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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头开花(中篇小说)

时间:2023/11/9 作者: 夜郎文学 热度: 22254
郑吉平

  1

  “好个大方城,罩子壅齐门。养的黄花女,嫁的外边人。”我们大方县地处黔西北高原乌蒙山深处,大概因为山多的缘故吧,雾比较多。雾,我们叫做”罩子”,抱怨的人说,你看大方这鬼地方哟,成天罩子乌乌的。但雾是什么?雾是水做的帐子。大方的雾,也就养出来一个个水灵灵的女子,皮肤特别的白。贵州给人印象“天无三日晴,地无三尺平,人无三分银”,比如大方就属于国家级贫困县,可能因为这个原因吧,大方美女好多都是帮人养的,一个一个往外嫁。

  谈到刚才这首令大方光棍儿们颇为辛酸的民谣,王老四说,老古人传下一句话,叫“大方姑娘一枝花”,这话说的不假:“黄花女”本身是一种花呀,你们知道是什么花吗?

  “就是黄杜鹃嘛,我们叫它黄映山红的那种。”王老四开始卖弄他对中药的研究。他说,在药书上“黄花女”又叫闹羊花、羊踯躅、羊不食草、黄杜鹃、黄色映山红、惊羊花、老虎花、石棠花、黄喇叭花、水兰花、老鸦花、豹狗花、黄蛇豹花、三钱三、一杯倒、一杯醉、黄牯牛花、石菊花、闷头花、黄花花、雷公花、毛老虎……“嗬!”王老四喘了口气。

  黔西北说的“闹”,就是食物中毒,或在食物里下毒使人或动物吃后中毒。黄杜鹃有毒,羊吃了会被闹死,人吃了会被闹昏,所以又叫“闹羊花”、“闷头花”和“一杯倒”。啥叫闷头花,啥叫一杯倒,王老四没敢说给人听,以前的“蒙汗药”就是用这种花制作的。

  “为啥子说你们女人是毒蛇,是老虎,这下知道了吧?”他得意洋洋地对穆寡妇说,因为你们这些“一枝花”又叫“老虎花”、“黄蛇豹花”哩。

  王老四朝穆寡妇起劲地唱了起来:“小和尚下山去化斋,老和尚有交待,山下的女人是老虎,遇见了千万要躲开!”

  “老娘掐死你这要死的和尚!”穆寡妇冷不防将他死劲地掐了一爪。

  王老四痛得哇哇大叫,搓着手臂跳骂:“他妈真的是最毒不过妇人心哟!”

  “我妈我妈,我是你妈!”穆寡妇也骂,”既然老娘们都是有毒的,有本事你们就不要挨挨擦擦!不然闹死你们这帮烂羊子!”

  听见的人都笑了。

  “黔山无闲草,遍地是灵药”,意思说我们这边随便一种什么草都是有药用价值的。按王老四讲的,羊子放在山坡上,它们吃的是中草药,喝的是矿泉水,拉的是六味地黄丸,屙的是啥子口服液来着。但懂行的晓得野草闲花们是药,不晓得的也就只知是花花草草。还好王老四是个懂行的,这才时常自己救自己一命。有一次他在坡上找药时不小心碰撞了马蜂窝,无数马蜂将他狂锥,锥得他脑壳肿的像个大砂罐。他好不容易摆脱蜂群,但就医还得走上十里八里。换了别人,肯定性命堪虞,但王老四一眼瞟见附近刚好长着一种叶片像马牙齿的野菜,他立即揪了一把,放在嘴里嚼烂后敷在脸上,再揪几把嚼烂将头上全都敷满,然后脱下背心包住头,这才去找医生。原来,这种野菜叫马齿苋,具有解毒、消肿的作用。王老四用马齿苋缓解蜂毒,为自己赢得了治疗时间。医生说,如果不是这样,王老四根本走不到他这儿,而是早就死在半路上了。

  我说的这个王老四,家住本县石头寨。“石头寨,石头寨,石头当瓦把房盖。”石头寨七八十家人清一色的石房子,王老四家住在寨边:石头院墙,石板院底,院子中间有一株石榴,石榴树下一张石桌子,石桌子一周几个石礅子,王老四的婆娘是石婶子,石婶子坐着石礅子,一杵一杵地舂辣子,舂辣子的盐碓是石的,上边雕着只小猴子,小猴子捧着个大桃子;正房为三间石屋,中间是堂屋,堂屋左右各是一间耳房,房顶盖的是大小不均的石片子,当院这一边屋檐上坐着一口铁锅般的电视接收器,屋檐脚有副石磨,还有一副碓,碓窝是石的,碓边扣着一个打糍粑用的粑粑盆,自然也是石的;两小间偏房在正房左前、右前照面而立,一间是牛圈,一间是猪圈,也都是石墙、石瓦,猪圈的屋顶爬上去了一个南瓜,牛圈的屋顶爬满金银花,猪圈门前有个食槽,是石的,牛圈门口有个给牛饮水的盆,也是石的。

  以前的食用盐是矿盐,一块一块的,又叫块盐,又叫石盐,盐碓之所以叫盐碓,因为它就是用来把块盐舂成盐面的。盐碓的杵叫盐棒,盐碓的碓窝深,盐碓的盐棒长,爱开玩笑的人以此说些莫名其妙的话:“你两口子昨晚上舂盐巴了吧?”对方说:“你家没舂?我赌你不吃盐巴!”有一条古老的石板路自西向东穿过石头寨,这条路叫盐道,就是以前的运盐路,背盐的人,外加驮粮的马,常年从这条路上走过。盐道来到寨东一里处,突然跌进一个深谷。两百七十三级凿在岩壁上的石梯,蜿蜒着、盘旋着,将人带到谷底。盐道斜斜的爬上山谷另一面岩壁,朝着大方城方向去了,离城还有好几十里。凿了两百七十三蹬石梯的这面岩,叫做梯子岩。梯子岩脚有个龙潭,石头寨的水就是从这里拿上去的,有的用桶挑,有的用扁缸背。一梯一梯往上爬,爬出汗来,也爬出歌来:

  爬了一梯爬二梯,谁人识得孔明机。

  爬了三梯爬四梯,奢香修路报皇妻。

  爬了五梯爬六梯,吴王三桂剿水西。

  爬了七梯爬八梯,干人队伍血沾衣。

  爬了九梯爬十梯,石头开花古来稀。

  黔西北旧称水西,即乌江上游的鸭池河以东地区。大方为古彝圣地,是水西彝族的重要聚居地。水西彝族的远祖源于古代西北氐、羌族的一支,辗转入今贵州境内。蜀汉时,因其首领火济(或作济火,彝名妥阿则)助诸葛亮南征有功,受封为“罗甸国王”,以后与历代封建中央王朝保持联系。罗甸国唐、宋时期被称为“罗施鬼国”或“罗氏鬼国”,辖境以鸭池河为界分为水东、水西,治所在今大方县城。

  六百多年前,大方彝人霭翠(彝名陇赞阿期)官居贵州宣慰使,在今大方城北建宣慰府,统领水西四十八部少数民族武装力量。明洪武十四年,霭翠因病早逝,因儿子年幼不能承袭父职,由他妻子奢香(彝名舍兹)代袭贵州宣慰使。时任贵州都指挥使的马晔是洪武帝朱元璋的亲戚,马皇后的亲侄子。马晔觉得水西少数民族势力太大,恐怕对朱氏政权不利,就想灭掉水西四十八部。

  洪武十六年,马晔编造借口将奢香抓到贵阳,叫军士扒开奢香的衣裳当众抽打她的后背(史载“晔叱壮士裸香衣而笞其背”)。马晔妄图以此激怒奢香,使奢香率四十八部反明,那样,他就可以对水西大动干戈了。

  奢香无辜受辱,愤怒得折断所佩革带。水西四十八部得知此事,一片反声,誓死为奢香雪耻,眼看战争一触即发。但奢香深明大义,强压怒火,阻止了这场无益的战争,避免了一场明王朝与水西各族人民的空前灾难。奢香骑马进京面圣,揭露了马晔的阴谋,痛陈马晔的无耻行径(史称”走诉京师”)。朱元璋大怒,立即召回马晔,以“开边衅”和“擅辱命妇”的罪名将其下狱。朱元璋感慨地说:“奢香归附,胜得十万雄兵!”

