袋地扛在肩上,喘着气直接跑到堆放点。
路边的小树林里,一队队远道而来的志愿者团队正在休息,他们打着“云南参战老兵抗震救灾”“编外雷锋团”等各类旗帜,千里迢迢赶来支援鲁甸灾区,做些力所能及的服务。
我搭上一辆救援队伍的汽车,准备返回鲁甸县城休整一下。汽车上有三位来自深圳狮子会的志愿者,他们热情地告诉我,狮子会是全球最大的公益组织,总部在美国,中国狮子会的总部在北京。这次鲁甸地震,狮子会派出大批的志愿者,募集了大量救灾物资,从全国各地赶来鲁甸进行抗震救灾。他们说,狮子会不搞现场搜救,只做物资支援,把灾民最需要的东西及时发放到手中,这才是狮子会最愿意做的。
在沙坝村下车,挥手告别了狮子会的志愿者们。走了一段路后,我又凑巧搭上了另外一支志愿者团队的一辆皮卡车。这支志愿者团队就是云南大名鼎鼎的蓝天救援队,他们要到小寨乡的临时仓库去拉物资进龙头山镇。蓝天救援队运送物资的货车太庞大,进不去沙乐公路,只有在小寨乡的农贸市场卸货,用皮卡车转运。
一路上,我对蓝天救援队多次表示感谢,感谢他们搭我一程,让我免却了徒步的艰辛,更是以一个昭通人的身份,对他们这些志愿者们的无私支援表示真诚的感谢。
从小寨乡下车,我又在路边招手,想继续搭车到鲁甸,一个骑摩托的小伙子停了下来把我捎上。小伙子刚从龙头山镇埋葬了亲人出来,他媳妇的奶奶在地震中遇难,幸运的是媳妇和娃娃逃过了一劫。小伙子把我一直送到了鲁甸县城太阳湖边,遇到了他的媳妇娃娃,才让我下车。我对小伙子用力挥手并大声说,再见了,兄弟,好人一生平安!
太阳湖北边,那块巨大的空地上被临时辟为“鲁甸8·03地震救灾物资接收处”。接收处用建筑工地上的钢管搭起了百多米长的帐篷,帐篷里各类救灾物资已经堆成小山。有几十名志愿者们坐在帐篷里,一边躲避正午的毒辣太阳,一边抓紧时间休息,等着分配下一个任务。这些志愿者看上去就是初中生模样,女生居多,甚至还有十来岁的小娃娃。
接收处办公点那儿,一群工作人员挤在电脑前,忙着进行各种登记和整理。一个操着普通话的记者模样的小女人在对他们发脾气,说喊你们负责人来,你们不配合采访。工作人员很是无奈,忙着解释说不是不配合,我们实在是太忙了。
不时还有各种救灾车辆开进接收点,准备卸下各种各样的救灾物资。一个提着手持喇叭的工作人员,正在对围着他的百十名志愿者交代着什么。这些志愿者也很年轻,大多戴着小红帽,帽子上印着“云南青年志愿者”字样,并且是女孩子居多。
帐篷的南面,露天堆放着大堆的帐篷和折叠床。有两三辆大货车停在那里,每辆车后都有几十名年轻的志愿者在烈日下紧张地忙碌着,往车厢里装帐篷或者折叠床。一问之下,我知道他们大多数都是鲁甸县的在校学生,已经在这里干了三四天了,很多人都一口回族口音。我看到很多志愿者已经非常疲惫,有人手上还打起了血泡,心疼地对他们说,你们辛苦了,谢谢你们,里边的老乡现在不缺吃的了,最需要的就是你们搬的这些东西。
说这些话的时候,我的鼻子又在发酸,一种感动和希望奔涌在胸,几乎又要催下眼泪。我的脑海里有两种场景在不停切换:有时是灾民房屋倒塌、上无片瓦的孤苦凄凉,有时是这些年轻稚气的志愿者在烈日下抢运帐篷和折叠床的辛苦忙碌。
太阳湖畔,文屏镇的灾民接收点,同样也有很多志愿者在为大家开展义务服务,有鲁甸人社局女工委的妇女同志在免费供应开水,有“夕阳红服务店”的退休大妈在提供矿泉水,有工作人员在接收社会爱心人士捐赠的旧衣物。
在一栋楼房的阴凉处,六七位身穿“雅安支援”黄色T恤的四川汉子,正在等着交付他们运过来的救灾物资。因为没有进入灾区的通行证,他们的车队只能把物资送到这里。这些雅安的汉子们都是自发组织过来的,他们非常真诚地告诉我,雅安地震时,昭通人也无私地帮助过他们,他们是来感恩的。
