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到处长满石头。
远望家乡,触目皆是高高低低的石头,一片灰白。它们非常霸气,主宰着这里的一切。
长得很大很高的石头,就是巍巍高山。它们一座接一座,像是肩并肩的战友,连绵起伏,将家乡团团围住。这些大石头高高竖起,下面是千丈万仞的悬崖。站在石崖边,深不见底。人就像一只只小小的蚂蚁穿梭在崇山峻岭之间,显得那么渺小。那些坚硬的大石头身上,一般的树木是长不出来的,坚实的石头身子藏不住水,更没有混入泥土。但这些大石头表面的凹陷处残留一些空中落下的尘埃,还有一些枯枝败叶。天长日久,尘埃和败叶腐烂成了泥垢,慢慢长出一些苔藓,长出小草,还有一些低矮灌木丛,算是给这些硬梆梆、光秃秃的石头涂抹些星星点点的绿。
这些高耸的大石头拦住了乡亲们的脚步。万丈的深渊,陡峭的山石,让乡亲们望而生畏。乡亲们怎能跨过这些庞然大物呢?只能在这些大山脚底的土地里耕作种植,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代接一代,安安稳稳过日子。
山腰也长着密密麻麻的石头,这里的石头就没有高山那样气势逼人,显得有些和蔼,一些草木挤在石缝间生长。这些草木艰难地生长着,根儿必须足够坚韧,像针儿一样穿过石缝,寻找躲藏在石头下面的泥土,才能汲取点点水分和营养。草藤长得细瘦,小心翼翼地爬在一块又一块的石头上获取阳光。树木则孤零零地生长着,有限的泥土和水养活不了更多的树木,多一棵都不行,它们的根儿会绞缠在一起,争抢水分养分。能生长的树木只是伸出几根瘦瘦的枝条,挂着几张泛黄的叶子,直愣愣地指向天空,仿佛在祈求更多的雨水。树木不敢长出更多的枝条叶子,那点土那点水养不活。这些可怜的绿色无法遮住石头的灰白,山谷中间,一眼望去,一片高低嶙峋的灰色。
这里石头越长越多,乡亲们光靠耕种谷底那几分田地,很难糊口,看到山腰间的石缝有些草木长出,发现那里也藏着一些泥土。于是乡亲们拿起镰刀锄头,兴冲冲往山上赶,砍去这些可怜的草木,把那点泥土勾出来,整成一小块地,种下玉米黄豆。但那点浅浅的浮土很薄,藏不了水,也没有什么肥力,种下去的黄豆和玉米都是黄蔫蔫的,营养不良,收获时候只收回干瘪的几袋。甚至有时候老天爷不开眼,一场瓢泼大雨下来,雨水汹汹,将农作物及脚下的泥土一冲而下。庄稼没了,泥土也没了,露出白碜碜的石头。
山谷底是一片平坦的田地,是多少年代的土冲积而成,也算肥沃。旁边有一条小河潺潺流过。乡亲们世世代代就是以此为生。但这里是大石山区,不像平原丘陵那样土地连片,很多石头从高山上滚落下来,稳稳地长在田地里。田地下面还连着巨大的石块,深深埋在地下,一到土层较浅的地方,便从玉米间冒出来,像是地里长出来的。犁耙下地的时候,刮到石头发出“当当”的响声。火花闪闪,锄头铁锹就多了几道缺口。乡亲们都得小心翼翼,避开这些坚硬的家伙。
