邂逅王员外
上世纪50年代的中叶,我在平塘县中学读初中。记得是1955年的暑假,父亲安排我这个在外地出生外地长的孩子,跟随几个比我大几岁,高一个班级的三都同学,回家乡看望亲戚。我们由平塘县城出发,走一天后到了独山县城,在那里住宿一夜。第二早清晨继续赶路,出城沿着石垫古驿道,走过宋家桥,凉亭,大约一个多钟头后,来到叫小河的一个寨子。同行中年岁最大的同学扬序铭指着寨子边一家路边院子对我说:“这是王员外家,我们到他家喝水去。”“他家的水让外人喝?”,“他每天都烧有茶水放在院坝里,免费供往来行人解渴。我每次路过这里,都要到院坝里休息,喝茶。在那里歇累的人多着呢,不仅仅是喝水,远处落黑的客人可以到他家投宿,他家还招待吃饭呢!”因为我们还有几十里路程要赶,就边说边从他家院外走了过去。一个月后,我们返程走到第三天的下午,虽然烈日偏西,但仍暑气灸人,加上几十里的行程,不仅口干舌燥,累乏得脚都快迈不动了……“王员外家到了!”杨序铭兴奋地说,我们精神也都为之一振,加快了步伐。“几位学生哥,坐下来歇会,喝碗凉茶。”只见一位个子中等、穿着兰布长杉的老者向我们打招呼。看着他那慈眉善目的样子,不用猜,这就是王员外了。“老人家好!”我们在应声中走进院坝,放下担子,院子里的条凳,小凳很多,就顺便坐到凳子上。“喝茶!”王员外跟着进来,走到一张小桌子旁,拿起桌上放的碗,准备去打放在桌边小缸中的茶水。“我们自己来。”杨序铭赶快站起来,从他的手中接过碗,拿起小葫芦瓢,揭开缸上的盖子,打满一碗茶水,递給已站到旁边的我。我接过一口喝下,一丝凉意伴着微微的苦味顺着口腔喉咙一直流向全身。连喝了两小碗,暑气顿消,一路的辛劳也都随之消散。这又才打上一碗,坐到凳子上,慢慢地一口一口啜饮。才感到喝的是苦丁茶,喝时虽有点苦,喝后却口口生甜,这可是解暑的最好凉茶啊!闲谈之中,我们才知道,这院子里没有井,取饮用水要用水担到一华里以外的山上去抬回来,缸子里的泉水是年近七十的王员外一担一担从山上抬下来的,可以说是滴水来之不易。当时感激,敬佩的心情像潮水一样在我的胸中荡漾。
再次坐到凳子上后,我才看清楚王员外家是一栋三间的土墙木楼瓦房,院坝周围没有围墙,周边长满了灌木丛,其间长出几棵大柏树,正用它浓密的树荫覆盖着院落,为憩息的人撑起一把大凉伞。“几个学生哥从哪里来?是不是到独山中学读书?”王员外同我们攀谈起来。“我们从三都的都江区来,准备到平塘中学去读书。”“那你们走得可远啦!从都江到三都县城要一天,从三都来独山,昨晚还得歇在我们独山的水岩乡,今早从水岩来到这里,也差不多60里。连走几天,我看你们已经夠累了,再说天也晚了,今晚就在这里歇息吧,明早再赶路。” “谢谢了,我们已约好独山的同学,今晚到他们家休息,明天一早同回学校。”之后,他又问起都江的一些风土人情,摆谈了好一会。摆谈中,我感觉老人是一个见多识广,非常风趣和幽默的人。我们喝夠了,歇夠了,才起身向王员外告别。
人生的际遇真是说不清。
两年后,我在平塘初中毕业,一心想读都匀高中的我却考取了独山中学,而且与王员外的一个女儿同班,叫王云仙。高中三年同窗,高考她进了贵阳医学院,毕业后留校任教,是附院的副主任医师,针炙专家。文革中参加中国医疗队,到非洲支援,还给坦桑尼亚总统扎过银针呢!高中毕业后,我在独山工作,后来,又同王员外的孙儿王万铭是同事,一起在独山县文化馆和文联工作。他喜欢笔杆子,写过不少小说,获得过全国第11届群星奖,贵州文学奖等诸多奖项。我退休后,他还当了两届的县文联主席。看来,我与王员外家还真有点缘份呢!
