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迁徙的故乡

时间:2023/11/9 作者: 夜郎文学 热度: 20486
◎ 尹文武

  撇开安顺的家不说,就是在农村的老家,因故也搬了两次。从尹家坝到李山坡、从李山坡到王家坪,三个村庄,三个故乡,父亲一路走来,花了整整九十年,我也可能会用一辈子的时间,去回忆,去梳理,去书写。

居住最短也最长的村庄

母亲一大早对我说:“我要回去。”老年的母亲说话很简洁,我知道她说的是回王家坪,第二天就是鬼节“月半”,我说:“哪里都是过节,就在安顺过吧。”

  母亲还是那句话:“我要回去。”重复说这句话的时候,我已经听出了母亲的坚决。母亲和父亲曾经在安顺住了六年,每到“月半”,总对我们这代人烧“散钱”不满,他们担心,没有写上名字的“钱纸”烧到那边后,故去的老人收不到。父亲在今年“月半”前不久也去了那边,母亲对我们的所作所为从不满变成不能容忍。

  在我的记忆里,母亲和父亲经常吵架,有时候还大打出手。父亲在世的时候,母亲总唠叨父亲的不是,现在父亲走了,母亲又在我们面前唠叨父亲的好。“月半”烧的包,息烽叫“糊纸书”,相当于装满了“钱”的信件,信件寄出去之前当然要写上收信人和寄信人,只是称呼和格式复杂一些,母亲让三姐夫写,他写得心不在焉,母亲很生气,又叫我写,我从来没有写过,想推,母亲更生气,说:“书读到牛屁眼里去了。”我只好在母亲的教导下硬着头皮写。母亲曾经当过尹家坝的生产队长,做事策略,这次吵着回家就是要我学会做这件事情。

  准备把家搬到王家坪是今年年初的决定。这几年父亲身体每况愈下,回到李山坡后,他就没有再来安顺的打算,回到李山坡后父亲把包括包的假牙等金属取下,做好了死在李山坡的准备。但在李山坡,父母已经没有直系亲人。三姐家住王家坪,我和她商量,把家搬来挨着她,父母有个大病小疼也有人照顾。父亲知道我在王家坪修房子后,明确表示,死也不去。父亲说这话的时候已经出不了门了,走动范围仅限于卧室和堂屋的沙发。我想修了再说,到时候把他接到王家坪他也回不去。父亲去世前住了几次院,我隔三差五回息烽看望,最后几次他会问我王家坪的房子修好没有?母亲悄悄告诉我,父亲担心没有机会住新房了。我把父母接到新家的那天,父亲特别清醒,和我摆了一整天的龙门阵,只是他的耳朵已经不好了,不知道他听清我说的话没有。第二天我还和三姐说,父亲活过今年没有问题。哪知我回安顺的第三天早上,刚走进办公室就接到三姐的电话,说父亲走了。也就是说,王家坪这个家,父亲仅住了三天。

  父亲生前把自己的墓地选在李山坡,最后还是没有满足他的愿望。我是这样想的,当初他坚决不来王家坪,最后又迫切想来,这是不是就是天意。

  父亲最后葬在王家坪。之前,除了我三姐嫁到王家坪外,我找不出与王家坪的任何关系,但我学会写小说后,第一个想到的地名就是王家坪,当然在我的小说里,王家坪叫成了王家坝。《晒土地》《王胜利造梦》《王二喜喝酒》《最佳死期》《石房子》等故事都发生在这里。想不到几年之后,这里成了我的家,也成了父亲长眠的地方,这里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一人一事,在很长时间里,注定还会成了我小说里的情节。

