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树埂
柳树埂在小城的西北角,是个闹中有静的地方。埂,在汉语中有三个义项。一是指田间稍稍高起的小路,一是指地势高起的长条地方,还有一个义项是用泥土筑起的堤防。柳树埂,顾名思义就是长满柳树的河堤。河不大,但曲曲弯弯,顾盼有情,还有一个很诗意的名字:绣溪。能给一条小河取这样的名字,不仅仅只是妙手偶得。我时常猜想,当年为这条小河命名的人,一定是位诗人。灵感乍现之时,诗人的眼前浮现的一定是位绝色绣娘,在为小城绣着一条绿色的丝巾。
上世纪70年代,小城年轻男女们的自由恋爱多在“地下”进行。环碧公园和柳树埂是热恋情侣常去的地方。当时,如果有人说,某男某女晚上到柳树埂去了,那就表明这两人确立了恋爱关系。这到有点像北方的青年男女钻高粱地,两者有得一比。
过去的“庐江八景”有一景就名曰:绣溪春涨。可以想象在这万物复苏的季节,涨潮的何止是一溪春水,一定还有小城正值妙龄的少男少女的春心春情。这时节到柳树埂来恋爱是来对了地方,这里有杨柳依依,这里有脉脉春水。“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多么美的意境,多么好的暗示,爱情在这里根本不需要表白。姑娘只要同意和你在柳树埂上走一趟,你的爱情就十拿九稳了。
柳树埂的西面是一大片湿地。湿地里有一眼望不到边的芦苇,春夏时节绿波荡漾的,很美。但最美的还是秋天,蒹葭苍苍,白露为霜。白色芦花在秋风中摇曳多姿,春天种下的所有想象,此时都瓜熟蒂落了,心中怎能不涌起“所谓伊人,在水一方”的凄迷想象。
芦苇不仅是溪畔一景,还有很多作用。每到秋天,人们便相约去割芦苇。用芦苇编成的芦席,有很多用途。芦席不但可以做鸡圈、鸭圈,甚至还可以盖房子。过去乡间建房子,常用芦席做草屋顶的垫底,芦席还可做室内的隔墙,用途很广。
芦苇的生命力很顽强。大约是1973年,有个脑膜炎即将流行的传言几乎在一夜间就传遍了小城的大街小巷。随后,又有一个消息接踵而至,说芦苇根是寒凉性的,煎水喝一周,可预防、治疗脑膜炎。小城人见到风就是雨的性格为小道消息的快速传播提供了可能。两年后小城又传说红茶菌有奇妙的保健作用。于是,家家户户的罐头瓶、玻璃杯等玻璃器皿里都沉浮着艳红如三月樱花般的絮状物质,有些诱惑,更有些暧昧。用小城话说,这叫一窝蜂,或曰一哄而上。
小城人这次一窝蜂行动,对柳树埂湿地的破坏是空前的。大家带着形形色色的工具去湿地挖芦苇根,老老少少齐上阵。人们兴奋不已,不停的大呼小叫,景象十分壮观,很有一种热火朝天的喧哗与躁动。几天后,湿地等于被翻了一遍似的,狼藉一片。但是,到了第二年春天,湿地又一片葱绿。清晨,走在柳树埂上,你甚至能听见芦苇脆弱的拔节声。
那年,脑膜炎的确没有在小城流行,小城人大都相信这是喝了芦苇根水的结果。我只记得母亲煎的芦根水里放有冰糖,甜里有丝淡淡的涩。
让这片湿地最后消失的还是后来的小城扩建。河流改道了,绣溪被填平了,湿地上现在有一个叫“绣溪新村”的小区。现在,柳树埂、绣溪作为地名已经成为历史了。不知道后人从史籍中读到这些名词时,是否还有一种诗意的想象和向往。
越城街
在我小时候,西门吊桥已经被钢筋水泥的“文革桥”取代了。但吊桥北边越城街一带还是很热闹的。先是有一个“小猪行”,四乡八镇的人都来这里买卖猪崽。那年头,对于一个农家来说,一头猪就是一座银行,一头小猪就是一年的指望。小猪行里整天都能听到小猪们或恐惧或兴奋的嘶喊声和哼哼声。后来,小猪行迁走了。这里又变成了菜市场,整天也是人声鼎沸的。
但最热闹的还是早上。小城的菜市场大都是“露水市”。一日之计在于晨,附近的菜农赶完早市后,还要赶回去开始一天的生计。
除菜市场外,这里早点店的生意也十分火爆。
早点店里有豆浆、油条,但最有名的还是大饼和米饺。
米饺又叫“大弯腰”,这是从形的角度来命名的。好吃不过饺子。这里的米饺不同于北方的饺子,饺子的皮是用米粉做的。对于庐江人来说,不管走得多远,这饺子里都有往事的味道、家乡的味道。
我也常在早点铺里吃饺子。上世纪九十年代,我在离县城五公里远的泉水师范上班,早出晚归。来回上班都是骑自行车,早餐很少在家吃,都是在早点摊上解决。因为我也喜欢吃饺子,就好这一口。
