煤油灯
夜晚,湿漉漉的河风裹挟着呼呼怪叫,扇打在脸上,生痛又恐惧。我打着煤油灯,不,准确地说,是把煤油灯放在一坨背篼那么大的油冠石上面,照着母亲在河边清洗衣服。
傍晚,从生产队劳动回来,母亲把饿得跳圈又喃喃狂叫的两个猪喂饱了,然后再把一家人的饭做了,吃了,碗洗了,才叫上我为她照煤油灯到河边洗衣服。
我擎着煤油灯,让母亲走前面。“不,”母亲说,“还是你走前面。前照十,后照一。你懂不懂?”懂得了母亲的话意,我便走在了母亲前面,让母亲挑着两大木桶衣服跟在我后面。不过,这时不是擎着煤油灯,而是提着煤油灯了。
从我家出发走到河边,沿着弯弯细细的小路,走上50来米,就下一段凹槽般弯弯细细的河坎,还是有50来米的样子,就到河边了。这条河,叫横江河。
全家五口人的衣服是中午就泡好的,用中州肥皂把每一件衣服抹好后放在一个大木盆里,泡着。我很瞧不起母亲这种洗懒衣服的做法,把衣服泡上大半天,刷也不刷,搓也不搓,就拿到河里直接清洗了。我看见邻居家好几个与母亲同龄,或者是比母亲年龄大、年龄小的嬢嬢姑婆。她们同样是把衣服泡一段时间,但人家泡好后,又拿在洗衣台上仔仔细细地刷了又刷,搓了又搓,硬是洗得一丝不苟。一番完整的程序做完后才把洗好的衣服放进水桶里,再挑到河里清洗,而且这都是在大白天完成。每当她们在洗衣服,或者挑着衣服去河边的路上,或者挑着衣服往回走的路上,或者是在院坝边竹竿上晾衣服的时候,总能看见她们脸上绽放出幸福的笑容、自豪的微笑。若是遇上有人问:“勤快呀,洗那么多的衣服。”她们会满面春风,欣喜一笑,回答说:“啥子勤快哟,没得办法。”或者故意埋怨、嗔怪道:“哎呀,大人娃娃都不大爱干净嘛,没得办法的。”哪像我母亲,一洗衣服就是在夜间去。后来,我知道,母亲利用夜间去洗衣服,也是不得而为之。因为她白天在生产队劳动了一天,只有在全家人吃了夜饭后,才有宽裕的时间去洗衣服。
夜空很黑,也很冷,这已进入冬季了。孤零零的煤油灯矗立在油冠石上,微弱的光轻轻地摇摇曳曳,似乎感觉不到它有任何温度和亮光。因为,整个河面和河对岸都有明明暗暗的电灯光射来。这明明暗暗的电灯光来自河对面有着百年历史的古镇横江。那电灯光就是通过河边一排错落有致的房屋的窗户或大门,穿过空旷而又宽阔的河坝,居高临下地透射出来,照在河面上,荡漾起白色的浪花。
我注视着这些起伏不平的浪花,一浪相似一浪,一浪又不同于一浪。每一朵浪花在这里亮晶晶闪耀了一下,顷刻间就离去。接着,另一朵浪花又来此亮晶晶闪耀一下,又眨眼而去。浪花接着浪花前赴后继着。正是这一朵朵前赴后继着的浪花,才填满了横江河。
河这边的地形与河那边的地形截然不同。河那边的河坝十分宽广又平整,上面铺的油冠石全是拳头大小般,非常一律,就像是草原一样完全可以纵马驰骋。而这边的河坝就只有几米到十来米的宽度,一点都不平整不说,上面摆满的油冠石全是大的大小的小,十分不规则。背后就是垂直高度大约有30来米的斜斜的河坎。满河坎栽的都是竹子,以楠竹和慈竹为主,就像一道厚实的屏障,保护着河坎,保护着楼子坝。竹林一多,上面栖息的鸟也就很多。
夜晚,有一只一直躲在竹林里“嘎——嘎——”长一声、短一声、高一声、低一声阴瘆瘆地仰天叫唤的鬼灯哥,也就是猫头鹰。它的声音听起来实在是让人惊惶惶的。有时又扇动着厚实的翅膀,啪啪啪,搡打着枝丫、枝叶,弄出惊悸般的响动,又让人战战兢兢,汗毛倒竖。有时又扇动着厚实的翅膀,噗噗噗,唰地一下从这根竹子上飞到那根竹子上,弄出毛骨悚然的声音,让人浑身耸立起一层层鸡皮疙瘩。再加上两边的河坝,没有一个人影,没有一点人声,我真的惊骇到了极点。脑子里倏地冒出许许多多魑魅魍魉的传说,或许是看书,或是听龙门阵多了的缘故,唯恐传言中淹死在水里的水鬼突然从水里钻出来。据说,水鬼在水里力大无比,那我和母亲不就没有命了吗?于是我急躁地催促母亲:“妈,洗快点,洗快点。”
“快了,快了,稍微再等一下。”
说完,母亲似乎听出了我话声中带着颤抖,于是问我:“松娃儿,你是不是听到鬼灯哥叫,害怕?”
