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老欧洲到新英格兰》是义海的又一部域外散文集(中国书籍出版社2019年)。在“抗疫”期间读到这本散文集,不由让我陷入深深的沉思。当人类囿于自身的条件,或是由于天然空间的阻隔,或是由于突发的灾难,或是由于身体的残疾、心灵的幽闭,我们如何突破现存的边界,“跳出三界外”,重新打量我們生存的这个世界?重新审视我们自己?蒙田有言:世界上最重要的事情就是认识你自己。《从老欧洲到新英格兰》恰恰给我们提供了一个认识自然、认识世界、也认识自己的范本。这是一个诗人、一个学者,以一个域外行者的眼光,认识和反思中西文明、反思人类自己的一份沉思录,它记载了义海域外行走过程中的一幕幕风景,直击了中西文明碰撞的一个个瞬间。英国、法国、西班牙、丹麦、美国,徐志摩、莎士比亚、安徒生、梭罗,东方与西方在对话,欧洲的“老”与美国的“新”,互相辉映,相映成趣……义海以他诗人、学者、行者三重身份的文化思考,带我们走进一个充满历史回响和无限诗意的跨文化空间。
一、 义海散文的诗人维度
义海的首要身份是一个诗人,《被翻译了的意象》《迷失英伦》(双语)《狄奥尼索斯在中国》《一个学者诗人的夜晚》《五叶集》(双语)等诗集,记录了一个诗人走过的诗歌之路。“当我的生命在我的诗歌中融化,我不知道,你能不能在我的诗歌中找到我?”一个诗人在陌生的世界行走,所遇所见常常“化心为物”,具象为诗。在《从老欧洲到新英格兰》里,英伦的风和雨在他的笔下别具诗情,“房子是旧的,道路是旧的,酒吧是旧的,树林是古老的,只有那绿是新的”,“他们的现代化是‘藏在生活里面的,而显露在外面的,则是古老的气息。”这样的语言传递出作者对英国遍地绿色的诗意感受,融入作者对文化诧异的瞬间感悟。
作为诗人的义海是个典型的语言的“炼金术士”,他对诗歌语言的千锤百炼、不依不饶的苛刻,同样体现在他散文随笔的字里行间。例如他表达对美国“裂谷型”河流的感受,写道:“哈德逊河,一条让人两腿发抖的河”。作者在途中遇到的任何景象,作者能够很快找到恰当的意象和精确的语言,将那种无法言传的情绪和瞬间的惊诧,惟妙惟肖的传递出来,“列车一路西行,把时间压到车轮下面,又抛到后面”。无形无声的时间,其流逝之无情、倏忽,前人有各种各样的表述,但义海用飞速旋转的车轮卷压之表达,可谓独树一帜。诗人是语言的精灵,诗人写出的散文传递出性灵的意味,使得移步换景的散文充盈了一个个动人的画面,传递出如临其境的现场感、惊奇感。
义海在远涉重洋的文化行走中,既徜徉于对异国风情的体察和感知,也沉醉于对美好人性人情的感受和表达。阅读义海的散文,我们感知到一个纯粹的诗人,超越民族、国籍、肤色、文化的规制,去传递中国文化、中国友情的动人和温馨的场景。《印度诗人高比》,让我看到了两位跨越语言隔阂的诗人的知音情谊。义海用“第三世界的气质”,概括印度诗人高比内敛、细腻、勤奋、质朴的品格。一个诗人义海对另一个诗人高比的解读与翻译,充满了诗人之间的高山流水之情。不仅如此,当义海走在西班牙的街头,为一个索烟的流浪汉,用中国式的礼节点上一支烟的时候;当他称呼一个具有东方血统的美国人为“好兄弟罗尼”的时候,我们看到了一个诗人对人的悲悯,对人情的体恤和赞美,对不同文化的理解和包容。《从老欧洲到新英格兰》的精致、动人,常常发生在这些不动声色的、陌生人互动的瞬间。阅读这本书,读者会发现,一个诗人的异域旅行,充满了童话般的发现,蓦然回首间对美的发现,以及徐志摩身上特有的那种真诚。《从老欧洲到新英格兰》,不仅传递给我们文学语言的诗性智慧,也涵容着一种平等、包容、欣赏、自信的中国诗人气质。
二、 义海散文的学者维度
义海的职业身份是一位学者。作为一名担任过文学院院长的比较文学博士和教授,一位完成了理雅各《西安府景教碑》汉译工作,完成国家社科基金项目的文化学者,义海的域外之旅不仅仅是诗人之旅,更是文化交流之旅。在作者赴英、赴美、赴法、赴丹麦、赴西班牙的长途跋涉中,我们回味了一个个文化名人的杰作,或是徐志摩的《再别康桥》,黄仁宇的《万历十五年》,或是安徒生的《丑小鸭》,拜伦的《恰尔德·哈罗尔德游记》,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梭罗的《瓦尔登湖》……作者所去的地方,都是杰作的诞生地或杰出作家的出生地。作者的行踪,如同一幅跨文化的文学地图,导引着我们去探寻欧美文学鲜为人知的幽微。对跨文化的独特发现与思考,亦成为光照全书的精神文化资源。
以《她骑着马赤身裸体地穿过了市区》一文为例。义海在英国沃里克大学访学期间,曾数次去往考文垂的市中心,遇到一座裸体女雕像。一般的游客或是视而不见,或是拍照留念。但义海却以学者的敏锐和学者的严谨,追寻到了雕像背后的千年历史。原来,公元十一世纪,贵族夫人戈黛娃为了说服丈夫减免民众的税收,启发民众的艺术审美,自愿以裸体骑行向保守的传统习俗挑战。后来人们为了纪念戈黛娃夫人,在市中心竖起了一座裸体雕像。义海对戈黛娃夫人事迹的重新叙述,既形象地呈现了一段被淹没的历史,也反思了人类文明艰难前行的过程,反思了人类对“上帝的杰作”——裸体和自我的认知。
