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身着服装
在砂砾上蹒跚地漫步
在巨大的苍穹下面
它从远方的丘岗
直延伸到远方的丘岗
——卡夫卡《一次斗争的描述》
一、人生比岁月更长
普通人的一生多是安静而沉默的,碌碌平淡的生活让他们的人生黯然寂寥。在庸散而拥挤的日子里,他们只能捡拾起一些碎乱的光阴。人生对于他们来说,是庄严而神圣的远方,应该是存在的,但在他们,又是难以企及的。所以他们需要一种仪式,在回到他们“永久的故乡”之前,一场告别的仪式。那是他们缄默的此生最为辉煌的时刻,也是他们唯一的一次用那么高亢的方式宣告自身存在的机会。对于他们一生中最有尊严的场景,喧闹和隆重的程式葬仪,将点亮他们重新开始的旅程。所以,这是生者和亡灵最后的晤对,也是他们憧憬的人生重启。作家尹马在小说《四人制》中一丝不苟地叙写着乡村葬礼的仪式:正坛—祭坛—辞灵—绕棺—散花—打花结子—唱孝歌—看墓地—发丧—破地狱坛,生命的仪礼与死亡的尊严在作家不厌其烦的沉稳陈列中肃然屹立。小说中那么郑重的仪式感,正是为了让轻飘虚浮、不可制控的人生,增加厚实的重量,仿佛一只欲随风而逝的风筝,系上了纤韧的引线,一时间意味绵绵,不再空漠无主了。
跟随着“脑壳里住着阎王殿里的信使”的包爷的漫游,俗世的烟火生活,声光色味,就这样,敞亮亮、脆生生地展现在阅读者眼前:热气腾腾的墩子肉,九十六岁抿嘴笑的茶馆老妪,桥下大声玩笑的浣衣女子,“大彩电”的美貌和泼辣,范庭友的“毛病”,晁八字的神秘……广场式的语境,但尹马的言说表情却并无过街楼式的粗鄙俗陋的痼疾。“那些喝惯了的茶客,可以从小镇的不同地方闻到这样的香气,他们每天总是凭着这股味道来判断汪家茶馆有没有开门营业。”生命的气味此刻熠熠生辉,仿佛八月里浸润了桂蕊清馨的雨夜。
孔圣儒学说:“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便是要人们承顺自然之理,生生不息、欢畅流利地去生发。又言:“我则异于是,无可无不可。”这是一种“一切不认定”的态度。人们并不需要一条呆定的道理来客观秉持。因为太执定,愈计算,不免造成失中和而倾斜于外的局面。故而,情厚,多爱,皆随心而动。情发于衷而溢于表,也因其消长决定时势。若强作定理,反倒仅存形式,失了真心,谬谑可笑了。故而,在《四人制》中,我们看到这样的描述:“和其他寿终正寝的老人过世一样,韩老三的灵前充满了笑声。那些吃了酒的人,聚在一起玩扑克、开玩笑,偶尔也有男人把手悄悄伸到某个女人的屁股上,‘哎哟’一声,那人腾空而起,瞬间跑出去很远,一脸坏笑地听女人大声骂娘。”生活中,人们一颦一笑,皆受直觉支应,实无法言说“为何?”但正是如此,才生趣盎然,晓畅通达,心理活泼自然,美行便油然而生了。而墨家也正是凡事寻理求果,把理智计较用到了极致,生活的情趣被修剪干净寥落,故而被俗世生活的人们所厌弃了。
中国人行事,大都凭直觉支配的,就是随感而应。或许有人倡议理智,但实际自己却又不听,留心细省后方才醒觉了。所以说“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小说中对葬仪礼乐的实施显现出作家对孔圣“仁”之社会的惦念,礼乐奇效在于对情感的作用,抵达人之真心,即内在的生命直觉,这是人的内里的命同外在世界的运的连接通口。这种直觉原是人所共有的,应当敏觉锐性,但现代社会喧扰,便有人杂染了惯习固性,耗失了天性,成了直觉钝迟而情感稀薄了。《四人制》中为了完成对逝者的一次告慰,竟然需要东西南北四方的汇聚,四人用习俗和传统在超度亡灵,那焦虑执着的姿态映射着唐僧师徒西去取经渡众生的光影。作家写作立场和小说的时代价值出现了错位,作家内心的紧张感此刻出现了一个裂痕,但很快又被及时涌出的期望粘合起来。这场亡灵的祭礼,正是作家对传统礼乐安民定制的功效和意义的浓情吁求。