“不,不是。”我撒谎道。
“它叫它的,你不要去想,就不害怕了。”
我按照母亲的交代,不去品味那鬼灯哥的声音。眼睛盯着煤油灯看。煤油灯是带玻璃罩的,能遮风挡雨;也是铁骨架的,很牢固;灯芯能伸能缩,亮光也就能强能弱。从玻璃罩、铁骨架、转动开关等一处处烙下的汗迹、锈迹和人的气息来看,这煤油灯很有些年月了。但具体有多少年多少月,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这煤油灯是从祖父手上传下来的,仅此而已。
河风不停地扇打在身上。母亲似乎没有感觉,仍然是光着脚,弓着背,摇晃着上体蹲着,图钉一样摁进河里,一堆大约两三米长一米多宽的规则又平整的石头上不停地洗呀搓呀揉呀。这样的一堆石头,我们称为码头。在白天,一般是洗菜的人面对上游洗菜,洗衣服的人面对下游洗衣服,挑水的人则走到顶端挑水。
煤油灯的灯火没有被河风吹得摇摇摆摆,它只是自然地微微地摇曳着。倒是我有感觉,感觉河风很冷,冷的有些发抖,冷的我缩紧身子。幸好母亲已经洗完衣服了,于是又是我提着煤油灯走前,母亲挑着两大桶衣服走后,往河坎上爬去,往家走去。
烘笼
烘笼,是用慈竹破成篾青、篾白和篾条混合编制成的一种底座密密上半部镂空的笼,里面镶嵌着一个鱼碗大小的沙钵或者是瓦钵,上边还有一根横跨着的弯弯的系。如果是细心的篾匠师傅在系上还套一节小小的圆竹筒,以至不易硌手。烘笼的外形就很像灯笼,只是比灯笼小得多。这在四川和云南滇东北一带很常见,一般用于冬季里烤手取暖。在其他地方有没有这样烤手取暖的烘笼,因为我阅历很是浅显,阅读也不是很广泛,所以不太清楚,也就不知道。在需要烤手取暖的时候,往沙钵或者是瓦钵里放上火红的干炭,干炭上再铺上一层热灰,以保障火红的干炭能持久发热,这样就可以烤手取暖了。烤烘笼的大部分是老年人和小孩,小孩又以女孩子居多。因为男孩嘛,蹦蹦跳跳,活动频繁,就少有烤烘笼。
每当在寒风凛冽的冬季,你就会看见上了年纪的老妪胸前挂着一块宽宽长长的青布围腰,青布围腰内就藏着一个小小的烘笼,手就在里面取着暖。一般的姿势是两只手腕顶着烘笼的系,十个手指抓住烘笼的一边,另一边顶住小腹。小小烘笼就这样安详又稳当地贴在肚子前面温暖着手了。
在我的邻居中,有这么一个人,她既不是老人,也不是小孩,而是一个十八九岁的少女。只要不是在炎炎夏季,她的一双手终日都挂着一个烘笼。有时她胸前挂着一块围腰遮挡着烘笼,有时没有。在我的记忆里,她活动的范围好像没有走出过以她家为中心的方圆3公里,也没有见她读过书,连河对门的横江镇也没见她去过。她唯一又经常去的地方就是距她家大门口三十米不到的一位五保户家。这位五保户有六十来岁,我们都喊她凃奶奶。不管凃奶奶在不在家,她都要去。凃奶奶在家,就不说了,会热情接待她。然后两人各自坐在一把垫有棉花垫的竹椅上,各自烤着自己的烘笼,说着说不完的家长里短,谈着摆不完的龙门阵。当然,凃奶奶说的时候多,她说的时候少。如果凃奶奶锁门到生产队出工去了,她就会很熟悉地找到凃奶奶藏在大门口竹钉上的一只旧胶鞋里的大门钥匙,或者藏在大门口旁边石磨下的大门钥匙,或者藏在石墩嵌于墙体中因为天长日久而破破烂烂的缝隙处的大门钥匙,或者是就在大门后面门枢下面的大门钥匙。这在当年是所有人都知道的公开的秘密。不管是谁家,只要以大门为中心,不出两三米远的地方,就能找到这户人家隐藏的大门钥匙。她进到凃奶奶家后,就坐在堂屋一把竹椅上,面向大门口,一动不动地神呆呆地坐着,直到要吃饭的时间才回家。