乡亲们的日子就像这漫山遍野的石头一样总是过得硬邦邦的。
靠山吃山,靠石吃石。
要致富先修路。偏僻的山里自然有些珍贵的山货能换上钱,但凶恶的大石将乡亲们拦住了,拦了一代又一代,让乡亲们难以摆脱穷苦的日子。后来,政府下拨了村村通路的款项。乡亲们买来柴油,买来炸药,用钻机钻开坚硬的石头,往里面装入炸药。“轰隆”一声,一块挡路的巨石不见了,路往前延伸了一截。乡亲们一天挖一点,路一天延伸出去一截。半年过去,原来不可一世的石头不见了,一条用石头铺起来的山路钻到了山外,生活的希望也飞了出去。
依靠新修的石头路,土鸡运出去了,小孩出去读书了,年轻人出去打工了,钱源源不断地流了进来,乡亲们开始盘算这些雄赳赳气昂昂的石头了。
山外“隆隆”地开进了挖掘机,将那长期在田地里作威作福的石头勾起来,装进拖拉机,拖到村头的水泥砖厂。那张着血盆大口的碎石机“咔咔”几声便把这些自以为是的石头咬得粉碎,再吐出来,和水泥混在一起,打成四四方方的水泥砖。倔强的石头变软了,变成乡亲们需要的样子。
这里的石头质地优良,钙量充足,是烧制砖头和石灰的极好原材料。乡亲们向有关部门办理申报手续,申请扶贫产业,成立村办企业石灰水泥砖厂,有计划地开采岩石。石头变成白花花的钱,源源不断地流进乡亲们的口袋。
低矮瓦房阴暗潮湿,空气不流通。乡亲们腰包鼓了,村里又有现成的水泥砖和石灰,乡亲们建造楼房的热情更高了,选个好日子,约上数个亲朋好友,三下五除二,就把旧房给拆了。然后把村里的建筑队请过来,挖脚建基,搭架砌砖,风风火火。两三个月之后,一座稳固别致的楼房拔地而起。有些缺少劳动力的家庭,钱款不够,申请了乡里的危房改造补助,也用家乡石头烧制的水泥砖建起了楼房。乡亲们住进了舒适的楼房,不禁感慨,这些石头还是很有用处的!
我回到老家时,恰好看到山外的大卡车在石灰厂前排起了长队,这些卡车都是来村里拉水泥砖和石灰的。山外很多地方都禁止用泥土烧火砖了,所以山里的碎石水泥砖就热销起来。山外的人都竖起大拇指夸这里的砖和石灰。那砖结实耐用,砌上去很牢固,任凭风吹雨打,都不会有倒塌的危险。那石灰也是白得纯净,加工成腻子粉,涂到墙面,光滑洁净,非常环保。
站在村头,田地里一片绿油油,轻风拂来,稻花飘香,那些挺立的石头不见了踪影,很是有小平原的气魄。庄稼长势良好,那么平整,像是一块柔软的绿毯。轻风吹来,这块绿毯不停地飘动。石头被清理了,再没有磕磕碰碰,乡亲们可以用“金牛”在田里畅快地耕耘了。人坐在“金牛”上,“嘟嘟”地走着,像是在观光,更像是一种享受。
身后,一座座挺拔的小楼房掩映在树木之中若隐若现,不时听到鸡鸣犬吠,村里人在三三两两地走着,一派安宁祥和的景象。村里已经铺起了一条平坦的水泥道,无论刮风下雨,都不再泥泞。我想,世外桃源哪里找,家乡不正是吗?
