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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澜记

时间:2005/8/12 作者: 李青婴 热度: 88628
   
    
    一 
    凤仪 
    我是五公主凤仪。我的父亲是君临天下的大惠皇,母亲是芙妃。我出生当日,有宫嫱向父亲谏言,她幸运地看见一只凤凰履着祥云坐落在母亲所居的碧粼宫屋宇上。这是荒诞不经的谎言,而我那英明一世的父皇轻易地相信了。他兴奋地手舞足蹈,执拗地认为新降生的我会保他永坐江山万万年,会令他的社稷大业更添姿色。所以,父亲给我赐名为凤仪,含有凤来仪之意,是个很吉祥的名字。 
    芙妃 
     
    我18岁封为皇贵妃,19岁有了第一个孩子——公主凤仪。 
    产下公主的妃嫔总是有些失意,因为公主无法与皇子们共争皇权大位,更无法请缨出征,立下赫赫战功,流芳百年,她们只会在深宫中描描绣绣罢了,我也一样。而且凤仪的身体又是那么羸弱,自小有喘病,宫中无数名医都治不好她的长期咳嗽。凤仪只有唯一的赌酬——父皇的嬖爱。 
    我的二女儿——公主瑞珠使后宫妃嫔对我议论纷纷。我忘不了那个暮冬,大惠宫中天寒地冻,玉屑翻飞。六岁的瑞珠病了,躺在暖阁的床上。太医们络绎不绝地为瑞珠诊脉,异口同声地说,只要吃一两记药就可以痊愈了。我说,那快开方子吧。太医们信手写下了药方,纷纷离开了暖阁。我吩咐宫娥们煎药,自己坐在瑞珠身畔,用手抚摩她那炙热的面颊,她那往日苍白的脸有了病态的嫣红。 
    瑞珠醒了,双眼滴溜溜地望着我,一骨脑儿地跳下床,赤着脚从暖阁跑了出去。这令我使料未及,叱令宫好们去抓瑞珠。一场“捉公主”的宫廷笑柄上演了。一向温驯的瑞珠公主赤着脚奔跑在大惠宫,令文武百官,后宫粉黛,太监宫娥不解。 
    圣上恼羞成怒地叱问鄙庸的太医,太医们唯唯诺诺地说,公主……患了……失心疯,毕……须与众人隔绝,那就快去找她! 
    圣上的命令使众人致力于寻找公主一事上,那一晚,大惠宫里回落着“公主——公主”的喊声。而我的女儿瑞珠仍不见踪影。 
    事情直到第二天清晨有了结果,御花园管理人——老宫役梁中每日清晨要巡园。那日,他看见了一个人,一个穿锦衣华服的人,紧紧地缩在御花园的老柳树下。这个人就是已经冻死了的公主瑞珠。昨晚众宫役没有找到瑞珠是我意料之中的,因为昨晚下了鹅毛大雪,而第二天拂晓,雪已止,人即现。 
    后宫妃嫔开始对我议论纷纷。大皇子——太子博玄之母——皇后袁氏与几位妃嫔向皇上告状,说我是千年妖女,只有我这种人才会生下瑞珠那种疯子。必须杀了我,才能彻底清除大惠宫的邪气,否则万里山河会葬于一介妖妇之手。皇上笑笑,他是位明察秋毫的好君主,怎会相信心胸狭窄之人的添枝加叶? 
    现在,我仍守着我的丈夫,我的孩子,我的碧粼宫。 
     
    二 
    凤仪 
    我喜欢大惠宫里那缥缈的旃檀味,听奶娘徐婆婆说,那是先帝的妃嫔唪经的樊玉庙里散出的。我让徐婆婆带我去樊玉庙玩,徐婆婆皱着眉说:“公主,庙中天寒地冻,莫冻坏了公主的金玉之躯。” 
    在宫中,我最爱玩的游戏就是荡秋千。我时常看见几位年轻的妃子坐在秋千上,双手轻轻地撷着秋千的青藤,衣袂随风起舞,袅袅娜娜,如天外飞仙的衣袖一般。身上的珠佩丁冬作响,像珠玑美妙的合奏。 
    我荡秋千的法子可不像她们那样轻轻柔柔。我的双手狠狠地拽住两根青藤,双脚用力一蹬青石地板——啊,我荡起来了,我听见了风的吟咏,我的目光极力向远处看,看见的却仍是朱墙鎏瓦——一幢又一幢红的宫墙——一叠又一叠焕着金光的瓦。 
    我是在秋千旁认识丫鬟秉月的。那天,我像往常一样去荡我的青藤秋千,看见一个小宫女站在秋千旁迟迟不走,眉头紧缩,像有什么心结。“你也爱荡秋千?”我问小宫女,她点点头。“一起荡吧。”小宫女看了我一眼,敏捷地跳到秋千上,脚蹬地,双手缓缓地放开青藤,展开,化作鸟的雏翅,长袖在风中飒飒作响。 
    后来,我知道这个小宫女叫秉月,刚选入宫,未安排差事,我把她选到了我身边。 
     
