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前,我读孔令玉散文集《陌上纤花浅浅开》时,感觉到浓浓的乡情、乡恋与乡思。之后,又陆续读了些她的散文,亦如是。这次读完《田园画角》,发现这是她一贯的文学情怀:田园与乡愁。
田园书写,是中国文学的母体。从诗经开始,到南北朝的骈文,唐诗宋词元曲,明清小说等,都是从田园写起的。我们不能说人类就是由类人猿进化而来,也不能说是海洋中某一细胞裂变而成,但可以肯定,无论是从猿起步,还是由海洋细胞裂变,最终都生长在土地上,由土地的劳作改变形态,从爬行到直立,直至走向远方,乡愁也由此依附着田园。
孔令玉写田园,是从她生活写起的,她以《午后》为题,写她家生活的一段时光。“午后的阳光,透过槐树枝叶间的缝隙,落在庭院里,落到在庭院里坐着的母亲身上,随风在母亲的头发上脸腮上跳动着,滑落到母亲脚边的针线匾里,把针线匾里的彩色丝钱和花花绿绿的布头映照得明晃晃的耀眼。”母亲的午后,大都属于这些针头线脑。在那个年代,要把一家人收拾得體面些,全靠女人的针线活,日子就是在女人细密的针脚中显现精彩。母亲的针线活是庄上出了名的,而每当这个时候,又总有一些姑娘媳妇们围着,当手艺学……槐树下、光影中,一群女人在行针走线,如此悠闲,可见岁月静好。今年夏天西行,在延安一家陈列馆,看到幅1942年的木刻画,抗战后方,一群妇女在树下纳鞋底、上鞋帮,支援前线。国难当头,女人能做的就是让男人脚上有双鞋,好跑路。跑得快,或许就能留条命。后来,在西安博物馆,看到唐朝的一幅工笔画,也是树下。是柳树,柳丝随风,绿色如烟,两三女人,围坐而绣,像是在斟酌某个细节,散淡在幸福时光里。读了《午后》,我就想,要是存有这张照片,多好!不知是哪位先贤说过,女人的生活状态,是社会文明的一个缩影。起初,我并没有在意这句话,现在想想,颇感深刻。
也是《午后》,孔令玉写她父亲钓鱼,“与父亲同在的,是清凌凌的水波,……蓝莹莹的天空和洁白如絮的云彩……过去的池塘不像现在这般贫瘠,父亲每次都有或多或少的收获。钓到鱼,父亲会让母亲挨次分一些给左邻右舍,有时钓得多,鱼香遍布大半个庄子。”孔令玉从那个时候的环境写起,写清凌的水波,写茂密的芦苇,写池塘边上的树木,写如絮的云彩,她父亲随便在哪一棵树旁坐下,把鱼钩撂塘里,观察着水中细微,肯定很惬意。我曾电话问孔令玉那塘还在吗?她说在,可更多的塘没有了。庄户人家自古就有近水而住的习惯,特别是苏北平原地带,每个庄子都被河流环绕,或是在河湾上,散户人家,门前或屋后,都有口不大不小的池塘。塘边长着树,与墩子旁的树连成一片,一户人家,远望就是一片绿地。树下是一些瓜豆或时令蔬菜,适当的位置还会有鸡舍或鸭栏,鸡在岸上,饿了吃青草,馋了吃蚂蚱;鸭在水中,浅处淘着田螺,深处追食小鱼,农家的生活就是这样的实实在在。后来的条田化、集体农庄,现在的土地整理,把所有的沟塘都填平了,其实,用不着过度整理,留着沟塘,保持原来生态,对机械化作业也不会有太大的影响,转个弯抹个角,我们有的是时间。整理出来的土地,置换到城里开发房地产,未必是好事。而在农田的某个角落,突然竖起十来层楼房,总觉得怪怪的,生活在楼房里的农民也挺别扭,乡民们没了村庄,就没有了乡村的感觉,再高的楼也换不回“那大半个庄子的鱼香”……
乡愁依附着田园,田园承载着乡愁。离开了田园,乡愁如同缕缕炊烟,无形无根;没有了乡愁,田园也就没了灵性。“这是个极普通的农家小院,几间旧平房,旁边拖一间矮矮的小厨房,顺边,一溜儿排开去的,是鸡舍,猪舍,然后是一片园地,长五颜六色的瓜果蔬菜。”《这世界有你真好》“门前小河边的芦花呈暗紫色,院子里堆着败了园的枯萎的辣椒茄子秸,地面上晒一大片金黄色的玉米。我坐在小登子上摘枯秸上遗留的青的和红的辣椒,一只小花狗静静地蹲在我的脚边。突然间,脚边的小花狗猛地蹿起来,踢翻了盛放辣椒的小竹篮,冲出院子,汪汪大叫。”《1982年秋天》“尚未改建的老街,老得像从久远的黑白电影里剥离出来的片断。灰瓦断裂,墙体斑驳,背面零星点缀一棵棵老柳,几根枝条从空中斜垂下来,恹恹的,在风中在瓦片上,荡悠着,慢吞吞的样子。”《再生一个》孔令玉就这样随意地书写,如同随意的日子,闲淡如常,没有一点做作与卖弄。不在意生活,就不会有乡愁。没有对生活的理解,也写不出乡愁,所谓的愁,只是个人恩怨,只是在选择给予与索取时的纠结。
