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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世超凡两俱难——董仲舒《士不遇赋》品鉴

时间:2023/11/9 作者: 对联 热度: 13099
□李牧童

  董仲舒是西汉的经学大师,他的老本行是治学,而非作赋。这哥们可是名副其实的一方学霸,闭关读书多年,目不窥园,心无旁骛,这种精进和定力,自非常人所及。历史告诉我们,那些愿意对自己狠一点的男人,多半都成就了一番事业,董仲舒也不例外。他以治《春秋》而闻名,学问的底子是儒家那一套,但是却借鉴整合了阴阳五行等其他一些学说,形成了自己独特的思想体系。他的扬名之役是与汉武帝的一番策对,史称『天人三策』,董仲舒引经据典,大谈治国为君之道,并旗帜鲜明地提出:『诸不在六艺之科、孔子之术者,皆绝其道,勿使并进。邪辟之说灭息,然后统纪可一而法度可明,民知所从矣。』(《汉书·董仲舒传》)也就是所谓的『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从此之后,汉初重黄老的皇家风气为之一变,儒家终于被翻牌,并一步步被扶正,逐渐成为了两千年帝制时代的正统思想。

  因为出色的表现,董仲舒得到了汉武帝的赏识,被委以江都相的职位。江都易王刘非是汉武帝同父异母的哥哥,曾立有平叛的战功,骄奢好勇,但在董仲舒的礼义熏陶和循循善诱之下,居然改正了不少陋习。董仲舒平日喜欢搞点天人感应的灾异之说,结果有一次玩大了,差点把自己的命给玩完了。有一年辽东高庙失火,董仲舒知道后一时技痒,忍不住在家一番推算,认为这是武帝有失德之处,上天示惩,准备借题发挥一下。刚写好草稿,被前来探访的卑鄙小人主父偃看到了,偷去献给了汉武帝。一时龙颜大怒,将董仲舒治为死罪,所幸后来宽赦了他。经此牢狱之灾,董仲舒再不敢谈灾异之说。他和公孙弘都治《春秋》,但公孙弘是半路出家,没有董的童子功,水平远不如董仲舒,而董也一向看不惯公孙弘的曲学阿世。于是嫉恨之下,公孙弘想了一出借刀杀人之计,他向武帝推荐董仲舒去做了胶西王刘端的国相。这刘端何许人也?也是汉武帝的哥哥,与刘非是亲兄弟,只是阳痿,喜欢搞断背,更重要的,性格暴戾凶残,喜怒无常,十分变态。董仲舒担心日久生变,朝不保夕,于是干了段时间就托病辞职了。自此后闭门却扫,埋头著书,最后寿终正寝。有意思的是,即便他罢官在家,朝廷中每逢大事,都要派使者到他家来征求意见。哥虽不在江湖,江湖还有哥的传说哥的需求,也是够牛!

  《士不遇赋》是董仲舒流传下来的唯一一篇赋作,具体创作年月已很难考,但结合他的生平轨迹和文中相关字句,大致可以推断当作于辞官居家的晚年。文章开篇即说:『呜呼嗟乎,遐哉邈矣。时来曷迟,去之速矣。屈意从人,非吾徒矣。正身俟时,将就木矣。』机遇来得迟,去得快,说明董仲舒曾经也阔过,只是如今风光不再,红尘来呀来,去呀去,都是一场梦,这应是从相位退下来后的切身感慨。而一句『正身俟时,将就木矣』,说明董仲舒此时已是半只脚踏进棺材的年纪,垂垂老矣。『努力触藩,徒摧角矣。不出户庭,庶无过矣』,这分明是品尝过伴君如伴虎的味道,经历了各种职场倾轧斗争的官场过来人的牢骚啊!不正是他晚年不治产业,闭门修学时的真实心态写照吗?他何尝不想建功立业,只是这种英雄迟暮的伤痛,这种对现实环境『哀莫大于心死』的绝望,一般人又怎能轻易体会呢?正所谓:『六十年中事,伤心到盖棺。不将两行泪,轻向汝曹弹。』你甚至不难想象当董哥踏上回家路时,那忧郁的小眼神后面掩藏的无尽失落、怨念与决绝:啊!多么痛的领悟!一段感情就此结束,哥已不在江湖,哥也不失风度,哥要找的幸福,只有自己最清楚。