消失的村庄

我短暂的少年时代是在尹家坝度过的。

  尹家坝的前面有一条河,叫乌江,注定了它的命运和江的命运连系在一起。后来走遍全省各地,才知道乌江不仅对于尹家坝,就是对于贵州,也不亚于长江对于中国的意义。见过黄河,在我的记忆里,曾经的乌江也是这个样子,浑浊、狂野、不近人情。尹家坝是一个崇拜冒险的村庄,每年春节,会有人组织去冲滩,类似于今天的漂流探险。一条小木船,载上几个人,从滔滔滚滚的上游冲到同样滔滔滚滚的下游。我的大伯和堂伯,就是冲滩时死在乌江里的。据说那次事故,尹家坝一共死了七个人,七具尸体,七家人的亲戚和晚辈的哭泣,悲伤长久地笼罩在村庄上空。尹家坝产煤,每年都有煤洞塌方压死人,悲伤绵延不绝。

  因为经常死人的缘故,尹家坝的人不惧怕死亡,他们把人死了说是去了另一个世界,他们惧怕的是那个世界对要去的人的接纳度。据说门槛很高,比如万恶不赦的人就去不了那边,去世后只能生活在阳间和阴间存在争议的两不管地带,成为孤魂野鬼。两不管地带很小,稍不注意,就会越界,阳间这边要捉,阴间那边要打,很不好受。所以尹家坝人生前都努力去做好事、做善事、做问心无愧的事,他们崇尚人去世后穿“金缕玉衣”的风俗。 “金缕玉衣”是最上等的一种,用金丝楠木雕成,次之是银缕玉衣,是用银杏树雕刻,最末等是桐缕玉衣,用桐子树雕刻而成。穿哪种衣服,完全由一生的品行和功德决定,与职位无关,金钱无关。所以金缕玉衣既是逝者之衣,又是一个道德评判的风向标,是人们精神之最高信仰。金缕玉衣使人们有所敬,有所畏。敬的是才华与品德,畏的是世人的评判,道德的衡量。这敬畏使人们纠正自己的言行,注重修身,避免出格。

  一九八一年,尹家坝整体移民,第二年,乌江水电站开始关闸发电,尹家坝人居住的地方完全成为江水的一部分,水位线以上的坡地,都被人叫成河边了。尹家坝这个地名,在时间的流逝中,渐渐远去。

与改革节点密切的村庄

小说《会走的石头》讲述的就是李山坡的故事,故事里有个下坪,我家从尹家坝移民后,就搬到了这个地方。

  对我家而言,李山坡注定是一个与改革关联度很高的村庄。搬过来的第二年,土地下户。我堂伯家也搬到下坪,和我家紧挨着。一个搬迁户免不了是要被常住户欺负的,寨里把最差的石旮旯地分给了我家和我堂伯家。胳膊拧不过大腿,我堂伯家是知道这个常识的,但我堂伯也知道胳膊与胳膊还是可以较较劲的道理。我家和我堂伯家的地界用现栽的石桩划分,堂哥总在月黑风高的夜晚悄然行动,把石桩挖起来向我家这边移动。第二天晚上,我父亲如法炮制。一块石桩就这样在夜晚走来走去。后来,大家都知道这样做无休无止,毫无效果,两堂兄弟开始用拳头据理力争,为土地进行的战斗旷日持久。

  我父母也是好斗之人,从我记事起,就知道他们用打打闹闹点缀生活,一起慢慢变老。现在,我父亲从和母亲的打闹转移到和堂伯打斗,父母之间的内部矛盾暂时束之高阁,齐心协力一致对外。我家和堂伯家后面有一块荒地,因为土质不好,没有人耕种,现在也成了两家争夺的地盘,最后大概也是五五开实现了对这块荒地的实际控制和管理。实行市场经济后,我们都还是住在李山坡,那时已经流行出门打工了,我家和堂伯家争来争去的土地相继丢荒。今年把家搬到王家坪后,李山坡的老屋也弃用了。

  从尹家坝移民后,父母把李山坡当成了叶落归根的地方,但世事难料。无论尹家坝,还是李山坡、王家坪,现在都有我长眠的已故老人,哪里又是我们的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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