时间从容的话,我会要一碗稀饭、三个饺子。稀饭和米饺是绝配。米饺可以放在稀饭里泡着吃,一个字:香。时间紧的话,我就买五个饺子放在自行车的篮子里,边骑边吃。
早点铺里,天天都能见到有几个老人两个点心就三两烧酒。旁若无人地慢慢吃,慢慢品。仿佛他们品的不是米饺和烧酒,而是一份自在和从容。那时节,我常常想,等我哪天退休了,不需要这样风雨无阻地来回骑自行车了,我就天天来这里,三个饺子、一杯绿茶。也慢慢地吃,从容地品。我酒量不照,只好是茶,不是酒了。其实,茶也好,酒也罢,只要有那份滋味在,就行。
有天没事,我散步到早点铺,要了三个饺子、一碗稀饭。稀饭烫,心急吃不了热窝粥。何况那天我不急,我就边等边和几位喝酒的老人闲聊。我问一位老人:“这早上酒,喝了一天头不都晕乎乎的吗?”老人咪了一小口酒后说:“不喝才晕乎乎的。不多,就三两,多了也不行。”老人那天兴致很高,打开话匣子后老人告诉我,他像我这个年龄时也不喝酒。那时候,西门吊桥边上有两家茶楼。他每天早上是坐在茶楼上就着一壶兰花茶吃大饺子。
那天早上,趁着酒兴,老人和我说了许多陈年往事。
很早以前,庐江城最繁华的地方是位于城外的西门湾和岗上,俗称“金岗银湾”。西门吊桥就是连接城内与“金岗银湾”的通道。城内最热闹的地方要数中路桥和越城街。那时候的越城街还叫“月城街”。当年的月城街是沿城墙而建成的。护城河流经柳树埂后,打了一个半月形的弯儿。后来修筑城墙时便依河的走向而建,修了一段弧形的城墙,叫月城。于是,城墙下的这条街也就被叫成了月城街。
当年,小城的墨客骚人喜欢到西门桥头的茶楼上雅集。这里不仅茶好,风月也佳。“会稽风月好,却绕剡溪回。”这里没有剡溪,却有一条绣溪。每到雨季,春水上涨,急湍的河水从柳树埂那边流来。转弯处,河畔的柳丝被春水冲得失去了往日的柔情曼意,一团团鹅黄嫩绿随波逐流。春潮带雨,也带来了诗情与画意。吊桥上的茶楼是最佳观景点。“瞧,绣溪春涨!”这是灵感乍现,更是神来之笔。于是,“绣溪春涨”不胫而走。后来,成为著名的“庐江八景”中的一景。
突然想到一句诗:
你在桥上看风景,
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
桥上的风景是美的。它不仅承载着来来往往的人生,还连接着此岸和彼岸。一座桥一下子就可以把我们渡回从前。
我沿着越城街走着。街两边,菜农的菜篮子里满盛着晨露与晨曦。我不知道,月城街是何时变成“越城街”的。虽说读音相同,但一字之差,何止是差之千里啊。“月城街”,多么诗意的名字。我不知道是先没有月城街的,还是先没有“绣溪春涨”这一美景的。
不可复制的何止是风景,还有赏景的心致心情。风景的失去还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我们丢失了一份诗意,一份闲情。
月城街早已胜迹难寻。又过了几年,越城街也不复存在了。在原越城街那一块,有一个文昌路菜市场。菜市场边上,也有一个早点铺。早点铺里,有三五个喝早酒的老人。看来,不管小城的格局如何变化,就着两个大饺子喝早酒的习惯还是生生不息的。闲谈中,我发现他们喝的不是当年我见到的散酒。他们告诉我,酒厂关门了,过去的那种散酒买不到了,现在他们喝的是一种叫“老村长”的酒。
我买了两个米饺,不敢要稀饭。医生告诉我,稀饭升血糖快,不能再吃了,必须戒了。这些年,戒掉的何止是稀饭呢?但隔三岔五的还是有点怀念米饺。其实现在的米饺也做不到原先的水平了,现在的饺子皮太硬了。过去的米饺酥得筷子一碰皮子就会一层一层往下掉,那是揉面的功夫。好多老味道、老手艺渐渐的都失传了。手艺手艺,手还在,“艺”已经看不见了。
“找不到过去的老味道了。”我跟妻子说。妻子说那是当然的,那时候,没东西吃,饺子是稀罕东西。现在的日子好了,口味也吃刁了,饺子当然也就稀松平常了。
妻子的话有些道理。上回孩子们回庐江,我去买了饺子回来。他们告诉我:“油炸食品,少吃。”还是孙子给面子,一连吃了两个后对我竖起大拇指,说;“好吃。”
我笑了。对妻子说:“还是有人喜欢吃。”
从城墙上到下河湾