  在『重曰』之后的一大段总结中,董仲舒将『士不遇』的社会现象进行了大胆揭露。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想想自己学的是儒家仁义道德那一套,但现实却是一个颠倒黑白、辩诈期通的世道,『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奸佞之徒瓦釜雷鸣,而耿介的贞士虽然洁身自好,却郁郁不得志,进退两难。『鬼神之不能正人事之变戾兮,圣贤亦不能开愚夫之违惑』,曾经高谈阔论天人感应,并试图以圣贤之说开愚解惑,如今他已不得不承认,都以失败告终了。既不甘心同流合污,而藏器待时也可能只是虚度岁月,他于是有了严重的信仰危机,『退洗心而内讼兮,固未知其所从也』,左右都不是个活法,到底该何去何从啊?他想起了商汤时的卞随和务光,周武王时的伯夷与叔齐,这些都是生逢明王、『丁三代之盛隆』的廉士,却要么隐遁,要么采薇,尚且没有出路,何况是『丁三季之末俗』的我辈呢!一生的抱负无法施展,又不甘心走屈原的极端道路,活在自由与功名的夹缝当中,这种出世和入世的无比纠结,太他妈不是滋味了!

  思想斗争虽然激烈,但他最终还是想通了:『孰若返身于素业兮,莫随世而轮转。虽矫情而获百利兮,复不如正心而归一善。』还是干回自己的老本行吧,坚定操守,不随波逐流,与其违心干禄,矫情获利,不如正心求道,独善其身,『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啊!做个真实的自己,管他什么虚名浮利,一句话,老子不在乎!到此,董哥也算是与自己和解,真正活明白了。

  平心而论,出世和入世,本如阴阳,并非必然对立。古云:『必出世者,方能入世,不则世缘易坠。必入世者,方能出世,不则空趣难持。』(《小窗幽记》)又或说:『淡泊之守,须从浓艳场中试来,镇定之操,还向纷纭境上勘过。』(《菜根谭》)概言之,当以出世之心行入世之道,只有通过入世的历练和考验,出世的修为与涵养方显真实和珍贵。一个人不贪,不能说明他一定廉洁,也可能只是他没有机会,一旦有机可趁,可能比别人贪得更狠。人生真正可贵的,不在于你人微言轻时,如何高谈阔论淡泊名利,而在于你位高权重之际,依然能够谦和淡定,廉明自守;不在于你家徒四壁时,如何侈言大庇天下寒士,而在于你腰缠万贯之后,依然不改初衷,富而能仁。修行修的是穷达如一,寤寐如一,乃至死生如一,修的是你的慧根与定力,是物我圆融的心一境性。

  董仲舒为大汉帝国的专制建构出了一套相对完整的政治理论体系,这是大一统时代的必然需求。和那些卑躬屈膝、惯于逢迎的佞臣俗士相比,他算是一个有理想追求和职业操守的人。虽然尊君赋予了皇帝至高无上的权力,但他也明白,绝对的权力是绝对的祸害。他追求儒家的『天下为公』,所以他在皇权之上,又架构了一层天道,他讲天谴灾异,无非是要让君权有所制约,不至于为所欲为。他想提醒皇帝,君权虽然神授,但神授给你,并不是要你去任性妄为,而是要替天行道的,『屈民而伸君,屈君而伸天,春秋之大义也』(《春秋繁露·玉杯》)。他主张权力的相对制衡,希望扮演帝王师的角色,只是他这个如意算盘落空了。那汉武帝虽然也喜欢求仙问道,有点神神叨叨吧,但你看他对文成、五利两方士的先宠后诛,看他开疆拓土的大手笔,人家可是个霸气十足的狠角色,会甘心自缚手脚,处处掣肘吗?武帝真正要的并不是独尊儒术,而是唯我独尊。只要看看他那个无赖起家的曾祖父刘邦就知道,一个谈吐龌龊的小混混,没有半点贵族精神和礼仪修养,当上皇帝后,连基本的君臣礼仪都不懂。直到叔孙通点拨了句『夫儒者难与进取,可与守成』(《史记·刘敬叔孙通列传》),并且卖力地做了一番就业指导培训和彩排,最终收到满意效果后,刘邦才兴奋地说道:老子今天才知道,原来做皇帝这么过瘾!

  遗憾的是,在那个视天下为一姓之私产,子孙坐享产业之花息的帝制年代,董仲舒式的『士不遇』悲剧几乎是注定的。因为真正的士必然有相对独立的人格操守与追求,他们希望和君主是师友的关系,而非主奴的关系。可悲的是,随着君主权欲的日益膨胀,这些所谓的士终其一生努力,就算最后成为了出将入相式的风云人物,却仍然只能匍匐在掌握着绝对生杀大权的最高统治者脚下,俯首屏息,诚惶诚恐。功人也好,功狗也罢,功劳再大,说挂就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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