  朱元璋虽是马晔的姑父,但在奢香与马晔的较量中,他当了个称职的裁判,明智地贬抑了马晔,褒举了奢香。朱元璋同时塑造了两个典型,用以教育他的干部和感化他的臣民。马皇后也很敬重奢香,奢香离京返回水西之前,她在御花园设宴亲自为其饯行,并送给奢香不少金银和丝织品。为此奢香十分感动,回到贵州后,她诚恳地宣扬朝廷的威德,并带领水西百姓修通了连接云南、四川、湖南的通道,经过石头寨和梯子岩的这条古道就是那时修的驿路。由于操劳过度,奢香三十八岁病逝,朱元璋亲自派人来大方吊唁,宣旨谥封其“顺德夫人”。

  封建王朝终究还是容不得水西。清康熙三年,吴三桂以平叛为由带兵征伐黔西北(史称“吴王剿水西”)。地球人都知道吴三桂特别喜欢女人,但他,却决不是一个怜香惜玉的人,据说在水西战事中,这个人竟然逼迫三百名水西少数民族妇女走在官军前面作挡箭牌。他当然赢了,而且居功自伟地将大方更名“大定”。直到新中国成立,党和国家充分尊重大方人民的意愿,这才重新恢复“大方”这个名字。

  二月早春来,花开梯子岩,血染杜鹃痛,朵朵映山红。一九三五年春,长征到此的红九军团遭国民党黔军偷袭,从凌晨激战到正午,最终红军凭借梯子岩天险的掩护突围而去。为记住这个血的历史,梯子岩边的村子更名为长征村。

  梯子岩所属的这个峡谷,叫做“九洞天”。九洞天有一景,叫“石头开花”。说起这“石头开花”,它是有一个白话的。讲故事,我们大方人叫摆白话。这个白话是这样摆的:

  石头寨有个小伙子,名叫阿莫,是个穷石匠的儿。石头寨有个姑娘,叫娥儿,是员外爷的女。娥儿和阿莫恋爱,但员外爷不同意。员外爷说:“癞蛤蟆想和美天鹅,除非是石头开花马生角!”

  既然员外爷不同意,娥儿就和阿莫唱山歌约好在端午节这天私奔。端午这天,娥儿偷偷到梯子岩的路口等待阿莫,阿莫一来就往下走。可是,他们还没下到谷底,员外爷就派家丁追来。员外爷发话,捉住阿莫就以拐带良家妇女的罪名将他打死。逃到龙潭这里,娥儿自知她三寸金莲实难爬出峡谷。她不愿连累阿莫,说:“阿莫,你快逃吧!”说完,她纵身跳进了龙潭。阿莫见状,悲痛地说,既然不能同生,那就同死吧,说罢也跳进龙潭去了。

  不知过去多久,娥儿和阿莫竟然活了回来,发现他们躺在一条河边的沙坝上。原来,梯子岩脚的龙潭是一条阴河的外露部分,娥儿和阿莫投水后,顺着阴河往下漂,不久阴河便流出山洞,将他们冲到岸边。当他们醒来时,一个脸长得像马、头上长着树枝般犄角的四脚动物正在河边饮水。阿莫惊喜地对娥儿说:“马生角了!马生角了!”其实,这是一只雄鹿,只是阿莫和娥儿认不得它。鹿子受惊,撒开四蹄朝岸边山崖跑了。阿莫和娥儿目送着它,忽然看到什么,不禁异口同声惊叫:

  “石头开花!”

  但见一块兀立的石笋,上端无数鲜艳的花朵!

  两人万分不信,决定走近去看个真概。这时,雄鹿刚好跑到石笋边,仿佛它带去很大的风似的,忽地吹起石笋上很多花瓣,它们像蝴蝶一样到处飞舞。阿莫和娥儿近前一看,可不就是蝴蝶么!

  原来,在这个深深的河谷里,植被完好,温湿得当,值此端午时节,蝴蝶们几十上百里路赶来这里产卵,五颜六色的蝴蝶停歇在岩石上,就像五彩缤纷的花朵,看上去就像石头开花一样。

  那只雄鹿在石笋前停下,悠闲地吃草。受它惊吓的蝴蝶重新落石,在一块块石头上“开”出美丽的花朵。

  娥儿流泪对阿莫道:“我阿爸说,你要说(大方话方言“娶”为“说”)我,除非是石头开花马生角——这不是吗?”

  阿莫热泪盈眶地点头。

  也别怪他阿莫和娥儿把鹿说成马。从前,赵高就曾指鹿为马呢。大方读书人可能读过“呦呦鹿鸣,食野之苹”,也可能读过“黔无驴,有好事者船载以入”。由于大方话“驴”“鹿”同音,听书的人把驴误以为鹿,哦的一声说,原来“黔无鹿,有好事者船载以入”呀。于是,在摆“石头开花马生角”这个白话时,就说阿莫和娥儿看见的那只鹿就是好事者用船从阴河里运过来的,目的是成全阿莫和娥儿的爱情。只可惜,当娥儿和阿莫几经周折爬出河谷回家去把员外爷请到河谷来看“石头开花马生角”时,那只鹿已被老虎吃了,蝴蝶们产卵结束也已经散了。员外爷勃然大怒,要砍死阿莫。娥儿替阿莫受了一刀,掩护他逃走。

  娥儿的血不停地流啊流,凡是流过的地方,都长出一种藤状的草,像网一样铺在地上。阿莫知道,这是娥儿死后变成草引鹿来吃,以证明自己没有欺骗阿爸,更是她死后都想让阿爸承认他们的爱情。这种草就叫“娥儿肠”。上世纪中叶生活特别困难时,石头寨的人找不到粮食吃,就准备打野菜吃,但是又怕误食毒草。怎么办?就把猪牛羊赶到山上,它们吃什么,人就跟着吃什么。结果发现,猪牛羊特别爱吃娥儿肠。许多人靠吃娥儿肠,这才活了下来,更加怀念传说中的娥儿了。

  阿莫顺着古驿道逃到大方城南十里一个叫小屯的地方,回头张望娥儿,等待娥儿,他望啊望,等啊等,直把自己站成岩半腰一尊石像,一身汗水流成了九条山溪,从脚下汨汨而出,浇灌上千亩稻田。有谣云:“大方城,大方城,大方城南一座屯,石老祖公九股水,小屯田坝吓死人。”吓死人,意思说小屯田坝非常之大。“石老祖公”就是阿莫变成的岩石,居住在小屯田坝的人们感恩他带来的九股水,将他尊为“石老祖公”。九股水水质甘冽,以“九股水”为商标的矿泉水、糯米粑、豆制品均为佳品。

  第二年端午,人们在阿莫和娥儿看见“石头开花马生角”的山谷再一次看到了同样的景象,深为这对有情人儿惋惜。大家发现,山谷里的这段河流从上一个岩洞流出,流进下一个岩洞去了。扎起竹筏沿着河流上下探幽,这才发现,原来这条河在头十里长的地方连续九次进出岩洞。解放后,这支神奇的“短笛”被旅行家发现并命名“九洞天”。一九八七年九月,中国和新西兰联合考察队对九洞天进行了六天的考察,牛津大学博士、世界著名溶洞专家威廉姆斯得出结论:“九洞天这个风景区非常重要,具有重要的国际性。九洞天的特点是地表景观与地下形态相结合,可以胜过世界上的任何景致。”二零零四年二月,九洞天被国务院列为国家级风景名胜。

