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底,村里的海主任把一份承诺书放到我桌上,我的眼角居然溢出了泪水。
这是一份保证书。大意是说,这次帮他把事情解决后,保证不再提出类似要求,也不再找领导麻烦,云云。
眼前的海主任,头发脏乱着竖在脑壳上,浓密的两道鼻毛参差不齐,直挺挺冲出两窍。外面的衣服敞着,里面的衣服一层层,七长八短,还都没有扣全钮扣;嘴角的两边哒啦着一丝食物的残渣,目光无神,满脸的疲惫。
我想起我曾经著文表述过的一个观点:尊重和敬仰模范人物是全社会永远的责任。
虽说海主任现如今早已不是村里的党总支书记,也从来不是上面号召学习的典型,顶多也就在很久很久很久年以前,曾经出席过一次市科协二次代表大会。但我敬仰他,因为他也曾是个有志青年,只是命运不济,他在我心目中终究还是烙下印记的人物,属于谦谦君子,言而有信,绝对不是讹人的无赖。
海主任1976年参加工作。1977年秋被选拔到海南参加杂交水稻育种大会战,1979年至1981年间,受乡政府委派北上扶贫。1986年被正式安排进乡农科站,也偏偏在这个时候,他却病了,连苏州的大医院都曾下了病危通知书。就这样,一次改变命运的机会与自己失之交臂。海子命大,他硬是从阎王爷那里逃了出来。此后的15年间,海主任虽然做过村里的农技员,又做过队长、副主任、主任什么的。但却没人拿他当官看,村里上下老少,对他都可以直呼其名,甚至可以喊他诨名“勺三”,当然,他更喜欢喊他“海主任”,即使后来他做了18个月的村支书,村里人一时半会也还是改不了口。
海主任一生中最引以为傲的事,就是20岁时被慧眼识珠,随县里组织的队伍,南下海南繁殖杂交水稻种。早些年,他给我讲过几次海南制种时的故事。他说他参加工作不久,恰逢杂交水稻大面積制种成功,国家作出迅速扩大试种和大量推广杂交水稻的决定,还专门成立南繁指挥部, 以四季无冬的海南岛作为育种基地。那些年秋收后,全国水稻主产区毎年都组织三四万人赶到海南去多制一季种,他光荣地成为其中一员。而当时“南繁”的重要领军人物,就是现如今被国际上誉为“杂交水稻之父”的袁隆平。说起当时当地自然环境的恶劣,海主任每每都要说到蛇。他说他们待的那地方蛇特别多,路上经常一遇就是一趟,都要搬石头砸。有个故事很辛酸,付出的是生命代价。一名20岁的江南女孩,为了能转上城市户口,离开父母只身一人随队来到海南参加育种,没料到遭了眼镜王蛇的毒口,眼望着女孩不治而亡,所有人都充满了孤独无助的绝望。那女孩生得清纯秀丽,待人特别友善,见人一脸笑。谣传她是吴江某地农业局局长的女儿。局长赶到海南后什么要求都没提,只希望孩子能回家。当地人也实在,专门砍了一棵大树,把内里掏空,做成棺材状让女孩躺着,从水路一路畅行回故里。那条害人性命的眼镜王蛇,没几日也被当地人捕到,抽筋剥皮,下了油锅。
说到北上扶贫的艰辛,海主任更自豪。因为条件艰苦,同去的人少的只坚持了半天,也有的月余;大多数人的仕途都不错,有的后来在县城里头做到了局长。把三年坚持到最后的他,村里人传闻说当地曾再三挽留,但他坚持要用一技之长报效乡梓,义无反顾回到家乡。哪想到若干年后,他官不官民不民,日子过得紧巴巴,居然窘迫得很。