后来,大约是在她二十多岁的时候就死了。因为她没有出阁就死去,所以丧事也就办得很简单,也很简洁。我想,幸好她是死在凃奶奶的前面,要是她是死在凃奶奶的后边,可能连一个说话的人或是说话的地方也没有,终身会很寂寞和孤单。
多年后,我才知道,原来她患的是非常严重的先天性心脏病,脸乌黑,嘴皮乌黑,手上脚上也是乌色,并且瘦得皮包骨头。从相貌上看,多纹又乌黑的脸就像是长期在太阳底下被日雕雨刻的四十多岁的女人,与她的实际年龄一点也不相符。即便她慢慢地走路,走不上100米,就会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并还“孔孔孔”地发出剧烈的咳嗽,吐出很多浓痰。她在凃奶奶家耍时,凃奶奶会端一盆炭灰放在她面前。她“孔孔孔”咳出的浓痰会很自觉地吐在炭灰中。
她死后,那个终日伴随着她的烘笼被她家人扔在挨着河边的垃圾堆处。童年时不懂事的我和几个小伙伴欣幸地捡来学着她弱不禁风的姿势烤火,被大人发现后一顿怒发冲冠地大骂:“捡啥子捡,死人的东西也要捡,看老子不打死你!”吓得我和几个小伙伴撒腿就跑,并且赶忙扔了,扔在了河里,再也看不见。
小孩提着烘笼烤火,主要是在学校里。记得在读小学的时候,因为那时学校教室的窗户就是一个大框框,加上几根竖着的钢条,根本没有可以关闭的不透风的玻璃窗。所以在寒冷的冬季,寒风一袭来,坐在教室里会被冻得瑟瑟发抖。这个时候,很多学生就会带着烘笼到教室里烤。一间教室,大部分学生都在双手笼在烘笼上,一边烤火,一边听课。一只手烤火,一只手做作业。
只要有哪个学生上课不专心听讲,或者是不完成作业,或者是不认真读书,或者是成绩差。那家长,老师或者不管是谁,就会骂道:“你这样下去,我看你到时候就烤烘笼了。”烘笼被无端地钉上了骂名。
一段时期,一种产物。后来,随着橡胶和铜铁的广泛应用,就有了橡胶或者是铜铁做的热水袋和热水壶,灌入热水,就可以烤手了,很是方便。因此也喊做水烘笼,热烘笼。随后,又出现了电烘笼。
如今烘笼没有了,可记忆还在。只要记忆还在,那年那时那事就不会忘记。
线篓
小时候,总能看见某家的妇女,或者是戴着老花镜的老妪,一个人或者是几个人坐在堂屋,或者是堂屋门口,夏天的时候就坐在通风的巷道口,桂圆树下,黄葛树下。她们姿势都一个样,端坐着,低着头,勾着身子,一手捏着针,一手拿着布,一边专心致志地一针一线地缝补着一条蹭破了的裤子,或是一件绽了线的衣服,抑或是在细细密密地缝着一件崭新的新棉袄。一边又相互间掏心掏肺地倾吐着各自在自家里所受的委屈,或是与婆婆、媳妇和妯娌间搞不好的关系,或是很慎重地互补着女人间说不清楚道不完的隐私,或是炫耀着做姑娘时被媒人踏破门槛的自豪,或是议论着生产队里的趣事、轶事,或是谈到在生产队里因为得罪了生产队长而受到的不公,被穿了小鞋等等。这个时候,若是有一个男人,不管是谁家的,只要从她们旁边经过,或者是站立在旁边不走了。那她们就会像兔子见了猎狗一样立即警觉起来,然后用眼睛努力地探寻着这个男人,要干什么?想要干什么?