认识自我,不仅是历史的命题,也是当下人们依然在寻找的答案。《从纽瓦克到兰开斯特》是一篇颇具意识流风格的散文,义海以自己一段在美国火车上的历程,在异国一个陌生的封闭空间里,开启了对自我存在的哲学思考。“我是我,又好像不是我;周围的人,是真人,又像是符号。没有人会打电话给我。在这陌生的车厢里,我也是个符号,一个东方的符号,一个在陌生的空间里划过的一段时间的弧线……周围那些人,你一万年都不会再见到。”在异国他乡乘坐一辆古老的火车,让一个人产生了对自我存在和文化符号的慨叹与思考,这是典型的学者型思维。在《当你强烈地感觉到语言存在时》一文中,作者以自己在法国的一段吃饭经历,提及语言和生活的关系。因为不精于法语,作者想要一点“盐”,可怎么也无法用手势表达出“盐”的意思,最终还是借助于其他客人的《英法词典》,得到了“这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调料。”一个能够将母语运用得如鱼得水的诗人,到了异质文明环境中,感觉“语言不通”可以“使你吃不上饭……成为一个陌生人……把你变得连孩子也不如”,义海由此生发的“语言和存在”的感慨,让一个旅行中的吃饭事件,有了哲理的味道。
《从老欧洲到新英格兰》,义海的学者思维不时在字里行间折射出智性的火花。义海对中外作家、中外文化的比较,常有出人意料的独到挖掘和发现。例如他对中外童话作家的比较,认为“安徒生的创作就是建立在苦难之上的天才的幻想,极度的贫困滋养他的幻想,天才的幻想成就了他的伟大事业。获得‘国际安徒生奖的中国作家曹文轩自称自己是典型的记忆型作家。”义海的这一段文字,一方面进行了中外作家的风格比较,另一方面通过对贫困、苦难、幻想、写作关系的思考,探究了贫困与苦难对于作家灵感生成的重要性,对我们研习创作,认识作家和作品,也极有帮助和启发。
三、 义海散文的行者维度
在中国文化語境中,文人学者都有与生俱来的“远游”情结。从春秋战国开始,屈原就有“天地无穷、人生长勤”的远游意识。到了唐代,李白的“仗剑远游”,给我们带来了无穷的诗意想象。义海作为一个诗人,尤其是从事跨文化研究的中青年学者,也有许多行者无疆的境内外交流机会。因此,《从老欧洲到新英格兰》这本随笔散文集中,既有许多诗意的表达和想象,学者的谨严和深刻,还有作为一个普通人,一个单纯的旅行者所特有的惊奇与浪漫。他对于自然和人文的观感,同样也融合了一个普通远游者的游客视角和感受。
以作者在丹麦的旅行为例。《童话国的房间》就书写了作者作为一个他乡游子对于丹麦旅馆房间之小的惊奇感和不适感。“一个不足10平方米的房间”里有两张床,“马桶和淋浴一起才1平方,洗脸池跟我们盛汤的大碗差不多”,而电话机平放都不行,只能挂在床上。住这样的小房间,房费居然达到中国五星级酒店那么多。于是作者无奈地安慰自己:这座城市已经连续许多年被评为“全世界最幸福快乐的城市”,你为什么还要郁闷呢?在这里,作者以一个普通旅游者的视角,描绘在异国他乡的居住感受,表达一种压抑不住的郁闷和疑惑,传递出一种亲切、真实、自然的人世感。而在哥本哈根,红绿灯变了一次又一次,居然冷清得没有一辆汽车通过,作者由是慨叹:我真为哥本哈根作为首都而“难为情”。义海的这种表达,潜意识中以中国都市的繁荣来认知一个异国首都的安静,纳闷、疑惑、好奇之感,充满童趣、真诚和人情味。
探险、惊异、遗憾、温情、期待、恐惧、思乡,常常是一个域外行者复杂而真实的心路历程和心灵状态。义海在他的这部散文集中,常常以诗性的语言充分表达这种种复杂的心态,探究自身作为“外国人”的旅行乐趣和一往无前的探险精神。作者在瓦尔登湖边,面对奇妙的水波,发出一个个灵魂之问:“水有父母吗?水生孩子吗?水寂寞吗?水会死吗?”作者写乡愁,通过一粒牙缝里的生姜,忽然感慨:“生姜味道好极了,从来没有觉得生姜的味道这么好过。”最后,作者以“牙缝里的乡愁”作结这种在异国他乡的独特感受。
阅读义海的这部《从老欧洲到新英格兰》,我们会发现,义海的一次次域外旅行,融汇了作者诗人、学者、行者的三重身份,充满了童话般的发现、美好和真诚,含蕴着睿智、旷达与深刻。当义海有所凝视时,人生的真谛或者哲理,文化的奥秘和精髓,常常无处逃遁。《从老欧洲到新英格兰》,记录了义海一段段异国风雨的路途。在这一条条上下求索的文化古道上,义海常常星夜暗行,探秘人生的真谛和异质文明的奥秘。诗人之思,都是性情深处流出的清泉,经历过中西文化的洗礼,值得我们这些后学者悉心品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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