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学路上
没有亲戚,没有熟人,连县城的标志性建筑——大钟楼都是陌生的。老东站大槐树下的卫红旅店里,我们几个面带菜色的少年,从紧挨着几张床的大通铺上翻起身来,付清了店主人每晚5 毛的号钱,背上行李,通过昏暗的过道,走出低矮的大门,行进在那条曲曲弯弯的柏油路上。秋日的阳光暖暖的照着,习习的秋风缓缓的吹着,高高的道旁树发出“沙沙”的声响,偶尔有几片梧桐叶打着转转从树梢落下来,掉在柏油路面或者路旁的庄稼地里,有时刚好盖在我们几个长长短短的影子上,像给我们的影子盖上一件极不合体的衲衣。
经东站,过外贸站,到南台烟站,就出城了。王忠贵总走在我们前面几个身位,起初我还以为他人高腿长,脚程快,殊不知他早就有他的花花肠子。眼珠滴溜溜的向过往姑娘的胸部来回扫描,待姑娘走过,他便回转身,对着我们后面的三人,笑眯着双眼说,哪个姑娘的肚皮如何圆,胸部如何鼓;哪个姑娘的屁股像箩篼,脸蛋像荞粑。那小样仿佛吃了蜜,原来他是担心我们于他之前瞻仰了过客的芳容。
延岗走路老是慢,拖拖拉拉的。我们四个都是寒门子弟,但他似乎更寒一些。偶尔改变方向的风从后面吹来,我和中间的王刚似乎闻到一股炒豆香,回头一看,延岗的嘴在不停的翕动,见到我们的目光,他赶忙合上嘴,不动声色。
“干啥子,分点来干”,我说。
“衣食所安,弗敢专也,必以分人”,王刚接着说。
听到说话声,忠贵回转身,紧走几步,伸手就往延岗的口袋里摸。
“别摸,别摸,我给你几爷子就是”,延岗使劲抓出忠贵的手,五个手指形成钳状从口袋里面夹出几粒炒豆,分别放在我们三人手里。原来临走时,延岗还炒了点豆子路上饿的时候好吃,看来还是他的算盘打得精。
出城二三里,沿途四五家,猪崽六七个,儿童一扒拉。不出一个时辰,我们就到了松林湾。说是松林湾,却不见几颗松树,真有点名不副实的感觉。
没有大门,也没有围墙,标准的开放式学校。办公楼和教学楼对立在入口处,中间隔着几个阶梯状的土操场,周围还有不少零乱的土石。其余高高矮矮的建筑,立在校园的右侧。后来我们才知道,当时镇雄师范只是一个名称,不得不借用教师进修学校的校舍,我们去的时候,脱产进修的老师还没有开班,虽然寄人篱下,但却有“鸠占鹊巢”的架势。
接着缴费、发书、领饭票(免费的)、入住,因为怕生,我们四人便择了个邻床下住。
一切是那样的顺利,像是我们自己设计的,这对于我们这些成绩不赖但也难免辍学的人来说,就是一种福分,一种奢求。其实,我们谁也不知道,上帝在为我们开启一扇窗的同时,又为我们关闭了另一扇门。
开学风波
心情不错,松林湾的秋天似乎很有景致,远处起伏的矮山上庄物早已成熟,农民们正赶着收拾一年的辛苦,学校门前一条柏油路,延伸到远方,那个年代柏油路就是城市与乡村的分水岭。两旁笔直的道旁树,浓荫蔽日。几只乖巧的喜鹊在教室后面的核桃树上上窜下跳,叽叽喳喳,欢实得很。临近中午放学时分,学校的大广播响起来,一个男中音瓮声瓮气的吼道:通知,通知,请我校全体师生自带凳子,今天下午两点半到教学楼楼顶参加开学典礼,希准时勿误。
“叮叮叮,叮叮叮”急促的集合铃声响彻楼道。“糟了”,我一骨碌翻身下床,快步走进教室,抓起凳子折身就是一趟,如电影里的快放镜头一般,冲上天楼,身后紧跟着为数不多的几个同学。推开小楼门,往前一看,典礼尚未开始,但参会的人多已到位,坐得齐整整的。我立在队伍后面,放下手中的凳子,眯着眼睛巡视全场,以期寻找到自己班级的位置,好入队。因为我是个高度近视,书读得不多,眼睛近视不少。糟糕,看不清。
我着急的问旁边的王忠贵:“喂,我们班在哪儿?”