“乡愁”二字成为中国人的热点词汇,是20世纪70年代初,余光中一首《乡愁》的诗,16行,不足百字,唤起了两岸三地及全球华人的集体记忆。2013年12月中央城镇化会议上提出“让居民望得见山、看得见水、记得住乡愁”的要求,接着就是中央电视台的百集大型纪录片《记住乡愁》的播放,不断唤起人们的乡愁意识。其实,这一种思念与记忆,本来就存在着。乡愁不一定是愁,不一定是李清照那种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的“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的哀愁,也不一定是余光中的“是一方矮矮的坟墓,我在外头,母亲在里头”的离愁。乡愁,有时只是一种心境,是思念,是回望,是记忆的另一种表达。在孔令玉笔下,乡愁总是与乡情连在一起的。“那年,梨子已经罢市了,只有高高的枝头上还挂着几只,是我们不时赶走偷袭的鸟雀保存下来的,黄黄的,诱得我们只想流口水。”她们早就打这梨子的主意,可都没有能如愿。母亲说要留着中秋节赏月,于是,她们就盼月圆中秋。后来,村部里住着的那个知青小王,破碎了她们的梦。夏末后,小王就一直咳嗽,吃药也不见效,母亲说,这孩子大老远来我们这里,离开父母,怪可怜的。那个下午,她们还没放学,“梨树枝头几只大大的黄梨,滚进了母亲竹竿顶端缠着的那个网兜,成了小王止咳的偏方。放学后,望着黄昏中冷清的梨树枝头,妹妹哭了。”(《门前那排果树》)。这排果树,从繁花似锦,到果实压枝,再到围着树转的那些乡村孩童,落下了多少长成的故事。现在,父母都不在了,老屋也拆了,门前那排果树依然如故。妹妹守着这块宅地,也守着那排果树。树在,与树一起生长的故事就在,随着岁月的久远,也就成了往事的坐标。endprint
乡恋,是孔令玉乡愁书写的一种境界。落叶归根,是一个久远的乡恋话题,现在不再是乡恋的唯一,落叶不归根也是一种状态。“在他六岁的时候,父母用一条船把家搬走了。那时,他不知道这一去究竟有多远,只觉得有种说不出的难受。月光下的打谷场,屋后的芦苇荡,奶奶的菜园地,爷爷拄的拐杖……”(《依恋》)现在想来,这些从未留意过的东西,那一刻倍生无端不舍,有种搬到船上一同带走的欲望。随着城市化进程的加快,搬家成了社会生活的新常态,可是对于进城的农民子弟而言,已经无家可搬了,把一切都放在村里的老家,只是在城里安個新家。只身挤进城市,那乡村的坛坛罐罐在城市的空间里是找不到位置的,但对于他们来说,搬不走的岂止是那些坛坛罐罐?是曾经生活的全部,包括那些顺心的或不顺心的事。这位中年人的回望,想得更多的是乡村往事。而“他”在深秋季节,接到儿子的最后“通牒”,说他必须进城,同他们一起住。道理很简单,他们不可能回乡照顾他了,他自己也照顾不了自己,只有进城。这个落叶归根的季节,他却要远离,他有点伤感。“等待儿子来接的日子,他每天的事情,就是沿着熟悉的小路,寻找着曾经走过的足迹,让发生在这片土地上的往事,往心里填。”(《依恋》)孔令玉的散文不是那种空灵得令人无法捉摸,而以纪实怀人,通过不同人生把乡愁书写在乡恋里,入木三分。
乡思,是孔令玉乡愁书写最为直接的表达,是除了对家乡不舍之外的思考,这种思考体现在对人的生存环境、生存状态的反思与人性关怀上。“除了春节,村庄里几乎没有年轻男人的身影,他们把老人把孩子把整个村庄都交给了一群女人。这群女人,照顾老的,养育小的,伺弄几亩地,养群鸡鸭鹅……再在孤灯黑夜里想一些不为人知的心事……”(《留守女》)。这是写留守女生活的。这是一个特殊的群体,她们放弃了自己的追寻,把希望押在守护上,她们守护的不仅仅是家,不仅仅是家乡的那块土地,而是远行人的归宿,是社会和谐。因为人无论走到哪里,都必须有个家。有家的人才有牵挂,有家的人才能踏实做事老实为人,因为有了责任。人人有家,社会才有和谐安定。这就是留守女的作为。“……夜晚,我蜷缩在被窝里,强迫自己入睡,可越强迫大脑活动的频率就越高……突然就觉得窗外似乎有影子在晃动……望着这些黑影,心跳得比屋外的钟摆声还响……还没有从昨夜的惊恐中安定下来,黑夜又来了……那时,我最大的愿望就是在黑夜里安安稳稳地进入梦乡……”(《留守女》)。这是留守女的“寂寞时光”,这样的时光与其说是奉献,倒不如说是折磨。有时,奉献就意味着折磨。当外出打拼的男人在外事业有成也步入“花丛”时,就不再是墙外的黑影让她无法入睡了……“那个女人已怀孕5个月了,等孩子生下来,给她一笔钱,从此不相往来……”(《留守女》)。我们总是想让每一个人都活得有尊严,可我们没有够足的资本,让每个人都活得有尊严的要素不具备。但是“我”完全可以让自己活得有尊严,这是孔令玉散文一个亮点。“那个在赌场上一辈子没有赢过的人,在一次醉酒后栽进了村后的池塘,娟子的母亲用汗水伴着泪水还清了丈夫留下的债务……”(《今夜风清月明》)。 孔令玉长期工作在农村,也关注农村与农民,所以她的田园与乡愁书写,情深意切。从另一个角度看,也存有不足,就是小情小调有余,人文关怀不足。我不赞成每个人的书写都要恢弘主题与宏大叙事,但如果留意点过往历史与乡民诉求,是不是更能体现一个作家的责任担当?我静候着她更为出彩的美文。
是为序。
2016.12.12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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