    那年秋天的战斗可谓一件大事。沙漠边缘的龟兹国连连犯境,吞噬了大惠国边缘的大片土地。龟兹王还扬言要把懦弱的惠国划为他有。父王恼羞成怒,想找一名得力战将产平龟兹的得意。 
    太子博玄主动请缨出征。这使父皇左右为难,博玄是未来的大惠王,若他在战斗中有了差池,将来的大惠由谁掌局?但博玄又极想证明自己的实力。父皇最终任命博玄为骠骑大将军,荡尽龟兹老寇。 
    袁皇后则不想让儿子以身犯险,在送博玄西出之时泪水涟涟,不停地叮嘱博玄要保重,保,重。 
    这一战可谓鏖战。从帝都到龟兹就花了数月,苦战了数月,战事到来年初夏结束。骠骑大将军——太子博玄与龟兹王同归于尽。龟兹国已是满目疮痍,而惠军除了将军牺牲外都安然无恙到返回帝都。 
    袁皇后晕厥过去,翌日醒来后仍是泪如泉涌。 
    但有人是乐的,那些遥望皇位已久的皇子,以前皇位是可望而不可即的,如今博玄已死,皇权在谁手都有可能。 
     
    三 
    凤仪 
    惠历二十七年隆冬,叱咤风云的大惠皇——我一向敬爱的父亲偶感风寒,无力理政,卧于衾榻上。 
    谁料父亲愈病愈重,竟无力起身,只有靠宫役侍侯。太医们开的药方被皇后袁氏撕成碎片,撒于空中,她用她那淬过凤仙花水的食指点着太医们的前额,咒骂:“庸医!庸医!连这点小病都治不好!”太医院的头领——老太医杜钟喃喃道:“皇后娘娘,圣上自登基以来精于理政,身心俱损,只怕捱不过来年初春。天命难为,我等无力也。”其他躬身而伏的太医也都巍巍称是。袁皇后没有说话,她垂下了头,没有人看清她的表情。 
    惠历二十八年正月初三,父皇把他的所有儿女召集到了病榻前。这么多年,我一直想跟同父异母的兄弟姐妹团聚一堂。谁知这仅此一次的欢聚竟在我垂死的父亲的榻前。 
    我们排成几竖行,跪下身来。我悄悄地抬头,看见父亲病榻前悬挂的白色纱曼,缥缥缈缈,像死神的招魂幡。透过纱曼,我隐隐约约地看见了父亲,佝偻的脊背显示了他的病态。 
    父亲浑浑噩噩地向身边的宫役说了几句话,宫役们点了点头,轻轻地把父亲的脸扶向我们。父亲望了一眼他的满堂儿女,清了清黏浊的嗓子,大声道:“你……们……” 
    没错,父亲说了两个字就魂归高天了,宫役们朗声道:“皇上驾崩了!皇上驾崩了!”大惠宫立刻传来此起彼伏的哭声。 
    我的父亲——不可一世的大惠皇,死于惠历二十八年正月初三,享年未满50岁。 
     
     
     