  有了阿莫和娥儿的爱情故事,每年端午节,都有青年男女到九洞天去看“石头开花”,并通过唱山歌寻找恋人。王老四的婆娘石婶就是他在端午节唱山歌“赢”回家的。光阴荏苒,转眼间他们的女儿王梅已经上大学了。

  2

  大方穷,数石头寨最穷,穷得只有石头叮当响、响叮当。石头寨一周一二十里方圆之地,不知多少年前就只剩下一堆方不方圆不圆的石山石坡。这种岩石裸露类似于荒漠的情况,地方说法叫“白骨头见天”,其实呢,它就是被称为“地球癌症”的石漠化。喀斯特山区的土层薄,下一场雨,原本很少的泥土就被刮走一层,石头又露出一截。不明究里的小王梅对王老四说:“呀,爸!们家土里的石头又长高了!”喀斯特地表的泥土不保水,雨水顺着泥层下面的石板偷偷溜走,漏进地下溶洞或伏流去了,太阳一晒,石板上的泥土“巴起烫”,包谷的根须都烙焦,连晒几天包谷植株就要卷筒、枯萎、不背包包。石头寨的人石旮旯里刨食,根本吃不饱。石头寨里石匠多,石匠们仗着手艺到外面去揽活,留下老人、老婆、老幺在家里,他们就是王老四这个老兵哥所谓的“三八六幺九九部队”。石婶是小屯嫁过来的,大田坝的姑娘嫁到干石坡,可见王老四的嘴多么厉害了,别说将妇女、小孩、老人归纳成“三八六幺九九部队”,连树上的鹊子他都哄得下来!正月初几去小屯拜年,发现小屯的人也是累累的去沿海打工,王老四惊讶:“守着大米饭不吃,出去吃人家受气食?”人家说:“九股水都只剩一股了,干得很!”干得很,一语双关,大方有句话叫“干人的粑粑是有数的”。王老四心道:“要不是被支书绊住了脚,老子也出去打工!”

  哦,王老四这话的意思,可不是他们长征村的支书不许他外出打工,而是,他就是长征村的支书,因为当支书,害得他想去打工也不能。可是,怪谁呢,要不是他嘴皮利索,连田坝里的姑娘都能说到手,还不一定让他当这个支书。村支书再小,也是中国最小的官。

  王老四当支书那年,月工资二十五元,还不够乡干部来家里吃顿饭,他们说的是“草鞋钱”,意思只够买草鞋穿。换了别个,工资在包包里乡亲们看不见,但脸面在脑壳上,个个看见,要的就是这个脸面,大小是个“官”。王老四讲的是实在,他不会死要面子活受罪的。“可是你不当,哪个来当嘛——”乡党委杨书记愁眉苦脸对他说。杨书记扳起了指头:第一,全村除了你,再也找不到三十岁以下的党员;第二,你是在部队上入的党,政治合格军事过硬,虽然不打仗,但至少偷牛盗马贼怕你啊;第三是你口才好,叫别人来当,向上级汇报个工作他说不清楚,向群众传达个文件他说不清楚,更不要说动员计生对象去上环结扎等等的一切。怪就怪王老四自己喜欢高帽子,听了杨书记这番话,憨眉憨眼就把支书当上了,等他后悔时,已经没有后悔药卖。

  支书难当。现在农业税国家给免了,那时还没免,光就是收这么点税就够王老四扳两扳的。“皇粮国税,历朝历代都有!”村民们认识挺高,意思都要交。“可暂时没钱呀!”最后无一不是向王老四摊摊他们空空的两手。有人喊王老四“八字先生”,因为那时村干部的主要工作无外乎八个字呀:催粮催款,刮宫引产。皇粮国税第一,计划生育第二。“第一”要钱,“第二”要命,自然都不好要,尤其叫人刮宫引产,那是让人断子绝孙咧,难上加难,“天下第一难事”在说不假。张三这一关交不起税,王老四可以帮他先垫一垫,可李六不去结扎,王老四不能替他去受那一刀呀!结果总有完不成任务的时候。王老四最烦的是,任务完不成乡里动不动就扣他们工资,让老百姓听见还以为他们这些村官工资有多高,其实不就是从二十五块钱里扣五块钱么。乡干部的工资是他们村干部的十倍,可是呢,他们工作量却是乡干部的百倍!“上边千条线,下面一根针”,啥工作最终都要落到村干部头上,王老四每次去乡里开会都要背回一挎包装订过的纸,那是文件、报表、规划之类。前头说了,催粮催款刮宫引产这是主要工作,其它不主要的呢?那就是,一年到头也劝不完的架、打不完的官司,大到杀人放火,小到鸡啄辣子狗吃包谷。

  幸好王老四有两个字工作法宝,那就是一哄二吓。对群众是这样,对上级也是这样。

  

  为了完成发展党员任务,他哄那些他认为可以帮他干干工作的年轻人说,入党有好处,比如每年上面拨来的救济都是优先考虑党员的嘞。实际上,这不是上面的要求,而是他王老四的主意。因为他想,不给党员点点好处,恐怕没人入党。虽然僧多粥少,但王老四确实对贫困党员特别照顾,来了救济粮款是这样,逢年过节上级来慰问,他也是带着往贫困党员家里钻。

  有一年,上面发了一群羊,让他分给贫困户发展壮大。一家有圈有粮的村民提了两瓶包谷酒来找他开后门,说要承包这群羊。他拍桌子打板凳,说:“猪八戒投胎,找错了门!肥肉上添膘、鸡脚杆上剐油,你妄想!你手提两颗手榴弹,炸谁!”对方若非撤退及时,王老兵手一痒两颗“手榴弹”都给他甩了。王老四觉得自己没错,在他眼前,浮现出一幅二幅三幅的牧羊图来,仿佛那些分到羊子的贫困户,已经将一只羊子发展成了一群,那个三天吃不上一个洋芋也是笑呵呵的老者还跟他开起了玩笑,指着他自己那一群羊子对他说,我家羊子超生了,快来捉呀。但王老四的这个美梦,才将羊子发给贫困户们两天,就破灭了:“这帮饿鬼,把羊子宰来吃了。玩笑老者乐陶陶的对他说:“小老四,快来快来,还剩一碗汤!”气得他劈手将这死老者的碗给摔了。死老者哈哈笑着说:“等于摔了你自家一个碗,对不?”还怕不对,王老四不得不回家拿了自家一个碗来给他,因为老不死的全家只有一个碗。

  下一次乡里送羊子来,王老四就不这样了。两个条件,一要有圈,二,囤箩里多三少二要有几颗粮食,否则别说羊饲料了,不是喂羊子而是拿羊子喂自己。纵观全村,也只有三五户人达到这两个条件,他就把这三五户管事的召集在一起,说:“哪个入党,这群羊子就给哪个。”结果王老四不得不让他们拈阄,而且拈到的人必须立下军令状,连续三年产下的羊崽全部分给贫困户饲养。抓到阄的人被批准“火线入党”,没抓到阄的人也拚着要入党,不然再有下一批羊子怎么办?

  那是哪一年,反正小王梅七岁,到读书的年龄了。

  长征小学唯一的那一位代课女教师出嫁后再也没有回来,后来来过一名支教的大学生,刚好教了孩子们一个学期就被其他乡挖走。如果再不找老师进来,连村支书自家姑娘都要荒废掉,所以王老四跑了趟县教育局。

  教育局领导一见王老四,连说“稀痕”并亲自泡茶招待。原来,为迎接“两基”验收,教育局的领导到长征小学检查过工作,没想到长征村还没通公路,只得操正步进去,如果不是石婶慷慨下蛋——大方人煮面条叫“下面条”——根本没力气走回来。

  王老四说:“我代表全村五千多人到教育局上访来了!”他摇动三寸不烂之舌,言之铮铮道,如果村支书的女儿都不能“基本”接受九年义务教育,如果村支书的女儿都不能“基本”脱盲,我看,大方的“两基”就验收不了!