世俗化的文学一直是中国小说长盛不衰的道路和方式,新世纪“乡土中国”宏大主题的展开,确实在提升中国小说现代意识的同时,也不断召唤出那些“通过想象出的人物对存在进行深思”的勘探者,然而,在对人类精神的边界和纵深探索中,直面灵魂、抵达内心的文字仍然是大多数作家最为迫切的无力感。在一种完全失重的生活里漫步,看似轻捷愉悦、温和松弛,其实潜藏着的荒谬和无意义像一架碎纸机一般在反复挤压和切割人们不断被简化的灵魂和汹涌的缄默;又或者用力过度,挖掘出一个空洞、抑压的思想高地,嘹亮热闹的伟大图像,反而让小说在现实和此在的境遇中因为无效而遭到遗忘的命运。
尹马的《四人制》叙述的焦点仅仅限于一场亡灵葬仪的完整过程。细节的真实导向一个荒诞却又符合心理发展逻辑的抽象结果——命运的轮回与庸常。地域和人物看上去也是狭窄局限的,但那双潜在的存在的眼睛的打量却让这一场乡间的普通葬礼发出惊心动魄的声响来。这或许是尹马刻意隐瞒了的解码小说的通口——这不是一个迎合常态的视角,当然也并非荒谬和失控的。作家在暗处小心地编制一个精神漩涡,仿如那筑巢的燕子,看似轻盈的羽毛和杂芜的泥沙,却因为呕心沥血的精心营造,留给阅读者的,除了内心和光阴砥砺的绚丽和残酷光芒,更使小说获得一种洞穿历史和存在的深度。不免使人想起卡夫卡的话:“和每日世界直接的联系剥夺了我看待事物一种广阔的眼光,好像我站在一个深谷的底部,并且头朝下。”
二、指缝间泄漏的永久故乡
小说的开场,包爷因为预告了陈千贤母亲的死讯,被绑在桑树上暴揍了一顿,这个场景,不由让人心里一凛,便陡然生出些惨淡来。自始一个惶然的秘密暗自成长出来,仿佛蓦地置身异乡街头。然而,四周嚣攘和路人面上的疲乏不由止住了口中的一声惊骇。世人眼中的痴傻“包爷”竟然是那个识解死亡密码、感应命运之神旨的人!可谓啼笑皆非,荒诞戏谑之至。乐乎?悲哉!在小说的结尾,那个叫做“饶家沟”的小村庄消失了,那一群以膜拜“鬼神”安抚灵魂的人最终将自己交付给了鬼神。他们的一生便是在用迷误慰藉迷误,用疼痛打败疼痛。他们供奉虔诚的“永固”庙依然屹立坚挺。就像被飓风卷走的马孔多,本以为的惊天裂地,雷霆万钧,却只是悄无声息地躺在了“一块飞来的泥土”之下……
乡土叙事中,作家们容易将笔头沉浸于人们生活中那些细碎的磨难和旷久的隐忍,让绝望和溃败成为单一的结局;又或者为了书写善和希望的单纯心意,将多层次的生命维度和精神方向简化成几个形只影单的暧昧符号。尹马的《四人制》让我看到了某些光亮。一个彻头彻尾的悲剧,尹马的文字抚过的地方,自始至终都贯穿着一种根本的善,像天空飘落的细细的露珠,缓慢却沁人心魄的持久。
大端公饶德高的身上一直被俄狄浦斯般的悲怆命运所笼罩:贵州阴阳先生留下的一个四句子“好个河沟头,一圈关九牛;何时为棺地,周遭出公侯。”像一个魔咒成为饶先生的心头之哽,恰似那不怀好意的神谕紧紧追随着饶家村的人们。饶先生改村名、修庙宇,苦心规避那让饶家村遭难毁灭的命运,然而一次善意的帮扶,无意破规的行为让他背负上了导致饶家村出事的精神枷锁,徒弟们一句“不如咱们只超度本族人中的亡灵”竟一语成谶。饶家村的村民“毫无仪式感地死在一个阳光普照的清晨”。四句子成了梅尔基亚德斯的预言,村庄消失了。德高望重的饶先生高傲地承受了自己的命运:将自己永远流放他乡……