“好像在前排左边的位置”其实他也是近视。
我们立即提起凳子,赶往自己班级的队伍,正要插入队列时,只听一声断喝:“站住,哪个部分的?”
“21 班的?”
“21 班没有你们几个”
正在我们和班主任陈老师对话的当即,又有两名同学急匆匆地赶来,“莫道我来迟,还有后来人”,我暗自庆幸,可老陈二话不说就让他们入队了。
“出去!”老陈虎着脸,横眉威视我们几个,我们立在原处,呆若木鸡,进吧,老陈不允,不进吧,又无去处,无奈之下,我们几个焉着脑袋,提着凳子,退到队伍后面,这是我人生第一次参加开学典礼,至于领导的重要讲话,现在我什么也记不得了,只清楚的记得那个尴尬的场合。
我们像几个另类,坐在队伍的后面。前排师二年级几个男生,不时还扭过头,用怪怪的眼神瞅我们几眼。核桃树上的几只喜鹊,不知是不是早上的那几只,还在枝头“喳喳”的叫着,被我悄悄的扔出一个石子惊飞而起,远去了。
好不容易散了会,我们几个夹起勾子往教室就是一趟。殊不知后脚刚跨进大门,老陈的前脚就跟进来了。
讲台上,老陈铁青着脸,用镇雄普通话严肃的说道:“曹明富,王忠贵,站起来”。听到话声,我俩不情愿的立了起来,因为是同桌,我们双双而立,惹得大伙哄堂大笑。
“真是城隍庙里的鼓槌——(一对)”,大家笑得更是有点收煞不住,
“今天开会为何姗姗去迟?”
我心里窝着气,战战兢兢的斗着胆子问道:“老师,在我们后面去的人你都让他们进去了,为何不允许我们几个进去呢?”我的反问似乎损了他的颜面,直接触及他师道尊严的底线,他的脸色由青而黑,满脸的络腮胡像要直起来,厉声道:“哟哟哟,你还蛮有道理,他们一来就知道往班级靠拢,而你们几个停在那里,磨磨唧唧的干啥?目无组织,毫无集体观念”。
对于老陈给我们戴的高帽子,我实属有些许委屈,的确是眼力太差,需要停下来看准才可以,我分辨说:“老师,我真的视力不好,看不清班级的位置,要先认准方位”。
“什么,什么,你的理由还充分着呢,”接下来,又是一顿不容分辩的指责。我自诩不是什么好人,但也不是什么坏人。我无话可说,因为有话难说,嘴上不说,心里却说,你走下讲台,不就是和我一样的饮食男女吗?相煎何必太急。
就这样,老陈的第一把火,把我和王忠贵几个烧得糊臭,自此,与他相遇,我敬而远之;狭路相逢,只得低头而过。
我被毙了
老陈,姓陈,名明孔,只要稍微有点国学知识的人,就都知道,取这名的人一定不简单,那年代,出身可见一般。他50 上下,高颧骨,络腮胡,外形上很难将他与从事艺术工作联系起来,(颇有点江湖人的架势,不过,话又说过来,老陈的陈式太极拳玩的是风生水起,传说还到了缠丝的境界)而他教授的素描,在镇雄更算是一绝,至少我是这样认为的,造型之准确,线条之流畅,光影之和谐,透视之得体,无出其右。虽然他说自己是色盲,但他的国画于我来说也有一种空灵之感,幽深之美。我是一个从小就缺乏艺术“细菌”的料,小学时老师教画猪、牛、羊、马等,常常被我画成四不像,画人更是画成鬼,也难怪老陈戏说我是“超现实主义画家”。
老陈开始上课之日,便是我的厄运到来之时。一只手拿着一只粉笔,一手拿着一张画或一个物件,一节课就开始了。
首先讲理论。老陈也喜欢板书,书法纤细,如行云流水,有“兰亭”之风,时至今日,我们21 班的所有同学恐怕没有哪个的板书能超了他。接下来就是实战,临摹或者写生。“铺开铺,脱开裤,比起比起就要做”,说的就是作画。铺开画纸,拿出画笔,用手比量着实物的比例,开始下笔,其实,我大多是在装模作样,因为我根本画不了什么。
