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鸡一叫,桂兰像小学生听到钟声,倏地坐起身,打两个呵欠,睡意就土崩瓦解。手是木梳,把头发捋顺,也不照镜子,女人到了这岁数,照镜子做什么。又朝被头瞅瞅,拿手去捏,瘪瘪的,什么也没有。桂兰心里抖了一下,一缕酸楚迅即掠过,且为自己这个举动,笑了。
被那头是老头子的位置,几十年里从没空过。天寒地冻时,老头子往被窝里那么一躺,就是一个火炉。冰凉的脚搁到老头子的肚皮上,热量就顺着脚底向上游走,全身热乎乎的,觉也睡得沉实。眼下,老头子走了,到那边给人焐脚去了。你个老东西,嫌我的脚压着你了?觉着给我焐脚委屈了自己是吧?说走就走了,也不吭声。到那边也不知道给哪个女人焐脚了,反正我这被头给你留着,你那被头也得给我留着,不能欠我的。桂兰一边想一边靸了鞋,往院子里走。
天似亮非亮,院子不甚明朗。院子里的设施物什,比如院墙边用砖块围着的菜地,挨着菜地的鸡舍,靠墙的农具,窗檐下挂着的辣椒串、豆腐干,虽都罩在薄雾里,影影绰绰,桂兰不用眼,就知道各自的位置,一伸手准能摸到。鸡舍是用木板钉的,瓦缮的顶,正面安上门,门上装有插销,看上去像个教堂。桂兰咳了几声,过去给鸡开门。芦花公鸡展开翅,斜着身子在院子里兜圈,不时骚扰一下母鸡。夜夜住一起,就过不够瘾。桂兰忍不住想笑,笑这只芦花公鸡太馋了,跟男人一个德性。转身进屋,捧一把稻子撒过去。瞧着鸡啄食稻子,桂兰不由得有些委屈。
儿子拴柱没分出去那阵,常在饭桌上唠叨,现在哪有几家喂鸡的,又不缺鸡蛋吃,也不缺油盐酱醋钱;再说了,也不卫生,屋里屋外都是鸡屎,臭哄哄的……
桂兰把筷子往桌上一搁说,我不管人家喂不喂,我就喂,我想喂,我要喂到死,你能咋的?
要不了几年村庄就拆迁了,家家都住楼上了,你想喂都喂不成。
桂兰听出拴柱的意思了,知道把鸡喂到死的话说过了头,就不再吭声。
老头子朝拴柱眼一翻,你狗日的忘恩负义啊,你不知道是这些鸡呀鸭呀把这一大家子从穷日子里领过来的吗?你妈不喂鸡卖蛋,你和你弟留柱哪来念书钱?家里哪来油盐钱?刚吃几年饱饭,你就不知东西南北了。
老头子平时话不多,但一张口训儿子,字字如刀,全砍在要害处。桂兰好歹出了口气,在心里夸自己的男人在关键处能分清是非。可老头子说这话才几年,就得病死了,再也不出来帮自己说话了。想着想着,桂兰的眼泪就下来了。
想想也是,这才几年,有些事还真让孬种拴柱给料准了。市政府相中了桂兰家西那个湖,说是引湖纳山,设立新城。这样,圈在规划区的村庄碍事,统统拆迁。这才几年,湖边不少村庄,包括茶壶村一些人家的房子拆了,拿到一笔补偿费搬到安置小区去了。拆迁的人家就像一棵棵柳树,从村庄里被连根刨起,又栽到小区里。一些老人栽到小区栽不活,相继过世了。村庄就像一块烧饼,被拆迁这张嘴咬得狗啃似的。这些年家家手头殷实,日月饱满,加上部分人家入住小区,所以村里就少有人家喂鸡了,鸡叫声像花瓣一样零落。
城市建设的潮水,不动声色地扑过来,快把老屋给淹了。这房子,院子,菜地,还有鸡笼,守住它们的日子不多了,像捧在手里的水,说没就没了。
桂兰陷入未曾有过的惶惑。
2
桂兰来到村西的路上,看到清洁工曹花萍在清扫路面。
曹花萍家住在街上,几十年了,家里没多少地,靠炸油条卖早点为生。上几年街区改造,民房全部拆除,曹花萍家首当其冲。曹花萍不想拆,说临街摆摊,挣点零花钱,老少几张嘴,全指望它了。拆迁办的人说,乡里总不能因为你家炸油条就不改造街区吧?几轮软磨硬泡,曹花萍松口了,举家搬进了街对面的安置小区。没事可做,又托人找了份保洁工的差事,负责桂兰家正西一块路段,月收入800元。
曹花萍小个头,体型肥硕,像发酵的面团,大概是长年累月油烟哺育的结果。曹花萍住进小区,在桂兰跟前毫无优越感,反而大倒苦水。曹花萍说,兰姐,真是遭罪哩,住什么楼啊,跟坐牢似的,出来进去不方便。一堆衣服洗了没法晒,还不窝在阳台上,都馊了。屋里也不透气,又没个阳光,人都快捂霉了。