山腰间的庄稼被赶了下来,本来那里的泥土很薄又贫瘠,玉米黄豆都长得枯瘦不堪。乡亲们种庄稼时又把泥土耕耘得更加松软,一场大雨就可以冲刷殆尽。原来长些草木,还能够紧紧抓住这些泥土,但现在草木被清除了,泥土就松散了,石头就越长越多,回头一望,满目嶙峋的石头,让人惊心。村里人也困惑,石头怎么越来越多,逼到村子后面了。
乡里派来了干部,说山地里的庄稼不能种了,要退耕还林,保持水土,防止流失导致更可怕的石漠化。他们拿着花名册,走村串户,一一登记好各家各户的山地数量,按国家标准进行补偿。拿着比种地赚的钱还要多的补偿款,乡亲们感动万分,纷纷自觉到山腰拔掉黄兮兮的玉米黄豆,让那些野藤野树自由自在地生长。
庄稼走了,没有犁锄的干扰,藏在土地深处的草木根芽迅速钻出土层,放心地伸出头来,贪婪地呼吸着外面的新鲜空气和灿烂阳光。以前它们一出头,就被锐利的刀斧砍掉或者被一场猛烈的大火烧掉。现在地里静悄悄的,一个人影都没有,这里成了被人们遗忘的角落。草木可以自由自在地生长,尽情地享受阳光雨露,它们重新夺回曾经被人类野蛮占领的故乡。
乡亲们那世世代代以草木生火做饭的习俗竟也改变了。以前每年秋冬时节,村里的男女老少都磨好刀斧,相约往山上赶。这个时节雨水稀少,树木干轻,是砍伐草木回家囤积做柴草的最好时机。乡亲们漫山遍野地跑呀找呀,只要是手臂大小的草木,统统砍下当柴烧。实在找不到粗大的草木,能烧的也统统砍下。要不然,家里怎么生火做饭,冰冷的冬天怎么熬过?于是,乡亲们你一捆我一捆,将山上能砍的草木都搬回家。一时间,原先有些繁密的山岭变得稀疏空荡了许多。
现在村里家家户户基本不用柴草了。烧柴草会熏黑雪白的墙壁,还会把人熏得手脸漆黑。烧火时还要劈柴生火,很是烦人。用上液化气或者沼气,轻轻一点,炉火旺旺,煮饭炒菜,非常方便。
大自然自我恢复的能力很强,而且速度很快。没有了人的折腾,山腰的草木异常繁茂,层层泥土被长得茂盛的草木的根牢牢抓住,被枯枝败叶埋住。小虫在四处跳窜,小动物也在欢快地穿梭,树上也有鸟儿在鸣啾,到处是生机蓬勃。没过三五年,一眼望过去,满目葱茏,石头像是被草木吞噬了一样。那原来到处突起的石头不知跑到哪里了,无影无踪。只有睁大眼睛,盯紧草木深处,才隐隐约约地发现树荫下似乎长着一块石头。上山砍柴的路已经被茂盛的草木封住了,找不到原来的一丝痕迹,就这样消失了。那些曾经长过玉米黄豆的地也长满了灌木,长势更加葳蕤。土地上铺了厚厚的一层落叶,覆盖了原先裸露的石头。有一部分落叶已经被雨水浸泡、溶烂,好像变成了一层乌黑的泥土盖在石头上。那里有一棵青绿的幼苗在悄悄长出来。
石头慢慢被这一层层的落叶销蚀了。
也有很顽强的石头,一块挨着一块,坚硬无比,任凭风吹雨打,总是铁青着脸,似乎不想给任何植物“吃掉”的机会。它们得意洋洋,连成一片一片的。那些灰白色的石头在这片绿海中就像是一块伤疤,极不协调,而且它们还在不断地威胁着已经长有草木的石头片区。
乡亲们绞尽脑汁,想种些作物,盖住那犬牙交错的石头,还这里一片绿油油。
桂西北大石山区光照充足,土地结实,有机质丰富,水果清甜。特别是野生的葡萄,只要有一抷土,栽下一两株,就能够四处蔓延。葡萄根极富穿透力,只要有一点土,它便沿着土往下钻,并在深土层扎根。即使是上面有着层层石头,它一样能够从深处汲取水分和营养往上输送,再远的地方也能输送。一棵大的葡萄树,绵绵延延,可以覆盖几十甚至上百平方米。