只听得桌子板凳“咕咕”作响,后面的纷纷往前靠,前面的又要抢占视觉最佳点,老陈背着手,在夹缝间来回巡视。其他同学都埋头作画,只有我抓耳挠腮,东张西望,和老陈打游击战,一见他走过来,我便假装镇定,像模像样的比划起来,或者拿起铅笔,做沉思状,待他过去,我又自由起来。我不知道,其实我的一举一动已经进入了他的视野,只不过他暂时不过问我罢了。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一次,周围三张桌子将我夹在中间,对我形成半包围,只留下一个小缺口,老陈先从后面进攻,进入我的视线死角,冷不防一个单刀直入,我无路可退,只好束手就擒。老陈提起我做的画,就像拎起我一样,单单调调的,抖抖索索,走到讲台示众,“你们看,你们看,明明是个小花盆,你给我画成大沙缸,你真是个超现实主义画家——”说完,抄起旁边一个同学的画笔,“唰唰”两下,打了一个大黑叉,我知道,我被毙了。
一会儿,又有一个同类被揪了出来,老陈高高举起那张杰作,用镇雄普通话说道:“这是什么,这是什么,简直是搓乱麻团”,哄笑声荡开去。
幸好有个“陪杀”,我暗自庆幸,因为这样,才可以倍分老陈对我的不满意。
从此,我最怕美术课,遇到临摹或者写生,我都会借口拿画纸、削铅笔或者上厕所,偷偷在教室外边磨蹭,就这样混过了三年。遇到交作业,就从地上捡几张别人丢掉的“废画”,郑重的签上自己的大名交了。(邓成友、郭勇、王刚、陈新智等同学成了我重要的“废画”来源地,应急时女生也会成为我瞄准的对象)偶尔也得过60 分,庆幸得很,所以,三年毕业了,我敢自豪地说,我入学时候的美术水平就已经和毕业时候的成绩一样了。
国宝秘密
老陈是我心中的一个结,一个只有他才能解开的一个死结。在美术和体育成绩持续低迷的状态下,我不注意的取得了全班第三名的成绩,通过大多数同学的保举,我荣登“三好学生”的宝座,(当时学校说,连续三年获得三好学生荣誉,可推荐上大学,当时奔着这种说法,我也做过一些努力。毕业时才灰了心,因为不见学校有任何举动)终于待到放假,回家心切,那天人去楼空,冷风在外面“呜呜”的,吹得宿舍玻璃“叮叮当当”直响,空荡荡的宿舍里,只剩下几个远路的同学,蜷在被窝里大吹特吹,古的今的,中的外的,男的女的,好的坏的,对的错的,可以信口开河也可以言之凿凿,无人追究,无须遮拦。罗启云拿了一把今天刚买的口琴,“含琴”吹奏,有时音高把握不准,听起来咿咿呀呀的,有点阴阳怪气,可是他还是自得其乐。突然,琴声骤停,只听得一声:“老师来了”,我们几个连忙掀开被子,准备做鸟兽散,电光石火之间,老陈已立在床前,看来是无路可逃了。只得硬了头皮,语无伦次的说:“老师,请上床(本来是想说请床上坐)”老陈伸手将掀起的被子替我们盖上说:“盖倒,盖倒,冷得很,感冒了不行。”说着,顺势在我们的床边坐了下来,我们坐卧不安,他淡淡的,只是少了一脸的严肃。
“曹明富”,
“哎,老师”,我颤颤的应声回话。
“你家是坡头哪里的?”
“坡头德隆的”。
“德隆是个好地方嘛,我在母享工作时去过一趟,人称鸡鸣三省,鸡一叫,三个省都听得到,景致不错,是出滇入川通道,旧时镇雄外八景之一。”
想不到老陈阅历不浅。
“你家有几姊妹?”
“九姊妹。”
“你排行老几?”
“老五”。
“现在还有几个读书的?”