  “好!好!别说了,吓死人不偿命吗?”教育局领导马上和团县委取得联系,为长征小学找到两名支教志愿者,秋季开学准时前来。

  孩子们读书的事情解决了,王老四好不高兴。小王梅被老外公老外婆接到小屯都一个多月了,王老四心想别让小姑娘玩上瘾,接她回家收收心准备上学。从县城去小屯王老四知道有一条近路可走,也就没坐班车,而是抄近路步行,省五块钱车费买包纸烟呆会儿孝敬老外公。走到“石老祖公”坡背后一个叫小沟的地方,王老四发现偏坡耕地上种满树苗,看得出是刚刚过去这个春天种的,此时盛夏树苗正在转青。“老哥,”王老四分了支香烟给岩半腰挑水的汉子说:“好久没到这方来,这方凉水起青苔!敢问这些偏坡土为什么不种包谷?种了这么多杉树秧秧?”小沟汉子告诉王老四这叫“退耕还林”,这些偏坡地种树不种包谷,国家有点补助。王老四向汉子讨了半瓢水喝,车身就回县城。“好久没到这方来,这方凉水起青苔,扒开青苔喝凉水,一朵鲜花冒出来。”身后传来汉子荡悠悠的山歌,王老四心头却像起了火一样。

  来到林业局,王老四一见局长就吃了火药般问他:“有这种好事为什么不给我们?难道他们小沟村是小妈生的,我们长征村是大妈生的!”

  “啥好事?什么大妈小妈的?”局长莫名其妙。

  王老四说:“为什么让他们小沟村退耕还林,而不让我们长征村退耕还林?”

  局长一听,明白了。“噢!”他对王老四说:“小沟的耕地都在陡坡上,而且坡上没有树子……”

  王老四抢着说:“我们那里的土地就没在陡坡上么!我们的坡上不仅没有树子,还尽是些石头呢!”

  局长解释道,小沟退耕还林,这是在作试点。

  王老四说,为哪样不在长征那里试!

  局长说,小沟这条山沟下边是大方通往贵阳的公路,退耕还林以后可以避免坡上的泥土被水拉下来堵塞交通,再有,小沟被山洪冲垮房屋压死过人……

  王老四说:“过去长征死了那么多人,你们就不怕以后长征再死人!”

  他扔下这句话,气鼓鼓地走了。局长在后面说:“王支书,明年如果有新的退耕还林指标,我们可以研究的嘛……”他听了心里暗暗高兴,却没回头,他怕给他一笑,可能刚才说来吓他的话就白说了。“不是么!”他暗自说道:“又不是只有小沟才会死人!只要你们不怕我们长征村也弄出人命,你就别给指标!”

  王老四深知长征村迟早有一场大暴雨要弄出人命,却没料事情来得那么快,就像故意跟他配合似的,他刚从林业局撂下一句恐吓回去,真的就出人命了!六月间的天,说翻脸就要翻脸,当天一场大暴雨席卷九洞天两岸,石头寨被拉了好多牲口,还有两个人,都是被山洪拉下了山谷,落在二洞天,后来在八洞天找到,已经没有呼吸了。“报应!”迷信者说,石头寨受这一难,都是以前逼死娥儿的员外爷造下的孽,拖到现在才惩罚,诚所谓“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冤啦!”仗义者说,要惩就惩员外爷的后人,惩罚别人干啥?“鬼话!”其他人说,员外爷家哪里还有后人?“没有后人那就对啦——”所有人摊的摊手,摇的摇头,似乎都掌握了真理似的,却不肯说破。唉,员外爷果真是不配有后人的。

  夏天过后是秋天,秋天过后是冬天。这个冬天,长征村获得了退耕还林指标。从腊月间到二月间,村民们都在石旮旯里种树,陡坡上基本都种上了。长期受雨水冲刷,石旮旯没剩几锄泥,栽树子真不容易。“栽树子竟然跟砌长城一样,钢钎大锤都用上了!”玩笑老者皱着眉头说:“就是砌长城!”王老四一边用钢钎撬着石缝,一边理直气壮地说:“这些小树长大来,就是绿色长城!”他勉强将一株树苗种进石缝,再从背篼里捧了几大捧从远处背来的泥巴壅住树苗根部,一棵树算种好了。“喂——”王老四双手合成喇叭状吼了一嗓子,对满坡植树的村民说,不要猫儿盖屎啊,现在多挖几锄坑、多背几撮泥,以后树子才长得快。

  “种树之人下决心,千万一定不要灰心。关键窝窝要打得好,树子最怕是栽坐根。一年更比一年高,一年更比一年青。”山上传来王老四拖声摇气的山歌。“他又在胡编乱唱了……”妇女们吃吃地笑:“你的窝窝打得深不?”“你的才深呢!”她们打起趣来。穆寡妇忽然大声问王老四:“四哥,快来看看,我的窝窝有没有四嫂的深?”王老四一时没反应过来,说:“我比比看……”妇女们哗地笑开锅了。穆寡妇对石婶说:“四嫂,就让四哥比一比啊?”石婶窘得满脸通红,回不了言。王老四大大咧咧道:“说玩耍可以,真枪实弹我是不干的啊。”石婶啐了他一口。“你敢!”她小声说。穆寡妇听见了,大声道:“有的人还怕不想来真的,但要他得到!”满坡的人都笑了。王老四“嘿嘿”“嘿嘿”干笑,说:“想,想,想个鬼哟。”

  树子种下十多年,粗的都有王老四的大腿粗了。落叶越来越多,变成了腐泥,以前不是说这些石山白骨头见天吗,王老四喜悦地说:“骨头上开始长肉了!树木成林了,看不见白骨头了!”清明时节他去给十多年前死于泥石流的孤寡老人上坟,忽地从坟上飞走一只野鸡。“野鸡来了!野鸡来了——”王老四喜极而泣,禁不住多给老人磕了几个头,感激涕零地说:“你们是帮我们死的!从退耕还林那一年我就说过:“你们是帮我们死的!”小王梅跑过来说:“爸,水!”离坟不远的树林下面,竟然沁了一石碗清泉,王老四扑下身子喝了一口,啊,沁人心脾。他去坟前取来祭碗,从天然石碗里舀了一碗清泉,恭恭敬敬地呈在坟前。他对女儿说:“小梅,以后我死了,你要接着来上坟。”

  一家三口顺着弯弯曲曲的小路回家。难怪小王梅能考上大学,这姑娘想象力很强!她说,爸,以后一条条清泉从树林里流出,从悬崖上掉进九洞天河谷,那是多美的景色呀——你听我念两句诗: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王老四高兴地说:“不枉老子和你妈勒紧裤带扶你读书,都会吟诗作对了!”姑娘伸伸舌头:“这诗不是我写的。”石婶问她:“哪个写的?”“李白。”“我伯?”石婶惊奇地说:“你大外公他连扁担长的一字都认不得!”“唐朝的李白呢。”“哦。唐朝那地方离我们这里远不?姓李的哪时来过九洞天的?”小王梅乐翻了天,她手舞足蹈。几只画眉从路边树上飞起,吹着口哨钻进蔚蓝的云天去了。

  退耕还林后,除了山脚坝子里剩几亩土,没种的了。王老四心想:“闲不得、闲不得!国家补助的粮食和钱是有限的、有期限的,以后不补助了,啃树子么!”他寻思那些没牵挂的出去打工,他这有牵挂的——他这“支书”说啥也“卖”不脱呀——也该找点门路。国家补助的粮食虽然够吃,但钱不够用,小王梅在学校一年要花几大千。

