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九九零年研究生毕业, 同时开始研究对联的, 或许算作最早进入对联研究领域的文学硕士之一吧! 由于思维惯性的作用,从接触《对联》、《中国楹联报》伊始,我就本能地发现了对联界一个悖论: 由于参与者大都『扶老携幼』,对当代新文学(自由文学)比较隔膜,文学理念相对落后,结果,他们一方面为自己心爱的对联不能进入文学史而愤愤不平,另一方面却画地为牢,不去主动与当代新文学接轨。 流行于对联界的不少作品,不是恪守『服务意识』,就是『躲进小楼成一统』,刻意制造与外界环境未必吻合的诗情画意。 为此, 我曾以论文的形式, 提出了对联作者应该『直面人生』、『风格多样化』的建议。
对联界不仅与新文学界鸿沟俨然,甚至与当代诗词界也有一定距离。 现有的对联组织过于重视联律的权威性规定, 而自己又无力在短时间内圆满解决。于是,当诗词界专力拓展传统文类范畴(由诗词而曲赋,由近体诗而歌行体)、深化诗作思想内涵时,对联界依旧在为『词性对』、『字类对』一类的问题而争辩不休, 甚至作为某些领导者还捡起曾为常江先生抛弃的对联也讲『三平调』的『金箍』,给『合律的楹联』重新
戴上; 相反地,对于普遍存在于对联界、类似于诗词界『老干部体』一类的『内容问题』则缺乏足够的警觉。
还是那句老话: 不谈对联的文学性便罢,如果谈就应该老实承认,当下的文学(性)对联与真正意义上的文学距离有多远。 所谓文学性,其实并不单指『赋比兴』以及风花雪月式的联想和表现。 任何一个描述生活的文学文本,其支撑点都应是现实背景,如果取消这种背景而代之以主观理念,则很容易滑向技术主义和反真实。翻翻中国现当代文学史,关于这个话题的正反例证其实不难找。 『三面红旗』时期的民歌运动不提也罢,看看上世纪九十年代对茅盾《子夜》『主题先行』的批评,对柳青修改《创业史》的遗憾,对茹志鹃《剪辑错了的故事》不惧政治风险而反思『左』倾路线的褒扬,我们就会意识到: 一切从现实出发, 树立作者的主体意识,其实是判断一个文学工作者是否具有现代意识的标志之一。
那么, 我们当下面临的又是怎样一个『现实』呢? 我想至少包括两点: 改革开放之初众口一辞的欢呼和进入攻坚阶段后的不同声音, 特别是底层社会对既得利益者的不满; 农业社会被人为地、 暴风雨式的解体时, 所伴随的种种矛盾和各色人等的不适应感。
我曾询问一位对联作者: 现在贫富分化、等级差别严重,老百姓的饮用水和食品也不安全,『癌症村』时有耳闻,以权贵阶层和知识精英为主体的第三次移民潮正在汹涌澎湃,你为什么老写『形势一片大好』,而不做更全面、 更深入的反映呢? 答曰: 人和人怎么能一样? 想想以前过的日子,我们要感恩、要知足。 再说对联讲求凝练,你说的那些都是现象,我们应该写本质。 我还询问过一位大学生: 你见过大雁和乌鸦吗? 为什么要写他们从你头顶飞过? 答曰: 在电脑上见过。 唐诗、宋词、元曲不就这么写吗? 只有这样写才富有诗意,才更像文学呀! 我继续问: 在古人那里,雁阵和昏鸦是一种诗意,更是一种存在,而如今不同了,你既然喜欢这种诗意,为什么不关心大雁和乌鸦的现实命运呢? 答曰: 生活已经很累,写对联无非玩玩,你不『草长莺飞』、『楼台烟雨』,而是农药与除草剂齐飞,污水共雾霾一色,能玩得痛快,能入选得奖吗?
身为老百姓却不屑于歌咏自身的饮食起居, 身在现实中却对现实中的事物变迁漠不关心,『饥者歌其食, 劳者歌其事』的传统在此『掉链』了。 面对此情此景, 如果仅以论文的形式予以提醒显然是不够的。 恰在此时,西安市楹联学会聘请我担任《长安联苑》主编一职。 于是我想,该是『摊牌』的时候了,即有必要组织一组对联作品,率先以白描的手法,对我们当下生活中的某些事件和场景进行规模性『画像』。
当时,盘桓于我头脑中的想法是: 质木无文固然不是文学,但软媚不真也不是理想文学。『现象写作』属于自主写作。她既
不是为了参赛获奖,也不是为了配合他人。不是等人出题, 而是自找素材。 在社会转型、生活方式急剧变更的当下,我们的镜头不会矫情地忽略惊喜与和谐, 更不会刻意地回避矛盾和困惑。
实事求是地讲,此次『现象写作』组稿不算理想, 而且仅仅办了一期就因我的辞职而实际中断。但是,我们毕竟以概念的方式亮出了一面小旗子。就我个人而言,多年来一直在思考文学(性)对联如何叙写现实题材的命题,此次推出『现象写作』,也算是对这一思考的小结吧!