“有四个”。
“看来,你家经济压力不小嘛,要好好珍惜,以后毕业了,要有责任感,替爹妈减点负担”。
接着又问其他几个同学的情况,像和我们拉家常。
“哎,跟你们差不多大的时候,我就到镇雄支教了,那时还是个娃娃”。
“老师家不是本地的?”我壮起胆子一问。
“昆明的,布依族,出身不好,父亲是国民党的高级将官,想当年,我们几十个支教的青年”。哎,老师陷入沉思,仿佛回到那个我也不理解的年代,神色凝重。
“离家时,父母不舍,悄悄给了我两件宝贝,一件是乾隆年间宫廷里用过的香薰,夜深人静的时候,里面点上一支香,顿时香烟缭绕,丝丝缕缕,盘旋而上,满屋生香,美妙得很,美妙得很啊;另一件是苏东坡手书《念奴娇.赤壁怀古》的书法帖子,是东坡先生被贬湖北黄冈任团练副使期间所作,距今近千年。月朗星稀的夜晚,焚上一支香,书桌上缓缓地展开书卷,一个人,一个字一个字的欣赏,无一不精,无一不美,那书法厚重、拙浑,运笔绵中裹铁,草书多用楷法,整体行笔韵律优美,聚之成铁,放之若云。我虽不懂那么多专业术语,但从老陈的神色中似乎也略知一二,说简单了就是两个字——安逸,说穿了就是一个字——爽。
可老陈却叹息连连,“哎,可惜啊,可惜”。我诧异的问道:“如此神品,何来叹息?”老陈摇了摇头:“说来话长,说起痛心”。
“到镇雄后,我结识了好友老戴,他是个书痴,书法一般般,就是精神不一般,每天六点必起床,悬腕练字一小时,寒暑不易,风雨无阻。一次,这幅作品不小心被他瞧见,两眼放光,向我索取,这么珍贵的东西怎能轻易送人,不允,他仍不休,三番五次,五次三番的索求于我,拗不过,又感于他对书法的不舍,遂给了他。
“文革期间,老戴遭到批斗,招架不住,一气之下,到昭通大龙洞出了家。文革结束,县文化馆听说我有这幅手卷,征求于我,我说已经送人,送谁,老戴,老戴在哪里,昭通大龙洞,在大龙洞干啥子,出家当和尚,遂追至大龙洞,找到出家的老戴,询问起这幅手卷的下落,老戴叹了口气说,不幸,不幸啊,早年老鼠作祟,被咬成碎碎了,文化馆的人追问,碎片可存,答曰,已当垃圾,扫地出门了。文化馆的人摇了两下头,叹了几口气,失望的走了。”
这幅旷世书卷究竟在与不在,遂成一个没有答案的惊天秘密,我分明看见老陈的眼眶有点泛红。此时,我感觉到,走下讲坛的老陈,和我们一样,都是普通的饮食男女,平凡而生,普通而活,有爱有恨,有喜有悲。
痢疾之害
刚开学不久,老陈就召开防痢疾主题班会,他说,松林湾这地方,每年都有一拨秋痢,凶的一年,拉倒了几十个学生,连县医院、防疫站的医生都不得不进驻学校,共同扑灭疫情。于是乎,松林湾这地方,人们谈“痢”色变,痢疾无情,大家要小心点。他又说,学校后面有一条水沟,叫凉水沟,学校和周边居民的饮用水都是从沟里汲取的地表水,没有经过净化处理,都是生水,水源周围是农民的庄稼地,他们喜欢施用农家肥,一些细菌就直接进入水体,二是秋天蚊虫肆虐,俗话说,七月七千,八月八万,九月十月成串串,一到秋天,苍蝇蚊虫满天飞,成为传染疾病的有效载体,食用了蚊虫叮咬过的果实、零食,容易感染痢疾。预防方法就是讲究卫生,不喝生水,严禁零食,特别是不能到学校外边一个叫“胡修德”的小贩家买粑粑饼饼之类的东西吃。当时我很自信,又觉可笑,老陈如此婆婆妈妈,废话连篇。不幸总是降临在心高气傲的人身上。一连几天的秋雨,下得人心里发霉。
周末,东边老梨树下第一间宿舍里,人们稀稀拉拉的,近处的都回家了,远处城里有亲戚的,投亲靠友去了,有钱的,逛城去了,我躺在床上,全身像一滩泥,火烧火燎的,骨头仿佛被烧化,“感冒了”,第一直觉告诉我,怎么办?打针吃药,校医不在,附近又没有诊所,管它的,熬他一夜再说。我和衣而卧。
