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几百年前黄河夺淮入海时冲出来的一条小支流,就像是大地母亲的毛细血管,地图上从没有标注过。那河连边滩也不过几十米。我们当年称之大河,是没见过更大的水域。
没了玩伴的小佳音,像一只离群的小动物,孤独恐惧。有时,他也会溜到我们教室外偷听。如果被老师发现了,多数会被撵得远远的。我们却在心里洋洋自得。谁叫他是地主家的孙子呢!?一种生在红旗下,长在阳光里的幸福感就会溢满我们心窝。共产主义接班人的使命感、自豪感更是渗透到骨子里。至于他爷爷到底是如何祸害咱贫下中农的,我们一无不知。
小佳音读不得书,从脚底板升腾起的生命力,蓄了满脑子的聪明才智撑得他难受。于是,他就想做一个诗人。为了成为诗人,他肯定下了不一般的功夫。他每天趁我们散学时在对岸作诗。他能根据现场的景致、人物和事件,即兴作诗。诗歌琅琅上口,节奏明快,韵律齐整又俏皮。
说是诗,其实那是贬低诗人了。但是我们却喜欢他,因为他是我们的诗人,是一个我们高兴了就鼓掌,讨厌了又可以给他一泥巴的诗人。
一个清秋的傍晚,小佳音像往常一样,两手叉腰,端立大塘对岸,侧身45度,摆着Pose,像一个大明星。
“河水青青芦花白/小侠(方言,小孩子)放学又归来/我在河边等大家/听我作诗要喝彩。”
我们一群学童高举双手,鼓掌吆喝。拍完掌,我轻举右手道:“小佳音,给我来一个!”
他清了清嗓子,朗声道。
“沈华山,不怎安(方言,不错),”我的脸上充满期待。“就是调皮又捣蛋”,他顿了顿,脱口而出。
我捡起一块泥巴,退后几步,冲起来向他掷去。在我投掷泥巴时,他还象征性地扭一扭身子。我力气太小,泥巴无力地掉进了河里。我手指遥遥戳向他,命令道:“小佳音,你个小地主,你给我重作一个!”
小佳音大笑道:“沈华山,猪头三,大塘这么宽,砸到又怎安?(方言,怎么样)”。我气得一跳三尺高,却是無可奈何。
遇到高年级的男生,他就乖了。他们轻而易举地就能掷过去一块半截砖。尤其是中学生,他们还能组织起来批斗他爷爷。这是他最最惧怕的。
“张尧龙,像条龙,飞到天上驾云朵,呼风化雨有神通。”他一边吟诵,一边手指天上云朵,随之落下手臂在身前划了一个大圆弧。张尧龙喜得牙一呲,大拇指一竖夸道,好诗!
“永余永余,年年有余。日进百斗不嫌多,数钱数到手发酸(方言,读suō)。”刘永余哈哈大笑,酸醋坛子似的拱手一礼,瓮声夸道,好诗好诗,多谢诗人吉言。
……
这种创作活动,给我们贫乏的童年生活带来了无穷的乐趣。忽一日却戛然而止。我问同学,小佳音哪去了?同学摇头。有同学问我,我也摇头。
后来,听大人们说,红卫兵曾拷问过张大炮,要他交出小佳音,继续给大家作诗。大炮说他掉到大河里淹死了。小将们要他交出尸首,他说就扔在大河边了。现场勘察的人跑回来报告说,只看到两件破衣烂衫,像是小佳音的,其它什么也没有。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就是被野狗吃了,也该留下点骨头吧?小将们哪里肯信,令张大炮跪下老实交代。是不是把小佳音送去台湾了?张大炮痛哭流涕道,小将们上次批斗我的那天傍晚,他可能受了惊吓,忽然发了羊癫疯,醒来以后,又要去大河边作诗,这一去就没有回来。
几十年过去了,小佳音到底哪去了,谁也不知道。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呢?
总之,我们的小诗人就像那曾经奔流不息的大河似的,早已掩埋在一望无际的田野中,消失在村庄的记忆深处。
文川
文川,是我的学兄,早我几届。一个鼻正口方,白白净净的帅哥。可惜小儿麻痹落下了残疾,行走时,须前俯身子,左手撑着左腿,右腿斜支在地上。这一残障是否影响他的心志,我们不知道。他看起来也跟其他同学一样开开心心的。村庄喝着同一条废黄河的水,吹着一样的黄海上来的风。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乡情,像一条条走村串户的小路,把人们紧密相联。每一个人的疼,都会让村子痛。对文川,长辈关心,伙伴友爱。文川待人也礼貌和善。他高中毕业后,回村里开了裁缝店。开店之初,生意清淡,我与他曾下过几回象棋。他思维缜密,个性鲜明,不卑不亢。这让我与他相处起来很愉快。
他是拜师学艺了,还是无师自通的,我没有问过。事实是,他的裁缝店不久生意就红火了,村民们对他的手艺赞不绝口,夸他是裁缝天才,尊他为文川师傅。前来拜师的大姑娘小媳妇也日渐多起来。
大概是九十年代初吧?我有次周末回家,请他为我做衣服。我见到方面大耳的文川自信满满地端坐在椅子上,见了我声如裂帛,朗声向我招呼,活像一个老板。许是常年在室内工作,他显得更加干净白净,跟乡下男子糙黑的形象迥异。时年我已二十有五,正值恋爱季节。他快三十岁的人了,在乡间可谓剩男。想着他每天被大姑娘小媳妇们包围着,温香软玉之中,怎么就没有收服一个“妖怪”呢?
两个月后,惊悉他带着一个跟他学艺的比他小十岁的远房侄女跑了。全村错愕,骂声忧声潮水般涌向他关门上锁的铁皮店铺。小媳妇们有没有受骚扰?大姑娘们有没有被调戏?一个彬彬有礼,道貌岸然的裁缝师傅,因为有残疾,找不到老婆,就带着侄女私奔了,这在当时的乡下是不能容忍的。
文川背叛了村庄,带着耻辱和唾沫星子逃走了。他听不到了村子的怒斥,也听不到废黄河与庄稼的合唱了。文川后来不断寄钱回来,安抚受伤的人和想念的人。但是,汇款的地址却是多变的。依着地址寻去总是查无此人。
许多年过去了,骂声渐弱渐止。时间也是村庄的良药,能治愈一切稀奇古怪的毛病。经历了岁月,村庄也变得更加包容了。又不是三代以内的血亲,若是今天,他们可以名正言顺地去民政上办理结婚登记的。
回来吧!文川,村子永远是你的家。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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