  这时,县中医院负责药材采购的人走村串寨收购中药材来到石头寨。王老四记得在他小时,扯点龙胆草,摘点金银花,挖几个山萝卜,都是自己拿到供销社去卖,现在人家上门收购,可能中药材的需求量增大了吧?王老四心里一动,磨刀霍霍将老母鸡宰了给那饥肠辘辘的买药人吃。事后石婶埋怨他鸡毛鸡种都不留,他长叹一声,唉,说你头发长见识短你还不服,你懂啥叫计策嘛,我这叫“母鸡计”,那人经不住老母鸡诱惑,已经着我的药。石婶大吃一惊:“你在鼎罐里下了药?”王老四反问:“我是张青,还是你是孙二娘?扯蛋。”原来,收药的人一边啃着老母鸡,一边如王老四所愿地分析了当下的中药市场。随着中医之越来越被看好,以及中药保健食品之越来越受欢迎,当今中药材那真是供不应求、粥少僧多。

  “够了,只消套出这个信息,我们的老母鸡就没有白杀!”王老四将一口满含成就的香烟喷到石婶脸上。石婶说:“好臭!”王老四不以为然。“老子们在官场是白混的啊?”他教训老婆,“现在什么时候!信息大爆炸!一个信息抵得过千军万马!你晓得不!”石婶白了男人一眼说:“不晓得,老娘没在官场里混。”

  王老四充分了解中药市场后,本来想和收药的拉个关系,从中做个二贩手,收购中药材倒卖给他。但意外出现了,吃了石婶的老母鸡,人家酒后吐真言,人家支了个招说,收还不如种,而且送给王老四一本书。王老四就按着这本书,全世界(王老四吹大牛)的寻找野生中药,驯化、培种,种了四亩石旮旯。

  3

  拎一把斧头锄(既能砍又能挖),系一个褡裢(装着药书和干粮),背一个竹篓(找到珍贵的药苗就往里装),王老四走遍了黔西北及其“鸡鸣三省”之地,挨老蛇咬过,挨马蜂锥过。“我王四支书不说白,说个白来了不得。去年上昭通,今年下毕节。反手抓着个老母虱,杀来待得三桌客。最后还剩一只脚,拿刀砍成两半截。一截腌火腿,一截卤来切……”采药的经历成了他吹牛的资本,当然,添油加醋。有人讨厌他吹破牛皮,就当着石婶编他白话,说他进人家户讨饭吃如何险些被招为上门女婿,借宿时又如何被寡妇强迫,编得是活灵活现,就跟是说书人说的,就跟是电视里放的,急得这厮又是辩白又是赌咒对石婶说:“好人不听狗吹猪耳朵!好人不听狗吹猪耳朵!”石婶啐他:“你才是猪耳朵!”大家也知道石婶是挑拨不翻的,才敢乱七八糟的胡说八道。

  开春,大家都在栽洋芋和包谷,王老四却带着石婶在石旮旯里种草。他们也不是天天都在种,王老四挖回一篓种一篓,挖回几根种几根。采它几天几夜甚至半把月,回来小半天就种完了。但到梯子岩脚的龙潭背水浇苗却难,把王老四的背都磨出老茧。

  石旮旯窄到牛不能转身,所以犁不了土,只有一锄一锄硬挖。早还春寒料峭之际,四野萧条,石旮旯里却铺满了娥儿肠,绿得发亮,嫩得出水,打猪草的人可便宜了,一抓一大把,一抓一大把,猪特别肯吃。大家都认为,娥儿觉得人们生活太水了,所以变成猪草给大家喂猪杀吃。翻土之前,当然先把娥儿肠铲起来,收工时带回家喂猪。王老四种苗是为了培种,他怕培不成功遭人笑话,就骗人说这是在种猪草,以后石婶打猪草轻松得多。大家说:“怪啦,别人挖草你栽草。”冬天打猪草确实艰难,你听王老四唱:“打猪草来割白蒿,背篼不满好心焦。哪个帮忙割一把,和他摔个驷马腰。”大方说的“摔驷马腰”就是摔跤,王老四这里唱的“摔驷马腰”,含蓄得很哪!被人听见,又调侃起来:“四哥,原来种猪草是有原因的呀,怕四嫂和人摔驷马腰!”

  后来当CCTV采访王老四时,他说到了“驯化”这个词,那是那个收药的人告诉他的。记者以为他胡诌一通罢了,就想轻轻为难他一下,让他解释什么叫“驯化”。王老四说:“驯化嘛,我是将野生药苗引种到这些石旮旯里,通过科学培养,使它们逐步适应了这里的自然环境,然后用它们的种子育苗大量种植。”“天!”记者说:“你咋知道这些知识呢?”王老四说,很简单的嘛,一半问人,一半问书。他说“简单”,北京人倒说“不简单”,朝他竖起大拇指。人家越夸,王老四越卖弄说:“起先我天天吼这些药苗,后来才发现,你光是‘训话’是不够的,你得摸摸它们,揪揪它们,和它们交朋友,给它们锄草、施肥,让他们得实惠——”他停顿了一下,总结道:“这和群众工作一个道理。”

  “当然,打是亲,骂是爱,揪揪掐掐谈恋爱,”他又补充:“和那些妇女群众,我可没有摸摸捂捂、揪揪掐掐的啊。”

  还没有很多记者来采访时,对着镜头王老四略显紧张,仿佛那是大炮,老兵哥说话结结巴巴,杨书记教他说的话他也老爱丢三落四。后来,记者们接二连三来了,他这才练了出来,该说的话背得滚瓜烂熟,不仅口若悬河,而且肢体语言丰富,杨书记不在现场也大可放心。

  二零一二年初夏,央视七频道的记者第三次来采访王老四,一见他便亲切地打了声招呼:“嗨,老演员!”

  “呃?”王老四惊讶地说:“你咋知道我当演员了呢?”随后,他“哦”了一声说:“我晓得了,你看过《奢香夫人》!”记者倒真的惊讶,上下打量着王老四那一身去年来采访他时特意新买的西装革履:“你当演员了?”

  

  ▲ 家山秋色(国画)/陈开昭

  石婶道:“他那也叫当演员!”

  记者问石婶:“嫂子,怎么回事?”

  石婶说:“是这样的——”

  八一电影制片厂在大方拍摄二十八集电视连续剧《奢香夫人》,王老四去看热闹,得知他当过兵,人家就让他当了一回群众演员。

  “这电视我确实看过。”记者不信地望着王老四,“但,里面有你么?”

  “有啊!”王老四急得抓耳挠腮。他马上拿出《奢香夫人》的光碟放进影碟机,按快进键,停,指着一个水西兵士的背影对记者说:“这就是我!”

  “王支书,你现在成了大明星了。”杨书记带来一张报纸,醋海翻腾地对王老四说。

  王老四读完报纸,莞尔一笑。

  杨书记问他笑什么,他便回答:“记者说假话。”

  “啊?”

  “说我主动问上门去送药苗给乡亲们种。”

  “没有?”

  “我送个鬼,他们自己来偷的。”

  纸是包不住火的。后来,乡亲们发现,王老四种个鬼猪草,他两口子种的是中草药!

  石旮旯刨食,刨包谷,一坡一年最多刨出一千来斤,刨烤烟,最多一年一亩旮旯刨出两百块钱。这还不错,如果不改革开放,不包产到户,石旮旯还释放不出如此能量。但即便把土地当成婆娘来收拾,当成小娃来呵护,它也只给了王老四这么多。可是,就在这难担哺育重任的乳头山上,王老四创造了奇迹。十来年间,一亩石旮旯,王老四随便一掏,一年五千元就是少得让他寒心的收成了,那一定是老天跟他过不去的一年。

  王老四家没有退耕还林的四亩石旮旯,每个旮旯都种满草药!记者上山,他一再提醒他们看好了走,说,随便踩着一株最不起眼的草,至少踩掉他一块钱!钻出泥土的每一株草是钱,爬上石头的每一根藤也是钱!一株草,根、茎、叶、花、果,全是钱!山上那些树,是桃子、李子、梨子、苹果、花红、石榴、樱桃、核桃、板栗,一个澡盆般的天然石水池上,爬着一架葡萄,串串葡萄随风轻晃。这是一个植物园。记者说:“你这不是花果山吗!”王老四说:“什么花果山,这是金山!银山!”