窗外夜雨打芭蕉,滴滴答答的,像打在心上。
午夜光景,肚子突然疼得不行,里面“咕咕咕咕”的,肛门处也有不良反应,似有拉肚子的倾向,我们老家有一句俗语“脑壳疼,站筷子;肚子疼,屙泡屎”,解解手就完事,我当时是这样想的。掀开被子,弓身往厕所就是一趟。从宿舍到厕所要经过一个通道,通道两边是两排住房,从二楼阳台滴下的雨水,不时落在我的身上,我接连打了几个寒颤,“妈的,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三下五除二来到厕所,慌不择位,靠门边就是一蹲,因为刻不容缓。裤子一脱,一股热乎乎、稀拉拉的污物便喷涌而出,肚子似乎好过了点,但仍旧响,“咣咣咣咣”的。提起裤子打道回府,刚躺下不久,肚子又疼了起来,使力做提腹收肛动作,但无效,闸门开关似乎把持不住,赶紧下床,快步前进,重复前一次的所有动作,就这样,三番五次,五次三番,量越来越少,人越来越软,肛门越来越疼,越来越烧,如同抹上辣椒面,有时办事完毕,不得不扶着蹲位两边的挡板才得慢慢立起,糟糕,照这样计算,铁打的硬汉也要拉成骷髅。
好容易到了天亮,王刚、宋盛仁、徐洪春、徐延岗等几个室友赶忙报告了老陈。老陈火急火燎的来到宿舍,伸手探在我的头上,说道:“摊上痢疾了,必须马上住院,你几个赶紧给他收拾一下,我去和学校交涉——”,说完,老陈转身而去。不一会儿,老陈推着那辆半新的凤凰牌自行车来到门口,又叫来一架手扶式拉砖拖拉机,对他们说:“快扶他上车。”几个同学迅速将我扶上车,“啪啪啪”,拖拉机冒起黑烟,向县城走去。身边的徐洪春戏谑地说:“明富兄弟,你能坐上老师安排的首长专机(其实是手扶式拉砖拖拉机),好福气哎”,大家笑起来,只有我和老陈没有笑,我是笑不出声来,他是不笑出声来,他仰起头,骑着车走在前头,还是那件中山装,精瘦的身子在秋风中更显矍铄,不时回望一眼。仿佛父亲的目光一般。
开单、缴费、找医生,老陈和几名同学忙碌了好一阵,终于将我弄到了县人民医院传染科203 室一号病床上。临走的时候,老陈平静的说:“安心看病,我会抽时间过来的”。又虎着脸对身边的徐洪春说:“许洪春,好生给我看好曹明富,少一根头发,我都拿你是问。”洪春点一点头,挤眉弄眼的回答说:“遵命,保证完成任务”。面对洪春的“放肆”,我当时颇觉意外,因为好多同学在老陈面前都是中规中矩的,而他很是随意甚至有点随便,突然转念一想,以他为首的刘德祥、李代菊、李清政、邓成友等几名同学,通过软磨硬泡,用诚心融化了坚冰,老陈最终收他们为入室弟子,习练太极,难怪他以大弟子的身份敢在老陈面前撒娇。
老陈一走,我的心理防线瞬间崩溃,肛门开关立即失效,意念提腹部收肛,还是无果,我赶紧起身,小声说:“不行,要上厕所”,肚子里“咣咣”直响。
洪春说:“盛仁,快去找医生拿便盆”。
我说:“来不及了,快提起输液瓶子”。
他示意我把手搭在他的肩上,他用手搂着我的腰,盛仁手执输液杆子,小心的在前面开道,还好厕所就在不远的楼道口,他们像两个卫士般立在蹲位面前,鼻子里闻着污浊的空气,我“哎哟,哎哟”的哼着,呲着牙,裂着嘴,疼痛难忍,“解之无便,不解不快”,好容易挨到结束。
或许是药物起了作用,也或许是身体虚脱,体力不支,我昏昏沉沉的睡着了。一觉睡醒,不知是什么时候,反正天是黑了,灯是亮了,两位同学为我弄来的稀饭已是冷了。一个桔黄色的床头柜上堆满了大大小小五六个有刻度的玻璃瓶子,里面都装满了或红或黄的液体,“什么时候才是个头,我心里直发怵”。见我醒来,洪春便吩咐道:“盛仁,快去把稀饭热一下”,盛仁得令,端起饭盒出去了。