会干什么?同时紧口闭嘴,不再言谈。假如这个男人是这群妇女当中某个女人的男人,那这个女人就会毫不客气地问道:“有啥子事?”“拿钥匙。”这位妇女虽然坐着纹丝不动,但会迅速地从衣兜里掏出钥匙,摊在手上,对自己的男人说:“拿去,快点走!”若是这个男人没事,就会被他的女人声色严厉地轰走,“快点走开,不要在这里听我们女人家说事。”男人只得灰溜溜离开。若是这个男人既不与这群妇女当中的任何一个女人沾边界,又不自觉,不检点,没有自知之明,还想闯进她们中间打荤插科,或是炫弄一下自己的嘴皮子。其结局会遭到群起而攻之的哗笑、嘲笑、哄笑和打击,让这个男人一脸窘态又面红耳赤,下不了台。然后不得不转过头,拔腿就逃。
而这个时候,你又会发现,每一位妇女的脚旁边都有一个大小不一的线篓,里面盛的东西大都一样,有好几颗大大小小的缝衣针,是别在一块醒目的布上,如白布上。有好几种各色各样的棉线,一圈一圈圆圆地裹着。有一把,或者是两把型号不一的铁剪刀,剪口锃亮锃亮地横躺着。还有一把3尺长的竹块直尺,或是一匹一米长的塑料软尺和杂七杂八的旧布巾烂布条等等,零零碎碎一大堆。主要是用于补给不足的线,或是断了的针,或是需要的布。当然也有不一样,比如,甲妇女有红线,没蓝线;乙妇女有蓝线,没绿线;丙妇女没有蓝线,有红线等等。总之,没有的给有的借,缺的给足的借。相互借用,不分彼此,不论高低。
这些大小不一的线篓,有精致的,有粗糙的。精致的线篓主要是四边镶嵌有一圈,或两圈红色,或是黄色,或是蓝色,或是绿色,或者是红、黄、蓝、绿等都兼有的简单的颜色。如果镶嵌有图案,也比较简单,如是一朵荷花,或是一只猴子,或是一头猪,或是一头牛等等。特别注意,这些颜色和图案都不是画上去的,而是用有颜色的篾青编制成的。粗糙的线篓就没有颜色和图案,纯本色。当然,线篓主要材料都一样,都是用篾块和篾条作骨架,篾青作篱,密密实实地编制而成。形状有方有圆,但都呈上宽下窄。
在那时,无论是富贵还是贫贱,每家每户都有一个线篓。只不过是线篓的精致与粗糙之别。当然,好一点的家庭,线篓就要精致点,贫困一点的家庭,线篓就粗糙一点,这是不争的事实。但不管是精致的线篓,还是粗糙的线篓,都不会影响彼此间坐在一起的平等和谈笑风生。况且那线篓里的针针线线又达连着相互间的真诚。不是吗?你看,其中有人缝着缝着,针突然断了。一定会有人惊讶道:“哎呀,针断了呀,来,我这里有多的,你拿去用。”若是有人缝着缝着突然线不够了,一定会有人说:“我这里还有线,你拿去接着。”若是有人缺一块布,一定会有人说:“你在我线篓里找找看看,有没有合适的,有,你就先拿去补着。”你看,一个线篓里装着的全是邻里的友情和真诚。
线篓,还凝聚着传承和希望。只要一有空,几乎每家每户的母亲就都会把女儿喊到身边。然后端出线篓,拿出针线布。教女儿怎样使针,如何用线;怎样缝补,又如何纳鞋底,等等。每一位母亲都是一边讲解,一边垂范,既耐心又细致。直至女儿完全掌握为止,才又教下一个要领。
一个家庭一个线篓。
一个线篓一段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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