  头一年卖药,中医院那个收药人雇了一个吆马哥来,驮走王老四一驮药草,王老四马上用卖药的钱买了一匹驮马,以后自己驮,免得被赚脚步钱。

  于是,王老四苗圃里的药苗不胫而走。有一回,他捉住了正在他苗圃里偷苗的穆寡妇。穆寡妇笑嘻嘻道:“四哥,大月亮的你拉着我想干啥呀?”王老四一听像烫着了一样,慌忙松手。穆寡妇趁机拎着提篮跑了,一路跑一路还唱首山歌奚落王老四:“桬棠开花花成堆,心想摘花怕刺锥。心想和妹成双对,又怕杵得满头灰!”王老四气得牙痒,如实报告了石婶,说那婆娘不是人。“穆家妹子不是人,九天仙女下凡尘——”石婶咕咕一笑,叹口气道,随他们偷呗。

  “你们当官的不是张口闭口都在讲,‘一人富,不算富,大家富,才叫富’,其实很有道理的呀!”石婶反过来开导男人,“一个寨子一百家人,九十九家穷,一家富,这一家还不被偷光抢光?”王老四承认,道理是这个道理,但他不准他们白偷!

  贵州人念不得背地,在说不假。次日,杨书记正在念叨王老四呢,王老四就到乡里来了。

  “你要脱离组织吗!”杨书记故意黑风丧脸的朝他喝道:“哼,个多月没见你来!”

  王老四晓得脾气,嬉皮笑脸的拔出一根纸烟,往杨书记嘴里一插,说:“不就是欠你一杆烟吗,看,特意买的‘中华’。”

  果然,杨书记就忍不住笑了,把烟点燃,说:“个把月没听你消息,你该没把发展党员的任务搞忘了吧!”

  王老四委屈地说:“我不就是忙着发展党员吗!”

  杨书记急忙问道:“任务完成了没有?”

  王老四管他急不急,慢慢咂了两口烟,这才突然间有力地挥了一下手:“发展才是硬道理呀!”

  杨书记吓了一下。“快摆!”他知道王老四有白话。

  王老四笑了。“没得三下两下,哪个敢卖褂褂!”他说。

  王老四放了句话,说,哪个要种药,除非肯入党;哪个肯入党,他白送他药苗,白教他技术。

  “你猜怎样?”王老四得意洋洋地望着杨书记。

  杨书记明明知道会怎样,但他不说,他说:“唉,要是个个村支书都咂得起中华烟,我的日子就好过喽!”

  “挤破门了!”王老四不改吹牛德性地说:“个个要求入党!”

  但也是,只要愿意,王老四一年可以完成十年的发展党员任务。但总不能全部吸收为党员吧——为此王老四也颇为费心,甚至还比那些发展不了党员的支书费心呢。第一批他只同意了四个年轻人的申请,这四人一个会写汇报材料,一个会电脑打字,一个会修修电器,一个能在小路上骑摩托,一句话,都是他用得上的人。当然,其他的人他也是用得上的。捡他原话在此:“老子是韩信点兵多多益善!”年纪大了点的,他让他们当监督员,哪家超计划怀上了娃儿及时报告;或者,他让他们当调解员,被调解的人不听话,就动家规、族规,他还给他们支招撒泼,“我一把老骨头,要打就打我吧”……至于穆寡妇这个骚婆娘嘛,万万是不能让她混进革命队伍的,要不然别人还以为我王老四得了她什么好处。她爱唱山歌,王老四就让她当山歌队长,随时随地叫她组织对歌活动,免得人们只会赌钱、生小娃。如今每年端午,村里都要在九洞天举办一场“奢香杯”山歌大赛,当然,奖金由王老四赞助。

  “我的任务完成了,下面就看你的任务了。”王老四眼里闪着狡黠,死皮赖脸的盯着杨书记。说话间他已把烟盒掏在手里,一根烟拔出半截,像手枪一样对准杨书记,只要杨书记一翻脸就朝他“射击”。也只有他王老四敢跟乡党委书记开这样的玩笑,否则,怕真是开玩笑喽,下级领导给上级领导安排任务,怕是想好受啰。但王老四也不是不分场合乱开玩笑的,他知道杨书记现在的心情挺好,跟他提个要求十有八九会答应,这叫“把握机遇”。

  “我有哪样任务!”杨书记吹胡子瞪眼。王老四一看这鬼样子,知道书记没生气了。“来来来,先把烟烧起!”他打燃打火机,殷勤地帮书记把烟点上。

  “你记不得了?”王老四挤眉眨眼的说。

  杨书记:“哪样?”

  “你在全乡经济工作会上的讲话我是一字不漏学习的哈!”

  “哪样嘛!”

  “你说要加快通组公路建设。”

  杨书记“哦”了一声:“晓得了,你是来叫我帮你修路的!”他咂了口烟说:“但我说的是加快,万一最快也要到二零二零年呢?”

  “唉!那可不行!”王老四大声道:“要得富先修路,二零二零年都全面小康了!但是,路不先整通,小康要落空!”

  “顺口溜又来了!”杨书记指着王老四哈哈大笑。

  杨书记安排人打个报告,把石头寨的通组公路搭上了九洞天旅游开发规划。王老四特差笑出屁来:“中药材拉得出去啦!”按照“一事一议”办法,他召集公路规划沿线群众开会。自从成立了长征村中药材种植农民合作社,村里每年都有一笔中介费、一笔管理费,早就不是“空壳村”了,所以,只要开会,王老四都是好烟好茶招待,甚至有时候还有二两小酒喝,说这就叫做取之于民用之于民,所以,长征村怕的是不开会,只要一开会,村会议室总都是坐得满满的。

  王老四唾沫横飞道:“哪个舅子敢不支持修路哈!”

  穆寡妇说:“上面为什么不好事做到底?再多拨点钱请工程队嘛,那样我们就不用投工投劳……”

  “闭嘴!”王老四大喝一声,“国家怕要包你的癞头不生毛!”

  “乡亲们呐,”他几乎语重心长了,“觉得苦,想想红军二万五!划不来,看看身边梯子岩!”

  玩笑老者嗫嚅道:“老四……老四……”

  “有什么话,请讲!”王老四学他偶像赵本山,朝玩笑老者一哈腰一伸脚一撇手,目光炯炯地望着他。

  “嘿嘿,嘿嘿,”玩笑老者被逗笑了说:“你看哈,除了五保户,家家都种得有中药材,唯独我和孙孙没得劳力,这个,这个……”

  王老四说:“你究竟想说你没得劳力种药,还是没得劳力修路?”

  “唉呀,唉呀……”玩笑老者说不出口。

  “老表哥,还不是你!”王老四道:“不是我说你,都是那口痢疤子害了你!”

  啥叫“痢疤子?”痛恨烧酒的人说的。玩笑老者就是爱上这一口,儿子媳妇都被喝跑了,留下个孙女儿给他照看。他身体被烧酒泡坏了,一样重活也干不了,害得祖孙二人吃不像吃,穿不像穿。年轻时多么乐天的一个人,由于爱开玩笑,才得了个“玩笑”的绰号,现在穷困潦倒,连玩笑都开不起了。

  “教训呐!”王老四朝参会群众挥了挥手。然后他对玩笑老者说:“你没得劳力,大家也不缺你这一个,一个多挖两锄就帮你完成任务了呗。至于你没有种药,确实收入不如大家,但这也好办,你到我药地里扯草草,我也不剥削你,一个月发一千五百块工资,另外包你吃喝,还包你孙孙读书,读大学都包,如何?”