身子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不得动弹,我的手直发麻,输液管里的液体一滴一滴的进入血管,冷浸浸的,在血管里一颤一颤,仿佛冰水直入心底,这时,最盼望的就是自由之身,健康之体。
时间仿佛被拉长,每一秒的弹性都被拉到了极致。午夜过后,终于等到了最后一瓶液体的最后一滴。四周一片静,静得有些怕人,幸好有两位同学围在身边,不然,要是木板楼上有点响动,《奇怪的脚步声中》描述的那种恐惧感就会笼罩全身。洪春见液体已尽,对盛仁同学说:“你去叫一下医生,把针头拔掉”,盛仁出得门去,听得他的脚步声在寂静的楼道里显得非常清晰,连“咚咚咚”的敲打值班医生房门的声音也十分响亮,不一会,盛仁回来说,不见医生,也没有听见他答应。洪春跳将起来“日怪了,等我瞧瞧”。急促的脚步声加上急促的敲门声,惊醒了传染科的其他病友,却没有惊醒值班医生。“糟了,回血了”,看着我血管里的血在输液管里逐渐回升,二人束手无策,临近病室的病友也走了进来,看见这个情景,他们都说:拐了,拐了(糟了)这龟儿些怕睡死了,来了,要问他负责。洪春在盛仁耳边嘀咕了几句,二人便走出房门,在楼道里放开嗓子,一齐喊道:“医生,医生,203号病人流血了,快点来,快点来”,声音足以将传染科的楼房掀翻,终于有一名医生瞪着惺忪的双眼,耷拉着拖鞋,边走边大声嚷嚷:“嘿嘿,吼个球,我不是来了,有啥子球事,闭倒嘴巴”。两名师兄的抗争终于在淫威面前萎靡下来了。像是走急了,没有拿钳子,只见他板着面孔,旋开瓶盖,把食指插进瓶口,用力扣出几个酒精棉球,右手三下五除二拔去固定的胶布,一下扯出针头,迅速将棉球敷在针眼。我分明看见我殷红的血从输液管里滴落在楼板上,溅起一朵一朵的血花,最后汇成一团。“哟,哟”,洪春嘴里惊叹道。“快点按倒,屁话别多”洪春红着脸,没好气地接受了。
满腔怨言,一夜无语。
在我生命最灰暗的时期,是老陈用擅长丹青的妙手为我点染了生命的亮色。后来几天,同学们隔三岔五的都去,最感动的是五个女同学都去看我,而且还随了礼,着实让我感动了几天,老陈也去过两三次。
碰出火花
哪个男子不钟情,哪个少女不怀春。对于我来说,有那个贼心,没有那个贼胆,更重要的是没有那个贼钱。何况,老陈在班会课上敲锅边撞锅线(边)说,哪两个学生钻包谷林,搞大了肚皮,被学校除名,哪个老师和学生跳贴面舞,遭领导臭批。但是“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原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也悄悄的约进城来碰碰面;后来互有好感,暗生情愫的也不免牵牵手、逛逛路。我发现的也有好几对,在这里就不一一点名了。师二年级的时候,我们俨然成了学校里的老大,因为没有三年级,应该三年级的老大哥们学业已满,分配就业去了。于是乎几个家庭条件较好的男生总在学弟学妹们面前装“雄”,以显示他们争夺“领地”的绝对优势,处处老子天下第一的架势。
一天下午,我去打饭,开始时,人们还规矩的排队,循序渐进。我不经意的回头一看,站在我背后的是师一年级的学妹,不很妩媚,但也矜持;不很婀娜,但也安然。白里透红的脸上洋溢着一种春的气息。我的心咯噔了一下,又故作镇静起来。这时,二年级几个牛高马大的男生用勺子把瓷碗敲得山响,来到队伍前头,往一年级几个男生身上一挤,那几个小男生怯怯的被挤出去老远,队伍立刻骚乱起来,“别插队,别插队”,后面一年级几个胆大的不服卵气的男生集体怒吼起来。
“老子就是要插,咋的?”