    惠国人通常在清晨举行葬礼,他们认为晨曦的第一缕阳光会令死者的灵魂早日脱离躯壳,早点轮回。 
    父亲的葬礼也是在清晨举行的。那天,大惠国的所有人都上了惠国祖陵——沉英山,山上一片惨白。 
    我看见了父亲,他躺在偌大的棺木中,脸色比驾崩那天好了很多。他戴了惠国特有的帝王冠,皇冠前后是琅美旒。他穿了王者才有的帝服,袖口上绣了青白黼黻。宫役们把父亲最爱收藏的琉璃玉瓶一个一个整整齐齐地摆在父亲的身旁。 
    又扛来了十几口棺材,我知道那是陪葬的妃嫔,这都是袁皇后点的人。我以为袁皇后会点与她争宠的妃嫔殉葬,谁知她竟选了大批刚入后宫,不谙世事的女子。据说这些女子都是自愿陪葬的,她们身前看不到大惠皇真龙天子的尊颜,死后愿与父亲在黄泉路上为伴。 
    繁琐的葬礼结束后,众人又回到了大惠宫。我们排成整齐的队伍站在殿前,等待孙公公宣读父亲的遗诏。孙公公果然抽出了一张薄如蝉翼的娟纸。那一刹那,我看见三皇子,五皇子眼中都有胸有成竹又略有余悸的神色。 
    十皇子博龄继承惠王封号。大殿中一片哗然——博龄,一个年仅十岁又体虚多病的稚童,他怎可执大惠天下?但他是袁皇后的二儿子!是父亲为了弥补袁皇后的丧子之痛,让她的小儿子继承皇位?还是袁皇后捣鬼? 
    一定是袁皇后!我相信大殿中有许多人和我想的一样! 
    博龄拖着略显宽大的皇服下摆,一步一步颤颤巍巍地上了台阶。这个平时久居深宫,目不窥园的小童眼中有惊诧,惶恐,但没有兴奋。兴奋的是袁皇后,她跳出妃嫔的队伍,向众妃子惊鸿一瞥,迈着大步,坐在博龄身旁。 
    三皇子博远窜出了皇子的队伍,手指袁皇后,大声咒骂:“你这妖妇!篡改先皇遗诏!”袁皇后大叫:“住嘴!你胆敢对先皇手谕起怀疑!孙公公,给他看看手谕!”孙公公把娟纸举到博远面前,博远愣住了,那一手流利,圆润的字体,那殷红的大印…… 
    “我不相信!我不相信!”博远几近癫狂地在大殿上歇斯底里地大吵大嚷,袁皇后指着他道:“他欺君罔上,斩首示众!” 
    三皇子被强行拉出了大殿,他的双足愤恨地踢着,口中大叫:“妖妇当权!妖妇当权!” 
     
    父亲的妃嫔们被送往樊玉庙念经,她们将永世住于樊玉庙,不见外人,终日面对冷冰冰的佛尊,以求来世享福。 
    掌权的袁皇后将要囚禁的妃嫔名字写成名单,由孙公公携名单去三宫六院抓人。抓母亲那天,我正和母亲在碧粼宫赏花。 
    初春刚至,雪未消融,我与母亲怀抱小火炉,透过窗子,赏析院中形态不一的梅花。 
    火炉未暖,孙公公就来了:“奉皇太后之命,邀先皇妃嫔于樊玉庙清修。”他打开袁皇后的手谕,上面果然写了我母亲的名字:芙,妃。旁边注有一行小字:此妃邪气凝重,须用佛法清净。 
    母亲喃喃道:“那就去吧……”她孑然一身,跟着孙公公去了樊玉庙。 
    冰冷的庙前,无数风华正貌的后宫粉黛啜啜泣泣,她们穿上了平时不舍得穿的锦衣华服,面颊上涂了厚厚的胭脂水粉,脖前戴了最名贵的璎珞。今天是她们最后一次琳丽盛装了,以后她们将过上清修似的贫乏生活。 
    我又隐隐闻见了旃檀的香味儿。这一次,我排斥这种香味,就是这一缕香味,将多少妃嫔锁入其中啊! 
     
