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心雕龙·明诗》中说:“宋初文咏,体有因革,庄老告退,而山水方滋”,认为山水诗是在宋初产生的。之所以把谢灵运推到山水第一人,并不是说谢灵运是第一个写山水诗的诗人,而是说在谢灵运笔下,山水第一次成为美感关照的主要对象。叶威廉在《中国诗学》中说:“我们称某一首诗为山水诗,是因为山水解脱其衬托的次要作用而成为诗中美学的主要对象,本样自存,是因为我们接受其作为物象之自然已然及自身具足”。
而称为“超越的山水”,是因为谢诗的山水诗是在东晋以来“以玄对山水”的背景下发展而来。“超越”作为一种审美体验范畴,它体现的是一种愉悦的感觉,是在人生困顿中突然开启通往精神乐园之门的瞬间,而这也是魏晋以来诗歌所形成的独特的超越精神。山水诗作为六朝时期一种文学现象,它的出现并不是偶然的,它其实是山水赋和五言诗发展的一种结合产物。其山水诗所体现的诗学观念既有时代大背景下的烙印,同时又洋溢着个性的魅力。
一、“感物”向“体物”的流变
谢灵运时期,之所以能够使山水从工具化转变为对象化存在,关键在于诗人“观”物的方式和态度发生了改变。从《楚辞》《诗经》开始,就奠定我国诗歌抒情传统的道路。魏晋南北朝之前,“物”在诗人眼里,只是一种衬托性存在,是引起诗人“兴”的一种物,至于这个物本身是什么,并不关注。孔子曾提出“兴观群怨”之说,其实通过自然界的物,联想到人的德兴。屈原作《离骚》,亦是以兰花象征自己的人格,来实现他的发愤以抒情。所以,“物”在诗人眼里,只不过是滋润“情”的土壤。汉代以后,人们普遍认为自然的变迁足以感召人的思绪,所以大量抒发人对自然气节变迁引起的感怀。而随着汉代大一统的分崩离析,人们开始在物的感召下凸显个人生存体验的内涵,体验一种个体在“时序变迁”中的伤春悲秋之感。《古诗十九首》中普遍是叹逝时序的变化中时间的无常。陆机《文赋》云:“遵四时以叹逝,瞻万物而思纷;悲落叶于劲秋,喜柔条于芳春;心懔檩以怀霜,志眇眇而临云”。都是在说明外在景物的四时变迁对人的感召心理。然而动乱的年代和生命的脆弱给人以迁逝感,以生死时空为内容的感伤思潮赋予了诗歌深沉的哲思,对死亡的哲学性阐释让人对玄思又进一步得到体会。于是越来越多的玄理进入诗中,而“情”的主导地位逐渐在淡化,玄言诗随之应用而生,虽然此时的“物”在诗人眼里并没有获得独立的审美价值,但对于物的细致描摹已日渐兴盛。而随着脱衍于玄言诗的山水诗的兴起,注重对景物进行工笔富艳的描绘,诗体也开始了从“感物诗”向“体物诗”的转变。灵运山水诗极尽刻画山水的本来面目,使人读之如亲眼所见一般。二、赋化的山水诗
灵运的山水诗脱离了玄言诗的桎梏,于山水得到解放,还原山水本来面目。对山水风光进行切身体验,去感受山水自身的变化。而对自然景物进行细致的刻画,这是传统赋的手法,所以这儿把谢灵运山水诗称之为赋化的山水诗。所谓“赋体物而浏亮”,就是指赋以描状外物为主,要求刻画事物清晰细致,形象鲜明。汉代,继承了楚辞绮丽特色和春秋战国时代纵横家豪气的汉大赋臻于极盛。然而西汉大赋的作者在创作中,阅景取物不但绝少取舍,反而多多益善,甚至单单凭想象造境,诗人并未真正进于自然山水之中,那些磅礴的气象,更多的是诗人想象之景,引物征事也多以类为用,极尽富丽丰瞻之罗列,惟其显示富博,来歌颂盛世的繁华,而并不求其真相,这其实更多的是一种写意。而随着东汉抒情小赋的兴起与魏晋辞赋的一脉流传,对山水物象的描写也从粗放夸张的想象之景到细致景物的勾画。为了求真写实和体现赋体的特色,魏晋赋作开始转向“尚巧”,利用美的表现形式,通过作者发现美的眼光,挖掘自然美本身,这标志着赋体从写意之美到写实之美的转变。谢灵运山水诗深受赋体的影响,虽然还有个别之作带有汉大赋写意的影子,但已经开始把山水诗往写实的风格上发展。山水诗既以山水为对象,又吸收赋体细致描摹和写实的手法,亦或是山水赋中的表达情志,由赋体文学变迁而来的诗体文学,虽然形式上发生了改变,但在本质上依然延伸了赋体文学的特征,不得不说,灵运的山水诗其实是一种“赋化”的山水诗。
三、“佳句”的刻意营构
灵运的山水诗,既是以体物为主要特征的“赋化”的山水诗,就意味着灵运对山水的态度是一种“赏心”的态度。山水诗歌的形成,前提就是诗人要会观看山水,观看到真实的山水。“赏”者,玩也,即以一种玩赏的态度观赏自然,不再一味延续“物感”、“触兴”“缘情”的传统,而是走进山水,在与山水的亲密接触中,享受真正的愉悦之意。作为一个孜孜不倦的探险家,灵运寻幽掘境,而他还是一个失意的贵族子弟,又刚从玄言诗中蜕变而来,所以谢诗的结构就变得复杂起来,既要在游览中观物,又欲借观物以悟道,两者很难完美结合起来,这也与感物诗中一气流转的整体感觉形成对比。因为灵运把山水当作游览的对象,所以在游览过程中为某一景物所吸引,驻足静观,所以诗思与山水之间总是存在某种紧张,必须依赖“迥句”“秀句”消除这种情景的相逆。谢灵运诗中“佳句”的营构,把游玩山水提升到了审美静观的水平,同时也结构了传统意义上诗歌浑然一体的整体局。尽管谢灵运跋山涉水,一直在游,然而对他来说,真正具有美感的却是每一次驻足的瞬间,在这一瞬间,不再是动态的游览,而是静态的静观,在静观中顿悟,在静观中获取美感。对于一个郁郁不得志的诗人来说,没有比这一刻更能带给人审美价值,于是他想留住这一刻,想分享这一刻,使这一刻成为永恒。
如果这一刻的景物单独出现,就会给人一种视觉不平衡感。美的享受一定是成双的,于是诗人谨慎选择他看到的事物,使两个相关或对立的景象肩并肩站在一起,营造出诗中的“对偶”。对于灵运来说,佳句的营构只是为了体会描写的传神。刘勰在《文心雕龙·丽辞》中说:“造化赋形,支体必双,神理为用,事不孤立。夫心生文辞,远裁百虑,高下相倾,自然成对”。灵运“对偶”法则的应用,使他的风景充满了生机,同时也是对“工巧”艺术性质的开拓,而当钟嵘评价谢诗尚巧似时,看到的也是“对偶”法则下营构的“佳句”。
总之,谢客之山水诗,开启一代风气之先,第一次把山水文学现象当作一条独立的发展道路,奠定了我国山水文学的发展。随后的谢朓更是推波助澜,把山水诗发展到一个新高度,直接影响了唐山水诗的繁荣。而谢灵运山水诗的诗学观念无疑起着居功至伟的作用,其影响了一代又一代山水诗的创作。
注释:①叶威廉.中国诗学[M].北京:三联书店出版社,1992:8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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