我估摸着也是。你说这种地人吧,非要打肿脸充胖子,冒充城里人住洋楼,穷咋呼什么啊。桂兰审视了一下曹花平萍的表情,觉得曹花萍没有正话反说的意思,也随口说了句心里话,
曹花萍说,可不是。你看砖瓦房多好,就你家那样的,还连个院子,地方大,种个菜园子,青菜大葱样样有,炒菜炸汤什么的,拔了就是。青枝嫩叶呢。还能喂几只草鸡,吃鸡蛋,窝里去抓——草鸡蛋比肉鸡蛋营养高。
曹花萍这番话,像温软的舌头,热乎乎地舔着桂兰的心。桂兰笑眯了眼,陶醉在曹花萍的话里。陶醉感只停留一瞬,一个预测扯了她一下,拆迁像癌细胞,用不了多久就会扩散到自己身上。
正想着,曹花萍就笑笑地过来打招呼。
曹花萍的脸红扑扑的,额上沁出一层细汗,冒着热气。桂兰就关切地说,看你累的,扫大路真不是个好差事,哪如炸油条轻快,天天见钱。
曹花萍的眼里含着一丝幽怨,叹了口气,兰姐,时运就赶到这儿了,没法子……做梦也没想过六十多了会摊上这份倒霉差事——唉!曹花萍凑近桂兰的耳朵说,知道不?你那个庄子马快要拆啦。乡政府、邮电所、财政所,还有小学校,都拆,一个不留。
茶壶村是乡政府座下村,桂兰的庄子邻近街区,前面是小学校,再前面是乡政府。官府、学堂都拆了,老百姓的穷家破院躲也躲不了。茶壶村所在地,史上曾是烧茶壶的地方,出产的茶壶经南来北往的贩子的手,走进千家万户,成了悬在灶门上、提在手里的一个宝贝。因了精致耐用的茶壶,茶壶村远近有名,几乎赶上烧制瓷器的景德镇。桂兰从马庄嫁过来,大抵是冲着茶壶村的名。
曹花萍拍拍桂兰的肩说,听说你家拴柱帮拆迁办做事,吃香呢。你家赶明儿拆迁了,笃定能多赔几个,——我就不信儿子能亏了老的?桂兰不以为然,说我不图那点便宜,要是拴柱能帮我保住老房子就好了——就怕他当不了家。
桂兰无心和曹花萍再往下说,眉毛凝了一下,像是想起了什么,顺着路边的斜坡,往庄里走。
3
这是个仲春,暖风像只手,轻柔地捧着村庄,捧着裹着花香的日子,捧着人的心。几枝桃花从谁家的院子里斜伸出来,被风撩得风情万种,摇曳多姿,书写着村庄的心情。园子里的菜蔬像抹了油,在阳光下泛着光泽。狗趴在那里,审视蝴蝶的风姿,也可能在琢磨猫的乐趣。
这就是村庄,漫长的时光雕塑着它,守护着它。
而眼下,村庄已经残缺,桃花也随着减少,这嫁给村庄的春光,欣赏它的目光却日渐凋零。也许,时光走不了多久,村庄将沦为一种记忆,或一声叹息。
到底上了岁数,快七十了,桂兰感觉浑身上下的劲被什么一点一点地取走,身子发虚,发飘,步子不能大,大了就气喘;时常听到骨头里有咯吱咯吱的声响,那是衰老的信号。拴柱总是忙,一会东一会西的,像被鞭子抽打的陀螺,从没消停过。拴柱成天忙什么,桂兰不晓得,也没问过。曹花萍说他帮拆迁办做事,也不知真假。只是这孩子一心盘着发财,顾不上娘老子,好像老娘已不在世上。桂兰也不是没提醒过拴柱,说钱不是一天两天挣的,一口吃不成胖子;挣钱也要讲个道道,来路不正的财不能发,不能叫人背后骂祖宗。
留柱倒是孝顺,经常过来看看,手也没空过。留柱住在街上,又开个五金门市。留柱每次来,她就装着生气说,我又没病没灾的,自己能做饭,能种菜,能喂鸡,过得好好的,不用来看我。留柱说,妈,你都多大岁数了,身边没人照看,万一有个磕碰,怎么得了。房子早晚会拆,你到我家过就好了。
桂兰像被蜇了一下,心里一惊,眼斜向儿子,什么?你大留下的房子能拆?谁拆给我看看,我住了大半辈子,死也死在这个房子里。又说,你一个个的都成家立业了,这个老宅子我不守谁守?常听人说,房子没人住,日久了,就闹鬼。
母亲生气了,留柱无言。他不是拴柱,跟母亲理论个没完没了,直到被母亲赶出院子。