     
     
    袁皇后的放肆像惠历二十八年的蔓草一样恣肆蔓延。樊玉庙中的妃嫔成了袁皇后的眼中钉,她似乎以铲之而后快的心情毒杀了许多妃子。 
    第一个被狙杀的妃子是与柳妃合称蒲柳之姿的蒲妃。蒲妃今年17岁,进宫一年就迅速升为皇贵妃。蒲妃无法忍受袁氏的飞短流长,与其顶撞,但仗着父亲的庇护,袁氏只能自认倒霉。 
    蒲妃也被送往樊玉庙清修,我不知道一个前景斑斓的少女被囚禁起来,用佛经了此残生是什么心境,但她唪了一匝月的佛经后就被毒死了。 
    那天傍晚,念了一天经的蒲妃回往住处休息,刚进屋中,袁皇后的几个贴身丫鬟也就尾随而入,将蒲妃扼住,强行把一瓶毒药倒入蒲妃口中后拂袖而去。蒲妃痛不欲生,但服了此毒就会哑,她不能喊也不能叫,夤夜时殁了。开始我不懂皇后为什么敢如此明目张胆地杀人,后来想明白了。现在皇后是真正的王者,王法在她眼中了如无物,她爱杀谁就杀谁,没人能管。 
    熹微的晨光下,蒲妃的葬礼在沉英山上安安静静地举行。没有父亲逝世时那样浩浩荡荡的队伍,只有寥寥几位丫鬟。我也着缟素衣衫,站在她们之中。 
    蒲妃的尸体被放入狭窄的楠木棺中,遗容没有像父亲那样华丽。她的脸未施脂粉,像一朵无瑕的白莲,在晨风中冉冉初放。身着樊玉庙统一的麻布衫子,似乎想显示着衣者的寒酸,其实没有,这宽大肥胖的衫子更显出了蒲妃的纤弱。 
    蒲妃被强行毒毙后,她的挚友柳妃开始焦灼不安。 
    柳妃每日念完经后就回到住处放声大哭,边哭边喊,不该听蒲妃之言,欺罔皇太后。以前,她为尊严反击皇后,如今,她将尊严抛之脑后,只为苟活于世。 
    哭了一个星期,仍不见丫鬟们赐死,柳妃喜出望外,她坚信袁氏相信了她的话,对她赦免。她特地拿出了秘密收藏的花雕酒,以兹庆祝。 
    刚呷了一盅酒,皇后的心腹丫鬟就出现在了柳妃的面前,她仿佛从这几个相貌平平的宫娥身上嗅到了血腥气。她向她们掷了一个酒杯,然后满屋子逃窜,但宫娥们仍抓住了她,扳开她的嘴,灌下毒药,她呛得猛烈咳嗽,她们又把她的下颌死死摁住,让她呛不出一滴毒药。 
    她翻来覆去地打滚,已无力哭喊。 
    我没有参加柳妃的葬礼,我一向不喜欢卖友求荣的人。 
     
    母亲芙妃在柳妃死后也遭毒毙。她与前两位妃子不同,当丫鬟们进入母亲的小屋时,母亲夺下了她们手中的鸩药,一口吞了下去。别人对母亲的行动不解,但我理解,母亲讲究活的精彩,如今,她的生活已近贫乏,倒不如一死了之。 
    我在惠历二十八年春天光顾了三次沉英山,送走了父亲、母亲与素昧平生的蒲妃。母亲入殓那天,我着缟素孝衣,站在人群前方。当宫役要合上棺盖儿时,我大叫:“等一等!”我用手抚摩了母亲那比平日苍老的面颊,冰冷沁入我的指尖。 
     
     
    四 
    惠历二十八年春末夏初的一天,早朝。大殿上依旧出现了两个人的身影——抱着猫的傀儡君主博龄,他的母亲袁皇太后轻轻挽着他的肩,将他送入玉穿成的珠帘后面,自己坐在龙椅上。 
    圣上,龟兹王的独子率众多孑遗之人重组部众,连扰我国边境,十分猖獗。 
    “那就把凤仪公主嫁给他吧,让他准备迎接新娘。”袁氏大声道。 
    圣上,我们未战先降,恐怕…… 
    你是皇上? 
     
    凤仪 
    早朝过后,我就知道了要嫁往龟兹的消息。那天,我正和秉月在绷五彩线,孙公公来宣旨。我要嫁往龟兹国,嫁给畴昔的龟兹王的独子,今昔的龟兹王。让我明日早晨“盛装打扮”,“由西门出大惠宫”,袁氏已把线路图交于钱总管。 
    孙公公走后,秉月让我带她一起去龟兹。我知道龟兹不是好地方,那儿只有无垠的沙碛与炙烤的烈日。到了那儿,人的性情就会变的残酷。“皇宫已经由袁皇后掌管了,我宁愿跟你去大沙漠也不在大惠宫。”我默默俞允了秉月的要求。 
    当我要嫁往龟兹的消息在大惠宫传得沸沸扬扬时,徐婆婆跪在我面前请求我带她去龟兹。我了解徐婆婆的心情,她的丈夫早逝,膝下无子女,唯一可亲的人就是我。从我降生的那一天,她就陪我左右,教我风俗礼仪……万里迢迢,她愿与我为伴,我大慰,点了点头。 
     