需要指出的是,『现象写作』只是对联界的一次实验行为, 虽然她有自己的创作倾向, 却无意干预任何组织和个人的创作自由。至于有读者指出,此次『现象写作』里的对联作品白描多而精致少, 勇气可嘉而诗意缺乏,其实这也是困扰我的一个问题。到底怎样写才可以达到既保留较多的美学因子,同时又不背离当下生活的文学效果,这是包括对联在内的所有传统文体都面临的命题。 而能否找到这样一种理想的写作方式,主要取决于我们的意志和探索。在这方面,作为『现象写作』的发起人我已尽力,更多的、 更为有效的努力或可企望于对联界其他同道。
附一: 现象写作· 稿约
我们有一种担忧, 那就是与诗词界相比, 目前对联界似乎更热衷于对预设主题的集体表现, 而放松了对身边变化了的境况的个人观照, 以至于有时让人感到作品『漂浮』太过而『沉潜』不足,多赏心悦目而少生活质感。为了在传统被改造、诗意被侵蚀之时不缺失我们对联的声音, 本刊不揣冒昧,拟从第三期起以『具体写作』为题,设置一个特别(专题)栏目,专门发表敢于直面当下、叩问生活的论文和作品。该栏目的设置,其实质是倡导写真实,反对虚假浪漫主义, 同时为建立百花齐放的对联生态做出努力。 第三期『具体写作』参考话题有二: 已然公开的地沟油、 皮革胶囊和依旧遮掩的转基因食品; 空心化的乡土中国和走向同质化的现代城市。 凡认同以上创作理念, 并对两大参考话题或类似话题感兴趣者, 请以媒体披露的事实以及个人实际观察、亲身体验所得为依据,以知识分子的良知和忧患意识为指导, 精心打磨出别样的对联。本刊期待着您的大作,期待着您的支持! (摘自《长安联苑》二零一二年第二期)
附二: 现象写作· 编者按
在资讯发达、交通便利的今天,专设一个名曰『现象写作』的对联小栏目似乎多余。然而我们不能忘记,人在接收信息或发生行为时是有选择的。 一旦主动变成被动,采风变成旅游,撰联变成配合,我们相信,某些观念的被扭曲、某些信息的被遮蔽、某些思考的被放弃便成为一种可能;也因此,一种诉诸概念的提醒,一种『贴着地面飞行』以获得『地气』的写作方式便呼之欲出。 当权力、资本、知识和媒体空前抱团, 悄然围剿中国人传统食物的时候,当美丽的『乡土中国』在强势的推土机面前,以平均每天消失二十个行政村的『给力』速度而被迫提前终结的时候,当上海由于外来物种入侵严重,导致二百九十种原生植物消失的时候,…… 作为以人文关怀为己任的的文学人,我们无法若无其事地去充当旁观者,无法接续虚假浪漫主义的不良传统。 我们深感自己有责任、同时也有权利放弃一切先入为主的东西,亲自跟踪和记录转型时期普通人的生存、各种文化的处境以及诗意的变迁,就像贾平凹的小说《秦腔》和余光中的散文《听听那冷雨》那样。
本刊这样做,绝非一时心血来潮。 早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初,严海燕就以《向联界进一言》为题,对于联界热衷图解当前政策、回避复杂生活的非文学作派表示忧虑(《中国楹联报》一九九三年五月九日)。进入新世纪以来, 解维汉先生也提出了
《强化当代楹联的忧患意识》的观点(《对联》二零零八年第八期)。《中国楹联报》等报刊还推出了『联说天下事』等栏目。 让我们略感遗憾的是,此次『现象写作』,收到的稿件数量既不算多,同时部分作者也未能跟上编者的思路。 即便是最终采用的稿件,也由编者做了大面积的完善。 不错,我们没有预设的具体主题, 但这不意味着『拾到篮里都是菜』; 我们是客观主义者,不打算一味歌颂或专意讽刺; 我们也深知文学不同于行政,我们只想找一条比较直接的通往时代巨变的管子,借此窥寻世道人心,并存放我们不该掩饰的喜忧和思考。
也许,关于文学的认识,联界最熟悉的就是从前的『遵命文学』和目前的『材料作文』, 而以往不愉快的政治记忆和如今回报丰厚的联事联赛, 已让对联家们习惯于谨慎和自足。 也许,关于对联文体特质的把握, 多数人仍止于点缀和实用, 而本刊所设想的独立发现和文化观照不免天真和急躁。 果真如此, 那就让这个提前出生的小栏目自行沉降, 将一切关于它的反思和评价留待将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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