桂兰踱到园子里,蹲下,脚轻轻地抬,又轻轻地落,生怕踩疼了泥土,或惊着了伏在菜花上的蜂蝶。粗糙的手在菜叶上来回走,菜叶发出轻微的声响。桃花簌簌地飘落,落在桂兰的头上,又弹跳着落到肩上、背上。桂兰觉得那不是花,是一张张小脸,贴着她的肩和背,还有嘻嘻的笑声。桂兰心里滚过一阵阵幸福的热浪。芦花公鸡低吟着,歪头看,冷不防地啄两口菜叶。桂兰也不去撵它。
恍惚中,桂兰听到一串笑声,笑声在桃树下环绕,碰撞,散落。是拴柱、留柱在笑。两个小东西在桃树下闹。闹什么呢,噢,在争一朵桃花。有什么好争的,树上多着呢,再掐一朵不就是了。年轻的男人轻巧地一跳,又掐了一枝桃花给儿子。桂兰把正纳着的鞋底抱在怀里,笑出一口石榴籽一样的白牙。
人老了,心就往回走,好像寻找一个梦,那梦里藏着年轻时的一些事。这些事是人一辈子的怀想和牵挂。桂兰觉得眼角有些湿,伸出袖子抹了。
时间走得不留情面,不知不觉的,这房子都四十多年了,墙脚生着青苔,像星星点点的老年斑。刚结婚时,住的是草房,是男人和烧窑的爹一块泥一块泥垒起来的。顶上缮的草是亮黄的稻草。太阳似落未落,男人撩开被子,就着满屋的草香,一头栽倒在女人的怀里。大包干了,手里宽绰了,就跟人合伙烧砖,盖起了瓦房,后来又盖了偏房,拉了院子,就是今天这个样子了。老头子手脚勤,院子扫得干干净净,物什搁得调调顺顺。自己呢,工夫就在床上,被子叠得规规矩矩,枕头放得端端正正。几十年了,从没变过。
庄子虽说全是又矮又小的房子,但紧凑、齐整。饭口时,家家饭桌边围了一堆,老少都在,一个不少。端个饭碗,串到邻家,老少都站起身,说坐下吃,那热乎劲就像一家人。末了,蹭人家一块咸菜,折回自家的院子。邻居也会到自家来,桂兰正在烧锅,火苗舔着锅底,锅里炖着鱼。邻居把锅盖提在手里,一锅香气扑上来,直往鼻孔里钻。邻居啧啧赞道,可不是我要来的,是你家的香味把我领来的。你是猫啊,鼻子尖。桂兰就笑了,说是拴柱和留柱在家西的河沟里捉的小鱼,兑上萝卜条炖的。桂兰盛了一碗,邻居端着意外收获,一扭身,丝丝哈哈地走了。
冬天里,左邻右舍的人窝在一起,女人纳鞋底,织线衣,说些家长里短;男人呢,聚在牛屋烤火,听鼓书。小孩子钻到草垛里打洞,叽叽喳喳地营造童话般的乐园。拴柱爱逮鸟,拿个弹弓子,小眼一眨不眨地盯着树梢。射下一只麻雀,拔了毛,用勺子煎了吃。留柱小,就垂着鼻涕跪在母亲双膝前,看母亲在鞋底上穿针走线。
那时,桂兰家有一个木壳子收音机,像个木匣子,搁在供桌上。收音机擦得一尘不染,上面盖一方头巾,从没撤去过。晚上,上了年纪的人就陆陆续续地来了,挤了一屋。桂兰的男人拧开旋钮,找准频道,刘兰芳的评书《杨家将》或《岳飞传》准时开播。刘兰芳抑扬顿挫的评说和对鏖战场景的模拟,把一屋人带到狼烟四起的疆场。刘兰芳藏在木匣里,像魔术师,替听书人制造出不同的表情:忽而喜形于色,忽而怒不可遏,忽而笑声骤起,忽而一声叹息。人们不像在听书,像是对大宋战争的围观。
桂兰炒一碗黄豆,每人一把,笑笑说,耳朵忙,嘴也不能闲着。一台收音机,收集人们的欢乐,也收集村庄的人气。桂兰从不心烦,她恋上了左邻右舍齐聚一室的感觉。
当年听书的人走得差不多了,永远见不着了。那台收音机也许卖了,也许劈了做柴火,有点记不清。桂兰歪在床头看电视,冷冷清清的,往往会想起当年众人听评书的情形,不禁黯然。
4
一顿早饭让桂兰吓得不轻,脸色都变了。
早饭和往常一样,是玉米稀饭和烙饼,外加一碟糖蒜和萝卜干。桂兰撕开饼,扭了指头大小填进嘴,刚往下咽,喉管处就不行了,疼。不是尖锐的疼,是闷疼,像被脚踩了一下。下不去,就喝口稀饭,饼顺着稀饭慢慢往下滑。桂兰咬着牙,使劲地咽了一下。这顿饭吃了将近一个钟头,吃得眼泪丝丝的。这种感觉以前有过,但不明显,疼也只是似有若无,没当回事。
这个不祥的信号,像一阵电流,在桂兰的意识里一闪而过,脑子随即被洗劫一空。
得跟拴柱说。拴柱是老大,有事跟老大说是正理。这么想,就去栓柱家。
路上碰到瘸三爷。瘸三爷叫住她,一瘸一拐地走过来。瘸三爷说,桂兰,上天乡里拆迁办几个人到俺庄来动员群众拆迁房子,其中就有拴柱。拴柱啥时候到拆迁办的?