    翌日清晨,我很早就起来了,开始我每天要做的第一件事——梳妆。这是我最后一天在大惠宫中,我的小阁里梳妆。 
    宫嫱们从木箱中取出了大惠皇族子女特有的皇服,这种华丽的礼仪服只有重大场合才着。宫嫱把皇服抖开,轻轻地披在我的身上。皇服是红色的,前后绣有远雏六只,金灿灿的。 
    着好皇服后,我端坐在茶色宽镜前,秉月为我梳头,梳礼仪饰,她用香木梳缓缓刮我的头发,把头发分成六个束,再把每一束编成鬟,叉上不同的钗钏。 
    梳了五个鬟,我听见宫役们的通报:皇太后驾到,尖悚的喊声划破了大惠宫的宁静。 
    袁皇后是从双珠锦凤罘锶缌帘外进来的。这个眉目中略运杀气的妇人,不再是当初与六宫争宠献媚的皇后,她是至高无上的皇太后,手中握有大惠国的万里山河与芸芸蒸民。 
    她在冲我笑,莞尔一笑。她的双手轻轻撷着皇服下摆,莲步跚跚地踱到我身后,凝视着镜中我那苍白的脸,用手卷起我的最后一束发,盘成个鬟。她那尖利的指甲让我头皮发麻。 
    袁皇后伸出左手,从发髻上取下一个雕有凤凰的玉钗,缓缓地插入我的发鬟中,一阵冰冷。 
    “我还要陪圣上,你自己再打扮打扮吧。”她的手轻轻扶在我的肩上,然后放下,提着脚尖离开了小阁。 
    我梳妆好后,由秉月与徐婆婆携着,出了小阁。一记又毒又辣的阳光直直地灼在我的前额,这使我联想到大漠炙人的太阳。 
    西门聚集了许多人,有我的兄弟姐妹、皇亲国戚……圣上也来了,身后由十几名宫役撑着龙凤屏风,还有一群宫娥在为他扇扇。 
    我在众目睽睽之下撩开马车的幔子,坐了进去。从车窗的缝隙里,我看见了众人的表情,有的叹息,有的得意,有的默然……我不喜欢别人看着我。 
    蓦地,众人朝一个方向望去——原来圣上被毒日炙烤地晕厥过去。袁皇后大叱:“太医!太医!”宫役们忙去殿中寻消暑药。没有人再关注我了。 
    我笑了。没有人料到我出大惠宫时竟是笑的。没有人料到我出大惠宫时竟是笑的。 
     