  大家拍手。玩笑老者却回答不了王老四的“如何”,因为他喉咙硬了。

  “就这样!”王老四习惯地一劈手。

  穆寡妇问玩笑老者:“昨晚上你是不是做梦落茅厕?”原来,大方人认为,只要做梦落茅厕,第二天就要进财。

  大家听了穆寡妇的话都嘿哈大笑。

  “划拳打马,哪个不会?”王老四又开始吹壳子。

  “才不相信你会喊拳啰!”玩笑老者说。

  “不会?”王老四一捋袖子一伸拳:“请就请——两弟兄学雷锋、倒栽一棵葱!八马穿褂褂、牛胯扯马胯!九九艳阳天、十全大补丸!嗨嗨,伙计,你看我会不会?”

  玩笑老者的嘴钳重开了:“请就请呀——四季纳财呀!四方利呀!四……四支书……四兄弟!”他揽过孙女儿说:

  “给你表四爷爷磕头!”

  “嗳嗳!”石婶把小姑娘牵过去了,对玩笑老者说:“老表哥,要磕你磕!”

  玩笑老者生气地望着石婶。忽然对她说道:“老表老表,下河洗澡,哎哟一声,咳妈咬到!”

  “石头开花马生角,玩笑老者又开说!”王老四鼓起眼睛:“呱呱、呱呱、呱呱呱呱”学了一串咳妈叫。

  4

  这年端午,九洞天更比往年热闹。

  一大早,太阳从坡地的山林那边照着了石头寨,石头寨一周种满了各种各样的中药材,一块块生根石上盛开着洁白的金银花,九洞天峡谷早雾蒸腾,一缕缕药香随着湿气缓缓升起,把石头寨烘托得跟天上人间似的。

  九洞天开发成旅游景点后,游客渐渐的多了起来,连石头寨也成了看点,因为外面来的游人非常喜欢这些石头砌的房子。以村妇女主任石婶为首的妇女们叽叽喳喳一合计,家家办起了“农家乐”小旅馆,给游人吃农家饭、睡农家铺。瞧,村支书王老四家院门上挂着一块招牌:九洞天药膳。石婶是这家农家餐馆的老板娘,她做的山萝卜炖土鸡远近闻名。

  王老四对石婶说:“老板娘,整早餐吃。早点吃了去扯药,拉药的车最多晌午时候就来了。”石婶做早餐,他坐在葡萄架下抽烟喝茶。

  王老四早把院子变成了药园。葡萄架上挂着头十个水灵灵的木瓜,院墙上爬着金银花,墙脚一周也都是花,牡丹、月季、白菊、丁香、芍药、睡莲,不一而足,有的开了,有的还没开,这些花不仅是风景,更是药,而且王老四还晓得“冰冷酒一点两点三点、丁香花百头千头万头”这样的对子,还会吟诵“八月瓜,九月挓,十月摘来诓娃娃”这样的歌谣。显然石婶对药也有研究了,客人到那石桌边石礅上一坐,她立即捧上一杯茶,有时是菊花茶,有时是苦丁茶,有时是板蓝根,有时是化橘红,招呼那些刚刚有喜的小媳妇,必是一杯益母草,外加两枚大枣,瞅了瞅正在晒药的死鬼男人,小声说:“快喝了。喝了能够安胎。”

  “贵州,一个美丽的地方,藏在深闺的地方……”王老四的手机唱了起来。他接完电话,进屋催石婶道:“快点做来吃吧,杨书记打电话来说,有重要客人要来参加端阳药会,叫我们快点准备。”

  石婶一边煎鸡蛋一边问道:“啥重要客人?”

  王老四说杨书记没告诉。“大概是县委书记县长呗。”他猜测。

  “你倒问问我们家重要客人来到哪儿了!”石婶说。

  王老四忙打手机:“王梅同学你到哪里了?”

  手机里说:“支书同志,我正好到门口了。”

  “来了来了!”王老四一边对石婶说,一边快步走出院门。只见一辆出租车停在那儿,从车上下来一个大美女,不是小王梅是谁。

  跟在小王梅身后,又下来一个小帅哥。王老四怔住了。女儿对他说:“支书,买单呀!”他这才回过神来,忙把女儿的租车费拿给出租车司机。本来那小帅哥争着要付钱,被小王梅拦住了。“这个支书很有钱。”她笑嘻嘻道。

  司机问王老四:“大哥,今天到这里过端午的人好多,莫非你们有什么好活动?”王老四说:“是呀,今天我们有两个活动,一个是游百病中药交易大会,一个是九洞天山歌大赛,欢迎你参加了再走。”司机说:“既然有山歌大赛,我得赶紧回城接我老婆来听。”说罢,掉转车头回县城去了。

  大方县过端午有一个传统,叫做“游百病”。“游百病”就是到大自然里走走,祛除疾病。每年端午节,草木正到茂盛时,“黔山无闲草,遍地是灵药”,大方县天然中草药就多达一千五百八十三种,置身大自然,到处药香,无论你身有何病,不知不觉中都接受了一次治疗,是为“游百病”。近年来,端午节到九洞天来游百病的城里人越来越多,一为看“石头开花”,二为听山歌,三为吃药膳。石婶每年都要准备好多粽粑、腊肉和野菜。有一个火锅,叫做“娥儿的故事”,就是汆一锅天麻汤,汤里煮腊肉、娥儿肠、鱼腥草、茴香等等。“这个腊肉可不是一般的腊肉——”王老四要说吹牛也不是吹牛,他对食客们说,因为这边的猪,吃的是中草药,喝的是矿泉水,穿的是健美裤。石婶则总给大家讲一讲娥儿的传说,后来讲不过来,就叫小王梅把故事从电脑里打印出来贴在墙上。

  年年端午石头寨都要接待大批游客,没料今年一大早就来了一个远客,那就是跟在小王梅身后的小帅哥。这是小王梅的大学同学,过完端午,他们就要毕业了。

  小王梅这姑娘没有辜负王老四和石婶一片苦心,考取了贵阳中医学院。在大学里她也肯学,假期回家帮乡亲治治感冒发烧不在话下。有一种怪病,小孩老爱啼哭,叫做“百日哭”,石头寨治这种病,就是请“迷拉”(大方对巫婆神汉的称呼)来扫鬼跳神,然后写一大摞“传单”到处张贴,内容为:“天红红,地绿绿,我家小儿夜啼哭,过路君子念一遍,一觉睡齐太阳出。”小王梅的哥哥读书不上心,谈恋爱倒有一手,高中一毕业便和他女同学结了婚,生个儿子被王老四视为宝贝疙瘩,但一岁时爱哭,凌晨哭到早晨不止,石婶要请迷拉,小王梅说那是迷信,乃用一小撮绿茶放口内嚼碎,每晚睡前敷小侄肚脐,用布包好,次日天亮揭去,连用三天,嗨,小子不哭了。

  王梅这同学是广西一家中药企业董事长的公子,此次随她来大方过端午,一为爱情,二为完成父命,考察一下大方中药产量。原来,王梅不仅和他谈恋爱,还和他谈大方中药,这小子爱王梅以及她家乡,说服父亲在大方投资建一个中药加工企业。王老四一听人家这是来帮药农增加收入的,就想将那小子当成财神菩萨供起来,谁知女儿拿他当个帮工,朝他屁股飞起一脚,说:“走,跟我下地扯药!”那小子就乖乖的跟在她屁股后面去了。

  谁说“石头开花无根底”?自从种了药,不仅保住了土,还连石头都会开花结果了。草药有块茎大的,雨淋能“吞”,日晒能“吐”;有藤蔓长的,爬到石头上,雨来,藤把石头抱得紧紧的,根把泥土抓得牢牢的;草药有只摘花不斩草的,一年四季附着在泥土上。坡上哪怕一寸泥土,王老四决不让它闲着,但见每一个旮旯都密不见缝地茂盛着,哪怕一个碗大的石臼,他装两抔泥土,种一株前胡。噫!当石头都穿衣戴帽的时候,石漠化还会继续?