雅安的汉子们热情塞给我一大块西瓜,我谢过了这些有情有义的四川汉子,嘱咐他们路上开车小心些。在路口,我一扬手就搭到了一位马姓回族师傅的“爱心出租”,这才匆匆赶回鲁甸地震新闻中心。
8月9日夜晚,龙头山镇,烛光悼念仪式
再次返回龙头山镇是8月9日的下午,我和摄影家宋大明老师一起,免费坐上鲁甸县城开往龙头山的爱心公交车,沿着昭巧二级路一直抵达沙坝村。
经过交警等部门的艰苦奋战,昭巧路已经完全没有了前几天那种交通几近瘫痪的状态,一路上畅通无阻。小寨的路边上,有回族大妈举着一大簸箕苹果和葡萄,要送给进入灾区的救援人员,大家也来不及下车去吃,连道谢都来不及,只能隔着车窗挥手。
到了沙坝村时,天上又稀里哗啦下起了滂沱大雨,想到龙头山那些晴通雨阻、滑坡塌方不断的山路,心里不由得一阵阵发毛。岔路口有很多执勤帐篷,地方和部队组建了军地联合工作组,在这里进行道路保通。雨太大了,武警战士和警察同志都全部站了起来,腾出地方给人们避雨。还不时有战士冒雨冲到路中央,伸手帮过往的救援人员和老乡拦车。
我和宋老师也在战士们的帮助下,搭上一辆部队的勇士军车,一头钻进了龙头山方向的茫茫雨帘之中。一同搭上车的还有一位来自四川甘孜州泸定县革命老区的藏族老大娘,老大娘名叫史国秀,已经六十八岁高龄。史大娘是四川一位著名的拥军模范,曾自发参加汶川、玉树和庐山等多次地震的慰问活动,多次获得“抗震救灾先进个人”“拥军优属模范”等荣誉称号,还得到了时任副总理的李克强和四川省委书记刘奇葆的单独接见。
这次一听到鲁甸地震的消息,史大娘就准备了很多条洁白的哈达和一大包鞋垫,坐火车搭汽车,辗转几个昼夜,赶来鲁甸灾区慰问子弟兵。鲁甸地震了,老百姓遭了难,解放军们也非常辛苦,史大娘真诚而坚定地对我们说,我一定要来看看他们,只要我还有一口气,跪着走爬着走我都要来,不来我睡不着觉。
史大娘拿出她的鞋垫,无论如何要送给军车里的两位解放军和宋老师我们两个,解放军称部队有纪律,不肯收她的鞋垫。史大娘急了,生起气来,硬塞在解放军的怀里,说是当母亲的给当兵的儿子们的一点心意,犯不了法。
到达龙头山镇时,雨已经停了,我和宋老师道谢过解放军,也和史大娘说了再见。我们一直往镇外的高山上爬,想看看经历浩劫不久的龙头山镇,是否还是伤痕累累的景象。眼前的龙头山镇,坐落在满目苍翠的群山怀抱,劫后余生的灰白楼房依旧连成片,多少还保持着往昔的小镇模样。小镇旁的龙泉河,偎依在青山脚下,一直向着牛栏江的方向流淌。要不是震中那依稀可辨的废墟还在,灰街子灾民安置点那天蓝色的帐篷还在,提醒着我们这里的人寰悲剧尚未远去,龙头山实在是一个山清水秀、风光宜人的特色小镇。
曾经被地震塌方阻断了多日的灾区生命线沙乐公路,现在已经可以通车。但是,那处巨大的塌方点上方,新开辟的便道弯曲高耸、陡峭狭窄,像个动脉血管上的肿瘤,依旧对救灾物资的运送有些梗阻。
此时已是傍晚时分,沙乐公路依旧繁忙不已。鲁甸县的30多辆农村客运面包车,组成了一个长长的救援车队,从县城运载着帐篷等各种救灾物资,要送到距龙头山镇二十多里外的乐红镇去。前面的塌方点太陡峭,面包车随时抛锚倒退,车队又堵在了路上。司机们便下车来等待,有人在说肚子饿得很。他们的车上就有捐赠来的面包等干粮,却没有人会去拿出来吃。
夜色渐浓,灰街子灾民安置点的帐篷内,纷纷点亮了电灯,和集镇上的灯火连成一体,在苍茫的群山之间灯火阑珊。站在高处俯瞰,竟然有几分妩媚温馨、太平祥和的山城气象。
安置点旁边的空地上,昭通团市委组织了百余人的志愿者团队,在这里举行龙头山镇地震遇难者烛光悼念仪式。志愿者们手捧星星点点的蜡烛,蹲一层站一层,围成一大个立体的红色心形图案。心形图案中间,点燃的蜡烛组成“8·03”的字样,铭记着鲁甸地震那个令世人终生难忘的特殊日子。志愿者们手捧蜡烛,低头为地震遇难的同胞们默哀,然后慷慨激昂地郑重宣誓,鲁甸挺住!龙头山不倒!
