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掉这份夏天
文/张佳玮
夏天最大的福利,莫过于吃西瓜。渴热之际,抱着价廉物美的西瓜大啃,真是酣畅淋漓。
依我所见,西瓜之所以解暑,一是因为其水分充足,味道清甜;二是因为其颜色一片绿,看着就舒服。比如冬天,阳光淡薄,大家穿得厚实,吃东西很容易正襟危坐,繁复仪式和暖色调食物—比如红烧肉、过油的千层糕、暖红茶—特别让人舒服。相反,夏天阳光浓烈,正宜开轩面窗,看竹林杉木绿森森,喝碧沉沉凉过了的绿茶,简衣素行,不拘小节,听蝉声、喝白粥、吃小菜,最容易让人消暑热、去烦闷了。比如赤豆和绿豆熬了粥,味道都好,但到夏天,大家就是愿意喝清凉的绿豆粥。晚饭时不煮米饭,喝一碗绿豆粥,再吃些家常小菜,也就过去了。
夏天煮粥,宜稀不宜稠,若非为了绿豆粥借绿豆那点子清凉,吃泡饭倒比粥还适宜。粥易入口、好消化,但热着时吃,满额发汗;稠粥搁凉了吃,凝结黏稠,让人心头不快。泡饭是夏天最宜。所谓泡饭其实很偷懒:隔夜饭加点水一煮就是了,饭粒分明,也清爽。医生警告说其不宜消化,但比粥来得爽快也是真的。
日本料理里有一种泡饭,是九州地方的风味:小鱼干、小黄瓜丝、紫菜熬成味噌汤,搁凉了,浇在白米饭上。夏天若被高温蒸得有气无力少胃口,就指着这个吃了:鲜浓有味,还凉快。如果有碎芝麻粒,铺在饭面上再浇汤,更香美入口。
我吃过的最清凉爽快的夏季拌菜,是西瓜皮。这本是江南人省钱的法门之一。比如哪家买了西瓜,一刀两半,把红瓜瓤儿剔去,把外层带纹路的绿皮刮掉,剩下的瓜皮,剁片切丝,蘸酱油吃,像是拌莴苣,又比莴苣透着清新爽甜,实在妙绝。当然这加工活不能让孩子做。我有个堂弟自告奋勇处理这个,结果瓜瓤没处理好,一筷子夹起来,连绿带红,惹得大家吃两口就怪叫一声。想一想,西瓜红瓤是甜的,蘸了酱油塞进嘴里,得是什么味道?
夏天还宜吃藕。脆藕炒毛豆,下泡饭吃。毛豆已经够脆,藕则脆得能嚼出“嘶”的一声,明快。生藕切片,宜下酒。糯米糖藕,夏天吃略腻了些,还黏,但就绿茶,意外相配。
我所见过的最具江南风味的下酒菜,出自金庸的《书剑恩仇录》:玉如意勾引乾隆到家来吃夜宵,请他喝女贞绍酒,又端上肴肉、醉鸡、皮蛋、肉松来。这些菜宜酒宜茶,夏天下粥也可以:肴肉凝脂如水晶,妙在鲜韧而且凉,不腻;醉鸡比老母鸡汤易入口得多;皮蛋凉滑半透明,本已妙绝,再来个豆腐,浇好酱油,味道绝妙;肉松最为爽口。这些东西加在一起做消夜,好吃又雅。本来嘛,才子佳人夏天吃夜宵,先来个大肘子,相看两厌,真是不要谈了。
夏天最解渴的是凉白开。但以前没饮用水时,白开水烧开之后奇烫,不易凉。搁凉白开水的手段多半是拿两个搪瓷杯,把水来回倒,边倒边吹气;要不就是接一脸盆自来水,把搪瓷杯浸在里头。后来读了《红楼梦》,才发现大观园里也用这法子:把茶壶搁在井水里,取一点井水的凉意。
《水浒传》里面,杨志送生辰纲,大夏天,逼军汉们顶着太阳走,也难怪军汉们生气。黄泥冈上,白胜叫卖两桶酒。中国元朝之前无蒸馏酒,如此料来,那酒该是村酿,大概类似于醪糟的味道。众军汉凑钱喝酒,还被晁盖一伙饶了几个枣子吃。那段儿是《水浒传》里我所见到的最温馨的场面:虽然意在下蒙汗药盗生辰纲,可是军汉们一路挨鞭子晒日头,在黄泥冈上终于能躺一躺,买来了酒解渴,还吃着枣子;那几个贩枣子的客人还那么温柔地说:“都是行路人,哪争几个枣子?”这份情怀,哪怕晁盖们当场鼓动“要不我们一起分了生辰纲,再把这桶酒和这几车枣子吃了”,估计军汉们也肯了。
大夏天喝醪糟有多美妙?重庆、四川、贵州等地,到夏天都有冰粉卖。我在重庆所见的铺子,花样多一点,可以加凉虾和西米露,再加红糖和醪糟。我经常跟老板娘说,免去其他,直接来一碗冰镇醪糟。夏天喝白开水,妙在第二口:第一口先把干得沙沙发响的嘴润一润,第二口呼地来一口,温润、舒服。但喝冰醪糟一如喝冰啤酒,好在第一口。端着碗,“哧溜”吸一口,甜而又冰,满嘴冰凉,又甜又有醪糟的那股子酒味,杀舌头,让你不觉就嘴发“咝咝”声,略痛略快,太阳穴都冰得发痛,这才叫作真痛快。然后徐徐喝第二口、第三口,“咕咚咚”下肚,满嘴甜丝丝的,忍不住大叫:“老板娘,再来一碗!”
(冯昆仑摘自中国华桥出版社《孤独的人要吃饱》一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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