  石头寨一周石旮旯里,家家户户都在挖药扯药。日上三竿的时候,王老四吆喝一声:“差不多了,大家把药都搬到生态小广场上去!”他满意地看了看自家的成绩:上千株前胡码得半人高一堆,带着新鲜泥星的山萝卜装了满满一塑料盆。这时,嗖,嗖,嗖,几辆轿车开到寨边,车上的人都下来后,由乡里的杨书记领着朝王老四的“花果山”走来。这个杨书记,是以前那个杨书记的儿子。

  王老四一瞅,有四个高鼻子蓝眼珠的外国人。经杨书记介绍,才知道他们是国际石漠化专家,陪同他们一起的有县里的领导和省里的厅局长们,还有一个省里来的翻译。

  王老四见远处干活的药农准备围上前来看老外,就阻止:“大家照常做活路,不要稀奇古怪的,免得外国朋友说我们大方人没见过世面。”

  一个老外对着翻译叽哩咕噜说了什么。翻译对省里来的负责同志说:“他问王支书对大家说的什么,我能否实话实说?”

  省里来的负责同志说:“不能实话实说。你就告诉他们,王支书对那些人说的是干完早活吃早饭。”

  外国朋友又说一通。翻译对省里来的负责同志说:“他问支书是一个什么级别的官员。”

  负责同志说:“你就告诉他,支书是我们中国最小的书记呗。”

  王老四掏出一盒中华香烟,请外国朋友们咂。大胡子的外宾看来是知道中华烟市场价格的,他对一个中国最小的领导能够抽这么贵的香烟表示讶异。翻译请示省里带队的同志,要不要对这个问题予以解释。乡里的杨书记听见,就对省里带队的同志说,这个问题恐怕还是有必要解释一下。县里的领导也严肃的点了下头。那么,省里带队的同志就点头了。杨书记乃对翻译道:“就请你实打实的告诉外国朋友,我们王支书的香烟绝对是自己掏钱买的,至于为什么买得起,那是因为王支书种植中药材有很高的收入。”

  大胡子的外国专家听了翻译的解释,朝王老四竖起了左手的食指和中指。翻译对王老四说:“他这是夸奖你。”翻译然后对大胡子说了一通洋话,胡子大伯听了后,就朝王老四竖起大拇指。翻译对王老四说,这个夸奖的手势是她教他的,入乡随俗嘛。

  王老四对她说:“还没请教,这些外国朋友到我们石头寨来干啥子。”

  翻译说:“这些专家是来寻找石漠化治理经验的。”

  “王支书,”县里的领导直接对王老四说道:“你给外国专家们介绍介绍,你们是如何治理石漠化这个地球癌症的。”

  “好。”王老四把咂剩半截的香烟踩熄,然后就滔滔不绝的说起来。听他说了半天后,县里的领导对翻译说:“你告诉专家们,我们大方的经验就是‘以木克石,以药治石’。”

  外国朋友们听了翻译的翻译,争相朝王老四竖起拇指。王老四听他们一迭声好像说“歪的姑爹”(大方话中“的”的说法有点类似于“嘞”的发音),翻译的翻译却是:“很好!很好!很好!很好!”

  胡子大伯指着不远处那些退耕还林了的山坡,叽哩咕噜说了一通。翻译对王老四说:“他问你,以前那些山头都没有种树吗?”

  “没有!没有!一直没有!”王老四一一指点着那一个个如今都绿树成荫的山头,说:“那个,那个,那个,那个,噫,哟,以前满环都没种树,满环都是光秃秃的,满环……”

  王老四忽然发现翻译朝他连翻白眼,就止住不说了,疑惑地望着她。

  原来,王老四说一句,翻译立即给外宾翻译一句,但是王老四说到“满环”,她却不懂了,王老四说一个“满环”她就翻一个白眼。

  大鼻子们察觉翻译的翻译并没跟上,朝她又是耸肩,又是摊手,连王老四都看得出他们的意思:“啊?为什么不给我们翻译?”

  翻译满脸涨的通红,想解释一下吧,中国人不懂中国话,那像啥话,要不解释呢,她真的不知道这个大方人说的“满环”是什么意思。最后,连省里的领队也发现了这个问题,又着急,又着恼。就在这时,一个两手泥巴的女孩儿从王老四身后走上前来,叽哩咕噜叽哩咕噜朝那几个老外讲了一通。老外们听了后,连连朝这女孩儿点头,意思好象是:“明白了。”

  王老四一看这不是小王梅吗。他问她:“你对他们说什么了?”

  小王梅说:“我说,那些山头以前全都没有树子,现在看到的那些树子全都是十多年前才种上去的。”

  王老四说:“你会说他们的话?”

  小王梅说:“会呀。”

  王老四说:“那我为什么没听你说过?”

  小王梅说:“对牛弹琴牛会懂吗。”

  王老四气急败坏:“死姑娘!要不是当着外国人的面,看老子不收拾你!”

  小王梅“咕咕”一笑,对那个翻译道:“‘满环’是我们大方话,就是‘全部’的意思。”

  胡子大伯对小王梅说:叽哩咕噜,叽哩咕噜。

  王老四问道:“姑娘,他说什么?”

  省里来的翻译争着将功补过,抢在小王梅前头告诉王老四:“外国专家说,中国农民了不起,随便站一个出来都会说外语。”

  王老四惊奇地说:“他们也会说顺口溜吗!”

  翻译腼腆的道:“是我会一点点。”

  这时小王梅的同学也走上前来了,手里拿着一株前胡也是叽哩咕噜朝那四个蓝眼睛讲了起来。“神了!”杨书记轻声对王老四说:“王支书,你这石旮旯里究竟种得有多少大学生!”

  王老四问姑娘,那广西小子跟几个老外讲什么,小王梅说:“他在向他们赞扬你呢,说你的药啊,不仅治好了石漠化,而且治好了贫穷。”王老四不禁喜欢上了这小子。

  这时,胡子大伯不知想给广西小子写个什么,伸着手道:“Pen!Pen!”

  王老四一听,赶紧将胶盆里的天麻倒在地上,将胶盆递向胡子大伯:“这里有!这里有!”

  胡子大伯摇手:“No!No!”

  王老四将盆举起来对着太阳观察一下,说:“漏啥?不漏!绝对不漏!”

  小王梅笑岔了气,说:”老爹,人家要笔,不是要盆。”

  说话间,胡子大伯已经写了张字条给广西小子。王老四探头一看,写的是蝌蚪文,认不得,乃问姑娘那都是些啥玩艺儿,姑娘告诉他,人家写的是世界石漠化研究中心的联系地址。

  这时,王老四的手机唱了起来:“大方,美丽大方,古歌新韵声声唱太阳!大方,美丽大方,绿色的希望从这里起航!……”王老四一看是穆寡妇打的,迟疑是迟疑了一下,但还是接了。“知道啦!”他挂了电话,对杨书记说:“山歌大会就要开始了,是不是请客人们去欣赏山歌比赛?”

  “当然!”县里来的领导听见了说。他对小王梅说:“邀请你这同学,他可是刘三姐的故乡来的!哈哈,等下子我们可要听你和他对歌的哦!”小王梅一边红了脸,一边伸手挽住了广西小子的手臂。

  “五月端午包粽粑,马生角子石开花。九洞天来把歌唱,美丽大方一枝花!”山歌已经唱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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