    惠历二十八年那个沉闷的夏天我是在跋山涉水中度过的。从大惠国地图的中心——帝都,缓缓挪移到最偏远的边塞是一条辛苦的旅程。白天,我们坐在马车里,夜晚就宿在“残灯照空驿”的驿店。没有了大惠宫的喧嚣,是秉月与徐婆婆陪我度过这段岑寂的时光。 
    初秋,我们到达了龟兹国境,钱总管说龟兹王会在龟兹国的正门迎接我,而龟兹国地处沙漠边缘,我们必须在沙漠中住几天。 
    走了好几日,终于进了大沙漠。四周只有沙碛,沙碛,阒静无音,让我感到此刻不是行走在人间,而是在没有生命的鬼蜮。我们携带的水囊被密封在箱中,以免被毒日晒为蒸气。偶尔掠过的鸟类让我察觉到生命的活力。此刻鸟儿可以用敏捷的双翅逃避沙漠,而人类却无法躲避这噬人的沙碛。 
    傍晚,钱总管寻到一块高兀的大石,他把帐篷系在大石上,帐帐相连,我们能入住了。 
    我是从《消寒图》上发现今天是中秋佳节的。自离宫以来,每天我都要在青灯下填写《消寒图》以计算时日,过一天就凝重地填上一笔。没想到我进入沙漠的第一天竟是家家团聚的中秋。 
    我的脑海中立即浮现了大惠宫中秋的美妙场面。中秋之夜,我们坐于御花园的千回廊上,面前摆着紫檀木桌,桌上摆有御厨房做的月饼与父亲赏赐的珍奇异果。我们赏月,还猜字谜,制灯谜,联对子等等。 
    过去的日子我不再拥有,难道我还不能拥有观月的权利么?我撩开了青帐的帘布。 
    夜凉如水。连作一片的青帐中,只有我还点着灯。踏着冰冷的沙砾,我坐在一片沙壁上仰望月亮。 
    听别人说过,大漠的天空比帝都的广,大漠的月亮也比帝都的大。往昔在宫中赏月,月只如月饼般大小。如今的月,大如盥盆,明如白璧,略带墨色的瑕疵。 
    “公主,”我骇了一惊,是秉月,着宫女装的秉月。她怀抱一件锦氅,小心翼翼地把锦氅披在我肩上,坐在我身旁。 
    “你也出来看月亮?”我问。 
    “不是,奴婢是来陪公主您的。”尽管这儿没有别人,秉月仍以仆自谦,尊我为主,“公主,您知不知道龟兹国是什么样子?” 
    这正是我一直想逃避的问题,但终究是避不了的:“我不清楚。” 
    “那儿有美妙的音乐,甘醇的葡萄酒,对吗?”秉月那天真的双眼如一洼明净的秋水。 
    我真的有资格赏仙乐,品美酒么?没有。我是惠国未战先降的标志,对于投降的惠人,龟兹王定会称孤道寡,盛气凌人,怎么会以礼相待? 
    秉月向我莞尔一笑,道:“公主,我们回去吧,天太冷啦!”我看见秉月的脸颊已是冻得苍白,便携着她在沙碛上留下一片鞋印。 
    夜凉如水。 
    那一晚我睡得很好。我是爱做梦的人,做过五花八门的梦,而这一晚,我没有做梦,安安静静地迎接曙色的来临。 
    我醒来的时候,毒辣的阳光已经透过帐布灼射在我脸上。很奇怪,平日里晨露未稀之时,钱总管的手下就会吹晨鼓,提醒熟睡的人该上路了。而今天已经很晚了,四周都是无音。 
    我走出帐子想去问问钱总管缘由,看见徐婆婆伫立在一座小丘上向远处眺望。徐婆婆布满皱纹的脸异常惨白,她蹙着眉,仿佛凝了一团阴霾。 
    “婆婆,怎么了?”我问。徐婆婆颤颤地转过头,道:“公主,老身总是听见晨鼓,而今天早晨安安静静的,我觉的奇怪,就想去问钱总管。走到他们帐外,连一点声音都没有。进了帐才发现他们早走了,还把所有的东西全带走了,什么水呀,马呀,吃的呀,圣旨呀……全不见了!” 
    我怔住了,钱总管一行人的遁逃等于给我们叛了极刑,他们恐怕早就选好了线路,轻骑而逃,留给我们的只有一个字——死。我问徐婆婆:“秉月呢?”徐婆婆答:“我刚才碰见她,就把这事告诉她了,她死活不信,非要去追他们。”“追?这千里沙碛,要是她丢了怎么办?”我不希望我们三人之中的任何一个人死得那么快。 
    我和徐婆婆坐在小丘上等着,终于看见了秉月。她回来了,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徐婆婆问:“找着了吗?”秉月无力地摇摇头。这在我的意料之中,钱总管一行人既然要逃,定会选准时间与线路,怎么会让我们找到?秉月情不自禁地哭了,她蜷在徐婆婆身畔,啜泣道:“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在沙漠里……”徐婆婆也哭了,她用她那枯槁的手行云流水般地抚摸秉月的头发,道:“傻孩子,我们怎么会死呢?等我们到了龟兹国,公主就是皇后啦,到时候享清福还来不及呢!” 
    我知道徐婆婆是在安慰极端悲痛的秉月。圣上的手谕在钱总管处保存,如今钱总管已把圣旨带走,谁会相信我就是要嫁给龟兹王的大惠公主凤仪呢? 
    风雪漫天,我们御风踽踽而行。这已经是我们没有水粮勉强熬过的第二天。大漠的天气说变就变,前几天还是闷如蒸笼,今天又寒如刺骨。侥幸的是我们离开大惠宫时已带走了防寒衣服,但饥肠辘辘足以令人倒下。 
    “我……走……不动了……”徐婆婆嘶声道,她坐在雪地上,而色惨白;呼吸急促,年轻人都无法空腹在风雪中长时间行走,更何况已经到了耄耄之年的老妪呢? 
    我提议道:“秉月,我们分头给徐婆婆找干净的雪水润肺吧。”我刚说完话,就无可休止的咳嗽起来,咳——咳,仿佛呼吸已膨胀,肺部已溃烂,喘病的威力在大寒天发挥地淋漓尽致。 
    秉月拍拍我的背,道:“公主,你身体不好,找水一事还是交予奴婢吧。”我尽力捂着胸,道:“你……一人……能找多少……水呢?我……们分头。”说着我已转身向右边踱过,一路的咳嗽声划破了这风雪天的宁静。 
    我颤颤巍巍地爬上一座小峰,峰顶的雪块洁白无瑕,不染沙粒。我用力搬运雪块,谁知竟移动了整座小丘,致使脚下软软地一滑,身子一仰,像流星般坠下小涧。 
    “啊——”我一声尖悚的惨呼,我也许是对我邓死的感叹吧。我重重地跌在峰下,气血上涌,喷了一口殷红的血……血…… 
    我努力不想现在的痛苦,竭力追溯往昔的欢声笑语,脑海中出现了一幅画面:一座宫厥的屋宇上驻足着一只凤凰,碧蓝碧蓝的凤凰,羽翼散发出幽邃,令人昨舌的光芒。徐婆婆说过,只有将死之人才会看见这种凤凰,难道我将死了吗?我的一生将画上句号了么?我的脑海中又出现了一幅画面;御花园的两架青藤秋千,上面坐了两位年轻的妃嫔,她们轻曳青藤,双足悠悠荡起。走近了,才发现那二人赫然是遭毒毙的蒲、柳二妃,她们俩依然像往昔一样亲密无间。蒲妃发现了我,向我然而笑,招手道:“凤仪,过来,我把秋千让给你坐。”我痴痴地点了点头,走向亲爱的秋千……秋千…… 
     