我特别记得海主任当年从海南回来时的风光。年青的他捧着个大碗,在街巷头上边喝粥边串门,孩提时的我,跟屁虫似的听见过世面的“亻?三”一路神侃,由西向东,一直聊到我家门口才差不多把一碗薄粥喝光。过了我家,东边有一条北去的巷子,那就不是我们生产队的地界和人家了。2001年,他又风光了一回。村支部换届选举,海主任终于高票当选为海支书,建桥修路,流转土地兴办农民创业园,实实在在为村民做了不少实事。海主任好酒,做了海支书,喝酒的次数多了,喝下肚的酒也多了,但他的酒量一直没见涨,人们见到海支书发酒疯的机会越来越多。他经常满嘴酒气跟人讲经说道,据理力争,甚至“不服气”地“大闹天宫”,与镇里的头动了手,海支书自然也就做不长了。2004年,感慨于“人事复杂”,已经不是村支书的他提出调离本村,成了镇生猪屠宰管理办公室的副主任。他告诉我说,这工作需要天不亮就到岗,他也做得卓有成效,而且得到上级主管部门领导的多次“口头表扬”。
海主任在家排行老三,因为没娘管,从小就不讲究。再说都穷得叮当响,肚皮还喂不饱,想讲究也讲究不起来。我儿时记忆中印象最深的是,冬日里,他家土院墙有几个豁口进出方便,小院阳光又好,没墙没门的堂屋正好成了一生产队人闲聚的场所,女人们纳鞋底,男人们搓草绳。男人女人拿他开心,个个都喜欢喊他“勺三”,意思是说他侉生侉长、不修边幅。其实,海主任一直努力着讲究,走南闯北后,再回家的他,有时候还有板有眼讲几句“土洋结合”的普通话。不过说实话,反正我从来没有见过他人模狗样,穿得齐刷刷过。虽然后来他都穿过执法的制服,给人的感觉始终还是不伦不类的别扭。
海主任娶妻王瑛,生一子根朋。海主任告诉我,前几年根朋被照顾安排到派出所做联防队员,但有人反映说他有什么病,结果被辞退回家。海主任觉得命运不公,自己努力一生,一事无成倒也罢了,儿子做个联防队员也有人举报,他又感叹“人事复杂”,不仅是对他的极不公平,也是对他精神上的极大打击。我劝他,又不是阶级斗争为纲年代,谁会算计着跟你过不去?真想摊上“人事复杂”,就凭你这人这职也不够级别哦。
海主任后来的单位早没了,去年四月份才衔接好养老金,他有时候很困惑,觉得自己临了退休咋都没有组织找他谈个话。我也问海主任,都到龄退休两年了咋不找找相关部门,海主任反问:“我有工资拿,我还给人家领导找什么麻烦添什么乱?”我顿时汗颜,又一次肃然起敬。好在从没见过海主任的镇领导也是个实诚人,腊月里,海主任连续三天跑了三趟政府,镇上领导每次都让他不要跑,答应帮他落实好退休的待遇问题。还让他写个承诺书,只此一次,下不为例,以后安心过退休日子。海主任心满意足,离去时一路逢人便握手,为党和政府对他的信任和对他过往经历的认可兴奋不已。
我帮海主任出主意,用他农业技术行家之长包些田,领着妻儿种大棚。海主任说他那点能耐现如今已不吃香,过年后,他准备跟一个打桩的老板出去,苦是苦些,工钱不低。我为他庆幸又遇到了好人,真心祝愿他一家早日实现对美好生活的向往。海主任以一惯文绉绉的口吻朗声回道?:“上头说了,幸福都是奋斗出来的。这话要听!”
海主任大名勺存海,生于1956年。母亲去世得早,没人记得他确切的出生月份,现在的生日,都是后来他自己为自己选的,一个他认为光鲜耀眼的日子。
哦,对了,我和这个“勺三”海主任,住着算是邻居,沿街面人家数,我们两家间只隔着5户。我家住在青蒲街头中心,他家在我家西边一条短小巷子的尽头。我们都是青一村老8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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