村后的石山不是长着一架架野生葡萄吗?听到葡萄,乡亲们的眼睛亮了。它们繁殖力极强,小小的一株竟然爬满了几块大石头。乡亲们马上向上级农技部门申请种植葡萄,用葡萄来“吃掉”这顽强的石头。
那片顽固的石头上,阳光朗朗地照着,只是土地少了一些。但挨挨挤挤的石头中间,每间隔数十米都有泥土。乡亲们带上锄头,挑上肥料,纷纷往那片山石赶。由于石头成片,乡亲们都得仔细地找一个土层厚的地方,然后努力挖出一个深坑,底层铺上肥料,再垫上一层土,再把葡萄苗放下去,培上土,浇上水。突兀的石头是天然的棚架,可以直接架起木条,灵活的葡萄能爬在石头上生长,不用另外再竖柱子。
远离家乡,葡萄树总在我的梦里蔓延,长满每个角落。当我看到乡亲们摘了一筐又一筐的葡萄从山里出来的时候,梦就真真切切地变成了现实。那一筐筐黝黑晶亮的葡萄惹人喜爱,让我有一种一尝为快的冲动。
所以,当我赶回家乡时,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那些林立的石头被“吃掉”了,满眼皆是青中带紫的葡萄叶,一架一架,蓬蓬勃勃,分明就是一个漂亮的葡萄园。那串串紫色的葡萄就像水晶玛瑙一样挂在藤枝间。我钻入葡萄棚下,只见一块凸起的石头撑着一蓬葡萄,架着木条,像是家里架的瓜棚。由于长期见不到太阳,石头不再那么硬白,似乎变黑变软了。葡萄叶也落在了上面,也许能腐化一些石头吧。
山的那边,一座座高大的厂房拔地而起。洁净的地面,雪白的墙壁,走道两旁,绿树成荫,仿佛走进一座花园。只有那空气里飘散着微甜的酒香叫醒你的鼻子,告诉你这是酒厂。你才恍然大悟,嘴巴大张,深深吸入一口,像是爽快地干了一杯。在厂里徜徉,便微微有酒醉的感觉。
高大的办公楼,密闭的储存车间,还有贮酒仓库,无不彰显着现代企业的气派。一排排数不清的大酒桶整整齐齐地排列,工人们来来往往,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微笑。这些酿造幸福生活的人们每天沉浸在微微的甜蜜之中,怎能不感到快乐呢?工厂门口,一辆辆满载葡萄的车辆源源不断地运进来,又有一辆辆装满葡萄酒的车纷纷远去。这些葡萄酒要飞过长江,飞过黄河,漂洋过海。
那葡萄酒呈琥珀色,深红透亮,色泽典雅,盛在透明的高脚杯里,晶莹剔透。细细品上一口,那柔绵的酒味缠在嘴里,余韵无穷。人们的生活好起来了,喝酒的品位也慢慢跟上去了,不再猛灌几杯,而是边品边聊,聊出生活的情趣。家乡产的葡萄酒飘香各地,石头上的葡萄酿成了酒,酿起了乡亲们甜蜜的生活。
石头是葡萄最好的睡床。葡萄串很清高,绝不能碰到地面的俗气,因为泥土里含有大量的水气和其他容易腐蚀的物质。一旦触碰地面,葡萄就会慢慢腐烂,品质下降,酿不出高端的酒。现在恰好有干燥坚硬的石头托箱,湿气从架子下面流过,给葡萄的果和枝及时补充水分,但空荡荡的架子下面常常有风吹过,保持着干燥清爽的样子。葡萄的糖分充足了,酿出来的酒品质更高。
一辆辆大型卡车正靠在村头,对着山上的葡萄虎视眈眈。满山的葡萄已经飘香,空气里弥漫着甜味,带着别具一格的清香。墨黑的汁液汩汩而出,装满一桶又一桶。这是家乡的葡萄酒,飘着醉人的酒香,飘起每个拿着酒杯的人对大石山里少数民族的无限向往之情。
现在回到家乡,那刺眼的白没有了,绿色充盈着眼睛。
家乡疯长的石头,终于被乡亲们一口一口地“吃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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