“要插大家插”。
队伍顿时乱成一锅粥。两边的人们往里插,后面的队伍往前涌,几个女生赶紧退出队伍。我突然感到后背被什么柔软的东西顶上来,全身一阵麻酥,蓦然回首,原来是那个弱弱的女生被后面的人群涌来贴在我的后背,看见我的目光,她的脸顿时红了起来。
“干哪样,连我都不认了?”我虎着脸对那几个男生说。
我虽孱弱,但阳刚之气还是有的,资历就是派头,说话还是有点分量的。“别屁话,快点打”,我回过头,抓过女生手中的饭票,说:“来,我给你打”。我把打到的饭菜递到她的手中,她一句话没说,低着头红着脸走了。
第二天下午,宿舍入口处的老梨树下,她见到我,没说什么,头一低,红着脸,走了。这时,我忽然想起徐什么摩的一句诗: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像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心里暖暖的。
又是一个下午,我们在老梨树外边的土操场相遇,她似乎已走出打饭事件的阴影,大大方方的向我招呼:“最近忙啥?还好不?”“好”见四下里无人,我心里“咚咚”的,鼓起勇气补了一句“你真漂亮”,说完,我也红着脸大步走了。
阳光总是淡淡的,日子平平常常,不愠不火,不紧不慢,我们也曾多次相遇,我分明看到她眼里的柔情,我也直接感觉到自己心中的蜜意,但始终鼓不起更大的勇气,主要原因还是底气不足。
我想创造一个奇迹,献给我心仪的女生,出校的那年,我以她为原型,创作了长诗《题石林阿诗玛》,参加中国首届云南石林碑林诗文大赛,获得了优秀奖,当我把这首诗写成信寄给她时,其实她也有心爱之人。
后来她寄给我一张明信片,上面写着这么一句话,至今我还一字不落的记得:
“当年我清苑红杏出墙来
你为何不聊摘江南一枝春”。
接到回信,我用力的敲打了几下脑袋,再后来,我的现任女友无意间翻到了它,为了斩草除根,避免我犯错误,她把它丢进亮堂堂的火炉,灰飞烟灭了。
一朵不经意间碰擦出来的火花,终于在一个云淡风轻的日子熄灭了。
水沟读趣
学校背后是松林湾,松林湾怀里有条凉水沟,水沟里有的是凉水,学校和周边居民的水源地,沟不大,也无奇险之处,就是坡度大,直直的抵到山脚。沟里是些散乱的砂石,沟边是庄稼地,既无荫天大树,也无蔽日危岩,一切是那样的普通,只不过大雨后,哗哗的山泉水顺沟而下,仿佛白练般,间或飞起几只不知名的水鸟。三年的师范生活是相对悠闲的。一个周末清晨,我和郭勇相约来到学校背后的凉水沟。天边晨星褪去,曙光初现,对面的远山被浓雾罩着,如云海一般,平时山上高高的树木,就好像云海里的水草,在晨风中一漾一漾的,两个无知的少年,心若止水,思无浮尘,头顶长天,脚踏大地,目视苍穹,气冲斗牛,少焉,日出东山,霞染千里,好一派大雄风光。
我们择了个比较平整的地势,挑了块石头为席,看着眼前咕咕而流的溪水,我们干脆脱掉鞋,双脚伸进水中,凉凉的溪水从趾间游走,痒痒的,直接感受到水的柔情,心里无限快意。郭勇应景而语:“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我也应声而言:“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两人相视而笑。
二人拿出书本,时而悄声而语,时而默然而记。原来我们是来背诵传统名篇比赛,比赛规则二人事先确定,不涉及金钱的输赢,无非就是输家帮帮打打饭,洗洗球鞋之类的小事。
第一局,背诵《诗经.氓》,郭勇先。只见他微闭双目,头随着诵读的音节一点一点,“氓之蚩蚩,报布贸丝,匪来贸丝,来即我谋——于嗟鸠兮,勿食桑葚,于嗟女兮,勿于士耽,勿于士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未可说也——”当他背到这里时,我学着文选老师的腔调,摇头晃脑的说起来:“小斑鸠啊小斑鸠,你别贪吃桑葚来解渴,小姑娘啊小姑娘,你别与男子沉溺于爱恋之中,男子沉迷于爱恋还可以说,女子沉迷于爱恋那就难说了——”。看着我怪头怪脑的样子,郭勇破涕为笑。
第二局,我打头。《诗经.关雎》。“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诵到这里,我故意停下来问道:“喂,兄弟,听说你最近心中有个窈窕淑女,是不是真的?”