从西门吊桥往北是越城街,往南就是城墙上。同热闹的越城街不同,城墙上要冷清的多。在我小时候,城墙已没了。但站在河边看,还能看到石砌的驳岸。紧靠河边零零星星的住着几户人家,房子是临时搭盖的。房顶上盖的不是瓦,是黑乎乎的油毛毡子。
沿着城墙上往南走,有个李家塘。李家塘水面不小,有三四十亩,塘边上有很多芦苇。那时候护城河和李家塘的水还是很好的,夏天可以洗冷水澡。李家塘边上有很多青石板,附近的居民都在塘里洗菜汰衣服。阳光下,鱼儿的身上闪着银光,在水里游来游去,有些眼疾手快的姑娘在塘边淘米时还能用淘米篮子抓到小鱼。
过了李家塘就是下河湾了。护城河在越城到城墙上这一截是由北向南流的,在李家塘这里拐了一个弯折而向东。这个弯拐得很漂亮,弯出了一处杨柳依依、鸡犬之声相闻的墟里风光。“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被护城河围进城内的这一小块田园,是圈在小城里的村庄。上世纪70年代,这里还是蔬菜队的地盘。这里春天有梨花、杏花、桃花,有大片的油菜花,夏天的李家塘里还有荷花。但最吸引我们的是长在地里的菜瓜和香瓜。我和小伙伴们曾在此实地演习过“顺藤摸瓜”。偷瓜必须是在月黑风高的夜里,因双眼一抹黑,看不见地里的瓜。有经验的孩子王告诉我,不要在瓜田里乱摸,防止蛇咬。最好的办法是抓起一根瓜藤在手中掂量一下,哪头重哪头就有瓜。后来的实践证明,这种方法确实行之有效。
下河湾的尽头是丁家池子。当年小城内四角都有水塘。东北角有环碧公园,内有大、小官塘,水面最大;西北角有庐江中学堂,校园里有一口水塘;西南有李家塘;东南有丁家池子。这丁家池子面积虽不大,但很深。在我读小学的时候,有三个比我高两届的女生在池边玩耍,不幸都掉到池子里淹死了。这事在小城轰动很大,好多家长都告诫子女不能到丁家池子边去玩水。
后来才听说这三个女生中有一位是我同学的姐姐。当时,她们中有一位不幸掉到水里。另外两位去救那位落水的女生,也相继落入池中,溺水而亡。
小城人都说丁家池子里的水太深了。
小城不大,但城内怎么有这么多的水塘。小时候,夏天纳凉时曾听一位老人说,小城里的池塘,一是防围城。小城储有这么多的水,遇到敌人围城时,只要粮食够吃,围个一两年都不是问题。但主要还是防火。早年的房子大多是草房,瓦屋少。草房最怕火。过去,城里有打更的,每隔一个时辰都会敲着梆子,喊着“小心火烛”,但火灾还是很多。人们都知道“水火无情”的道理,防火防盗,“防火”放在了前面。这是因为一场火灾会让积攒了几辈子的家当,顷刻化为灰烬。
我曾目睹过小城的一次火灾。1979年,西门湾老盐仓大火。那天,我刚好放假在家,也拎着水桶参与救火。当我第二次拎水到现场时,火已经熊熊燃烧起来了,一阵阵热浪像一堵墙一样把人们阻挡在“火墙”外面。
老盐仓的房子墙有两层,外面是砖砌的墙,但里面的天花板、地板和墙都是木结构的。这样的房子最怕火灾,所以房子与房子之间砌有高高的风火墙。据说风火墙的作用是防止被火烧急了的瓦片乱飞而“殃及邻居”。但是,在特大火灾面前,这样的风火墙也会束手无策。那次大火中,有很多瓦片被烧成酱油干子大小,在天上乱飞,有的甚至飞过小河,落到河对岸的菜地里。有人说,这些在天上翻飞的黑蝴蝶,就是那些被烧急了的小瓦。但我心中一直心存疑惑:这些瓦不都是在窑火里烧出来的吗?按说它们是不惧怕火的。
可能是丁家池子水很深的缘故,庐江县消防队最早就驻扎在这里。小城人都说,消防队在这里,取水方便。
我的一个表叔家住在消防队里面。小时候,我常到表叔家玩。消防队有一幢两层小楼。楼上不但有楼梯,从二楼到一楼还有一个滑杆。平时战士们走楼梯,一旦有火灾发生,战士们就从滑杆上往下滑。快。
我和两个表弟常常在滑杆上往下滑,乐此不疲。
又过了好多年,下河湾的小河变成了街道,丁家池子也干了。消防队迁到了城外。丁家池子上开始长出了小城的地标性建筑:庐江工业品贸易中心。这个工业品贸易中心就是后来的安德利百货有限公司。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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