    秉月 
    当我走向山涧时,公主已经没有呼吸了,她的脸侧有一大滩血。我没有清楚公主的死因,是长年的喘病?还是从小丘上跌落?我一定要背公主回大惠宫,让她有一个体面的葬礼,让她在黄泉路上与父母为伴。 
    我与徐婆婆携公主在沙漠中熬了一天。第二天,风停雪止,大漠上奇迹般地出现了一队商贾。我以公主发上的饰品作饷,请求他们带我们回大惠国的帝都。 
    惠历二十八年暮冬,我们又回到了大惠宫,历经跋山涉水,体验生死。袁氏看见公主的尸体只是淡淡地说了句:“葬吧。”公主的墓穴设在芙妃棺木旁边,愿她们母女俩在黄泉路上为伴。 
    我多方打听钱总管遁逃一事,发现钱总管一行人是受了袁氏的利诱。袁氏命钱总管把我们带进沙漠边缘,再卷席而逃,让我们的荒漠中煎熬,惨死…… 
    尾声——挽狂澜 
    惠历二十九年暮春的一天,皇后袁氏上完早朝,在素心殿独自品茗。突然,素心殿的门开了,一行人出现在了素心殿,个个手持利器。为首的是当时有望继承大惠皇位的五皇子博婴。博婴手持一把银光霍人的长剑,身上的战袍在风中猎猎而舞,眉心间氤氲起腾腾杀气。袁皇后大惊失色,尖叫道:“来人呐!来人——”没有人。只有几位胆小的宫女捂着脸往墙根里缩。博婴一跃而上,长剑刺进了袁皇后的心窝——拔剑,剑尖上只留下花瓣般的一点绯红。袁皇后皱着眉,道:“你竟敢轼杀皇太后?不仁不义。”博婴道:“你夺权,篡改遗诏,更为不义!”袁皇后凄怆的地倒下。博婴走到一名小宫女面前,俯下身,用小宫女的群袂拭干了剑尖上的一点殷红,然后转身大叫:“我是大惠王!” 
    一场宫变至此画上了句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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