这个夜晚,巍巍龙头山下,汩汩龙泉河畔,这颗硕大的、随风摇曳的红色之心,就是鲁甸人民与灾难抗争的不屈之心,将永远随祖国母亲的心跳一起律动。
8月10日,龙头山镇,“头七”悼念仪式
按照民间习俗,今天是鲁甸地震遇难者的“头七”,活着的人必须要焚烧钱纸,祭奠逝者。
省政府也确定今天是鲁甸地震哀悼日,决定在上午10时整,全省拉响起防空警报,各地同胞均在公共场所驻足,为鲁甸“8·03”地震中的逝者默哀。
在省城昆明,火车站、南屏步行街、金马碧鸡坊等公共场所,车辆与行人都停止行驶、商店中的工作人员和顾客也立正肃穆,在警报声中对遇难的同胞表示哀悼。
在鲁甸文化广场,挂起了“深切哀悼云南鲁甸8·03地震遇难同胞”的黑色条幅,警察、医务工作者、志愿者和市民等社会各界人士,胸佩戴白花齐聚广场。10时整,鲁甸县城上空警报鸣响,全体默哀三分钟。默哀后,广场上响起悠扬的安魂曲,省委书记秦光荣、省长李纪恒等领导同志,与参与抗震救灾的各界人士和灾区民众一道,依次向遇难同胞献花。
震中的龙头山镇,乌云低垂,青山静默,哀悼仪式的现场就设在灰街子安置点的这片空地上。昨天暴雨留下的积水尚未干涸,三辆消防车一字排开,车头上悬挂着“龙头山镇深切哀悼鲁甸8·03地震遇难同胞”的黑色横幅,搭建起一个简陋但庄严哀悼仪式现场。
9点半左右,大批的身着迷彩服和黄色救援服的解放军、武警战士和消防部队官兵列队来到现场,身着白大褂的医生护士,以及各级干部和志愿者,也纷纷聚集在现场列队肃立。部分灾区群众走出帐篷,围过来向逝去的亲人表达哀思。逾百名新闻媒体人,也在现场见证了龙头山镇的哀悼仪式,及时通过各种方式向外界传递龙头山镇此时的哀伤和悼念。
10时整,龙头山镇上,所有的消防车救援车都拉响了警报,所有的汽车都拉响汽笛,汇成声音的强大洪流,在龙泉河畔回荡,在龙头山间冲撞,似乎在召唤遇难的同胞,祝福他们一路走好,又似乎在向突降灾难的苍山大地,发出坚强不屈的抗争呼号。
此时,山河无声,苍天有泪。现场所有的人都脱下头盔,低头鞠躬,向逝者致以深切哀悼。一个云南消防的年轻女兵,满含眼泪,手持一束翠绿洁白的鲜花,缓步上前,把鲜花轻轻地放在地上,代表现场的人告慰遇难同胞,寄托生者的莫大哀思。
简短的哀悼仪式一结束,各个救援部队的官兵们立即戴上头盔,跑步离开哀悼仪式现场。龙泉河畔,这一支支身穿迷彩服、消防服的救援部队,迅速汇成了一股股抗震救灾的滚滚洪流,直接开赴龙头山镇的各条救灾前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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