“哪个烂嘴说的,没有的事,”。
“我两弟兄还打啥子诳语,实话实说,我亲眼所见,还要抵赖”。
他沉思了一下,红着脸说:“我只给你一个人讲,别泄露出去”。
“懂得起,兄弟之间嘛”。
“有这回事,这些天来,脑壳头尽是她,站着想,坐着想,连睡着也想,人都有点恍惚了,晚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怪不得这几天我看你气色不对,印堂发黑”。
“你们牵过手没有?下了自习可偷偷的逛过马路?”。
“——”此处省略500 字。
郭勇神情凝重地望着对面柳林一带的远景,不言不语,我仿佛看到一个纯情少年渴望与失望交错,幸福与煎熬并存的复杂情感。
第三局,苏东坡的《前赤壁赋》,这次他开头。随着我手的节拍声,朗朗而吟,“壬戌之秋,七月既望,苏子与客泛舟游于赤壁之下,清风徐来,水波不兴,诵明月之诗,歌窈窕之章——”当吟诵到“渺渺兮予怀,望美人兮天一方”时,只见他有种伊人不见,愁肠顿生的感觉,连我都受到熏染。
最后,郭勇以点数获胜,我受到了打饭的惩罚,其实,还是我俩一起去打的中午饭,胜负在我们之间,只是一个符号而已。
在这条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凉水沟里,我们记得了那么多老师部署的记诵要求,也记得了诸如《兰亭集序》、《前后赤壁赋》、《洛神赋》、《上林赋》、《将进酒》等传世名篇,还有现代余光中、徐志摩、舒婷、顾城、流沙河等诗人的经典之作。
毕业合影
翻开我的相册,首页就有一帧发黄的照片,那是镇雄师范21 班集体合影照。照片中43 名同学与11 位老师端坐一起,大家循规蹈矩,平静自然,纯美和谐,凝神聚力,少了些生动,多了点严肃,不像披挂上阵的甲士,而是时刻准备着,用一生沉入一线的教者。东边水泥操场上,一碧如洗的天空下,老陈是今天的主角。据说他起了个大早,把剃须刀磨个锃亮,刮光了疯长的胡须,穿上那件足以体现自己性情的中山装,精神爽爽的指挥着我们抬桌凳布置现场。又安排几个女生去请校领导和班上的老师来参加集体合影。不一会,连平时很难露面一些校领导都赶来了,因为老陈是个耿直人,给你面子你不要面子那他就要叫你没有面子,正直让他在学校里很有面子。
看见领导和老师们纷至沓来,老陈笑态可掬,连声说:赏光,赏光,感谢,感谢。他环视一圈,所有情况了然于胸,便点名对号入座。
他一人立于前方,微笑着请客落座。
“二排请领导和老师就位,左起第一教导主任王天佑,数学老师吴正举,后勤主任朱德高,校长王誉光,民主联军小队长书法老师许禾之,老王牌政治老师王汝彦,文选老师邓深馥,支书樊心武,总务主任武加寿,音乐老师胡正中。
今天是毕业的日子,老陈一改往日的容颜,偶尔还来点小幽默。
“前排左起:神行太保陈良勇,学习委员胡庆祝,李家大小姐李代菊,宋家二小姐宋飞燕,副班长苏永琴,胡家三小姐胡媛,金铃子音乐委员张玲,小米渣龚昌菊,副体委王德才;
三排左起,矮个儿邓声华,邓成友,王新志,成之顺,文庭贵,王刚,郭勇,刘得祥,生活委员吴维林,班长吴道斌,曹明富;
四排左起:劳动委员王伟,余友,陈曙光,曹凤鸿,王兴礼,申开选,宋大圣,纪律委员陈善毕,罗开林,徐延刚;
五排左起:长汉许绍武,王忠贵,体育委员徐红春,周玉军,欧阳庆国,朱绍宏,黄庆田,李清政,团委书记陈兴智,文大祥,唐帮顺,罗启云,宋胜仁”。
原来,老陈事先就有好的预案。
老陈见队形就绪,就对身边的毛姓照相师说:下面的时间就交给你了。说完,径直走到二排最后一个位置,在我前面的凳子上坐下。
“三、二、一”随着闪光灯一亮,三年的同窗连同这里的山、这里的水、这里的人、这里的事以及与这些有关的记忆瞬间被定格在这张发黄的照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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