当然,尹马并不避讳生活的荒凉和暗淡:“2013年7月11日清晨8时15分,乌蒙市南夷县罗卓乡饶家沟村河沟头村民组发生山体滑坡,16户村民除外出打工、求学及临时外出2人外,无一幸免,遇难者44人,伤2人……”也有欲望粗鲁的喘息声:“早年,韩老三伙同镇上的周南驰倒腾钢筋水泥,挣了很多钱,在镇上修了大房子,娶了镇子南边黄有光的女儿黄翠兰。黄翠兰是高桥镇上的第一等美女,二十年前的街头小光棍们,以”大彩电“之美誉送与她,表示对其美貌的倾慕。大彩电是多么昂贵,平常人家谁买得起?只能是蹲在远处偷偷观看其魅力光影罢了。不过,韩老三发财后,用一个塑料袋装了三万块钱去了黄有光家,第二天就把大彩电弄到自家的床上。”但作家并不颓丧和悲观,而是持续而坚定地寻找和收集着:“韩老三的几个孩子‘哇哇哇’的哭声虽没有哭调和倾诉之语,但撕心裂肺,在场的亲朋好友也被深深感染,不住地抹着眼泪。”对亡灵的挚情与诚意,真实而清澈,带着人性的纯良与暖意。甚至那送丧的灵歌“豺狼逐你么,慢走;恶鬼收你么,慢走;人间驱你么,慢走……”也在凄楚里泛出一抹柔心慈意来。尹马的文字质感类于墨玉,圆融密实中隐隐透出坚忍的清冽来,带着一种内在的锐度却并不尖利。
西方人对待生活的样法,多是奋力去取得的态度,也就是改造境遇从而满足自身寻求的愿想。而中国人在面对出现的路向偏离时,却多妥协和调适自身,安分、知足、寡欲,在这样的境地上求得自我的满足。解决和改造并非人们的选择,随遇而安才被视作是生存的大境界。鲜有向前求取索得的奢望,安分知足享受目前可得。看似拘谨滞碍,其实却是莫大之幸。何故?因我们的幸福乐趣,在于和自然融洽和谐的态度,而不在所享受的物质上面。在中国人看来,生活的丰美腴盈只能从内获得,并非被动地享受外在可比。故而,和西方人追求黄金世界的圆满物质不同,中国人更明晓人性精神的满足。安然接纳的心境和雍容雅娴的态度远比风驰电掣的猛烈追逐更与中国人相契。然而,“别现代”中“可怜的后现代人”面对着的一切分散、异质和令人生畏的重塑的生活,变动不居的选择让人们的未来蒙上了虚无主义的阴影。小说中的村庄,大部分青壮年都去了浙江广东等地,在巨型的消费中心拼凑着怀旧的乡愁。人们的身体被降低为肉体,只接受欲望的牵引,不再是精神的载体,现代人的灵魂正被购物狂的社会所驱逐,濒临烟消云散的境地。
尹马不曾离开家乡,但他的灵魂却在故园和异乡之间不断往返。他试图做一个灵魂的修复师,小心翼翼的在生活与历史的隙缝中拈出人性的善,用看似传统其实现代的叙事方法悄悄地粘合着那些时光的碎片。他并无意炫耀简陋的道德或尖锐的审判。尹马以诗人的广阔责任在支撑一种勇气,一种对生活与文学中恶与绝望相峙的勇气。阿赫马托娃的诗中有这样的句子:“我知道,你陷于那样的痛苦,你无法说出自己内心的话语。”尹马的小说《四人制》将一场死亡的葬仪放到了生者的面前,繁冗而有条不紊的程式,琐屑而郑重其事的仪礼,虽然没有任何绝望喟叹的痕迹,但那一束精神逼问的目光却一直在叙事者的身后站立着,他让大端公饶德高安妥了自己的灵魂,也使阅读者进入了周而复始的抚膺沉吟之中。
从《朵儿的诅咒》、《米兰在天涯》,到《蓝波旺》、《霜降》,再到《四人制》,诗人尹马的小说色泽从单一到了复调,圆润精奇的戏剧性也刻意消减。然而,阅读者的情绪波纹却反而激烈了。
我没有见过尹马,听说是一个质朴淳正的高原汉子。不知这位让阅读者产生喜悦又恐惧感觉的作家,是否有一双让人不胜困窘的眼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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