在独山呆多年了,得知王员外的路边茶水一直坚持到文革后期,他老了挑不动了,就把扁担交给了儿子、孙子……几十年如一日,难能可贵。也才知道他的本名叫王玉清,他一生助人为乐,喜做善事,他的人品正如他的名字,冰淸玉洁啊!难怪,“王员外”的雅号便成了那一代独山人的一个温馨的记忆。至今,半个多世纪过去了,独山的人们仍然记得王员外,我仅仅是其中之一。老人那朴实、真挚的邀请,他的身影,他的慈详的面容,他的那颗善良的心,看来今生是不会忘记了。
民间书画奇人李竹君
“文革”前,独山常见一中高个儿、单瘦身材、长须飘泊的老翁手提小竹篮,内装墨汁、砚台、宣纸,不声不响地在大街小巷漫步游走。不时会有某人招呼他入宅,请他绘画写字。他铺开宣纸,墨汁倒入砚台,伸出留有长指甲的手指,蘸上墨汁,在纸上挥划。他画的画神情悠然,写的字飘逸脫俗,让人从中欣赏到艺术的美感外,还可领略到别一番情趣。写画好之后,由着主人给点微薄酬金或请吃餐便饭均可,不在乎别人的报酬。我们这些年轻时曾目睹过他绘画书写的老翁,聚在一起摆谈独山当年的趣事时,也偶尔会提到他,并都可惜不曾留有他的手迹。谁知前不久,我的同学杨炳安(退休教师)从平塘来,带来李竹君当年为他写的两幅字和一副对联,并向我说了一段奇缘。1966年初冬的一天上午,杨炳安坐在自家位于平塘县城中山路4号老宅的大门口,李竹君身跨一个布斜包来到他面前,向他讨口水喝。杨炳安看他60开外的年纪,满脸倦容,像是走了很远的路。即邀请他进屋,让他坐到火塘边烤火休息,从茶罐中倒出一杯泡好的茶水递给他。一杯热茶进肚,打开了他的话题。他说他从独山来,谈起了独山的风土和十二景。主人是在独山读的高中,姐又嫁在独山,对独山还是比较熟悉的,便有了共同话题。话越谈越多,渐渐地又转到了唐诗宋词,谈到了他们的共同爱好。“还没吃饭吧?”中午到了,主人问他。“还没有。”“那就在这里吃饭。”他接受了主人盛情。在那个年代,无论饭和酒肉都是极稀缺的物质,幸好主人的母亲在国营饭店工作,炒了个菜,中间参杂有几片肥瘦肉,又想法找了点儿酒,两人对饮。吃了一会,他看了看主人的脸说:“我看你的面相,还会有一场磨难。”那时正值全国开展“横扫一切牛鬼蛇神”之际,他们两个都被打入“封资修”的另册,属横扫的“对象”在劫难逃。只有惺惺惜惺惺,相互唏嘘。这也才有他用行书赠给主人的对联“能受天磨真铁汉,不私意见是勇才”的语句,这从中也看到他们的相互宽慰勉励和自知。
吃罢饭,李竹君叫主人找两张纸来,给他留几个字做纪念。那个年头,哪有什么好纸。主人在家翻了好一会,才找到1张不到三尺见方的翻黄的打字纸,又找到1张三尺多见方暗红色毛边纸和两条退色的毛边纸。他从包中取出墨汁,用手指醮着墨汁一挥而就,写了两幅字和一副对联。书毕告辞,谢过主人,扬长而去,继续他的云游去了。
李竹君走后,杨炳安将字捲起,找了个妥善的地方收藏,竟也还躲过了“文革”那场浩劫。前不久翻出,睹物思情,那段际遇又浮现眼前。想起他早已作古,思将他的字装裱,以期长久的纪念。
我的朋友郑德富装裱字画,是中国书协会员,便将这两幅字和一副对联交给他。他看是李竹君的字,就对我谈了他同李竹君的又一段奇缘:
文革前,我家住在坡头上皂角树院中,我的房间门是对外的。一天,李竹君来到我的房间门口,看了看,就跨歩进来,对我说:“小伙子,我给你画几幅画,你找纸来。”那时我已开始写写画画,但用的都是打字纸,他也不论。拿出随身携带的墨汁,用手指给我画了“梅兰竹菊”四君子,还用正楷写了副对联。至今我还记得他给竹画的题词:“只留板桥称前辈,竹子画手我为先”,好大的口气。但他画的竹子确实栩栩如生,神韵极佳。他的楷书也很有功底。在他画画时,我过去叫我母亲多煮些饭。画完之后,他和我在我房间吃了餐饭。他走后,我将他的画和对联挂在我的房间。文革到来,只得捲起收藏。前几年,几次想找出装裱,都找不到了,真遗憾。今天重睹他的书法,确实不错,值得收藏。
我将李竹君同杨炳安的那段奇遇讲给他听,“那更值得收藏了。”他叹道。
这时,我的脑中又浮现出手提竹篮,篮中装墨汁、砚台、宣纸的白须老翁,在独山街上游走的情景。逝去了,那独山无人传承的指书指画,那落魄而又旷达的一老翁,都消失在独山历史的烟尘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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