桂兰一怔,说拴柱除了种几亩地,平时也做些杂事,苦点零用钱,没听说他搅和在拆迁的事里。再说拆迁办也没熟人,他怎么会随人去拆人房子?
瘸三爷说,我不是说你,你这做老的就不行了,耳朵也不中用了,儿子做什么都不知道。
瘸三爷的口气里含着抱怨。桂兰像做错了事,低着眉,脸上出火。桂兰咽口唾沫,喉管像被拳头捣了一下。
瘸三爷说,搞拆迁的几乎没什么好人,凶神恶煞似的,根本不跟你商量,逼着你签字,赔多少钱他们一句话,根本不给你讨价还价的余地。不瞒你说,我的房子也要拆了,村长找我谈过话了。
你答应了?桂兰问。
还没松口。瘸三爷说,就怕傲不过政府。听说一些钉子户被整得够呛,拆迁办指使人在那家的门前安个喇叭呜呜叫,一夜到亮睡不安。有人锁门出去躲,一回来就被堵住了,七嘴八舌的围着你,一人一口唾沫星,说你抗拒政策,说你是发展障碍,说你躲过初一躲不了十五。还有人家的锁芯里被塞满了黄油,开不开,只有砸锁。狗啊猫啊被药死在门外就不说了。
瘸三爷又说,作恶有什么好?听说有个乡干部一大早起来,一推门,一对花圈靠在门口。乡干部汗毛直竖,偷偷把花圈扔到坟上,又在门口放一挂鞭。
天啊,这是个啥世道。桂兰心里一紧,吸了口凉气。有回出门,她就听说一户人家被强行拆迁,补偿费不够买一处新房,家里又拿不出,女人喝了药,死了。尸首抬到乡政府大院,派出所也出面了,最后还不是多赔几个钱,白贴一条命。
一向规规矩矩、胆小怕事的儿子怎么会搀和到这种事里!
桂兰似乎觉得世道变了,人心变了,种地的人也不安分了。挣钱的路子五花八门,明的暗的,正的邪的。放高利贷的,放飞了本钱,就嚷着要剁人家指头;夫妻俩相互串通,女的负责勾引,男的进门捉奸,问公了还是私了;设赌场的,无本取利吃提成;连保媒的杨二嫂也不再是往天二斤红糖能打发的,往往在介绍费上挣得脸红脖粗。东南庄的李二就更不是个东西,替老丈人买棺材,私下里还赚了五百。
桂兰怕拴柱在挣钱的道上有个闪失,就叮嘱,柱子,人活在世上就要吃喝,要吃喝就得挣钱,挣钱也讲究个挣法不是?只要钱来得正,来得干净就行,昧心钱,不干不净的钱不能使。我和你大养活一家子,钱从哪儿来?从土里刨来的,从鸡屁股里抠来的。祖上一辈辈都是这么过来的。拴柱说,妈,现在是市场经济了,政策里不是说黑猫白猫逮到老鼠就是好锚吗?土里刨不来小康,鸡屁股里也抠不出富贵。
桂兰说不过儿子,就按碗刷,按地扫,心里却想着一句古训:忠厚老实传家远,奸巧滑溜不到头。
瘸三爷说,桂兰啊,你是个忠厚人家,跟拴柱说,不要做让人戳脊梁的事。
桂兰说,我问问再说。
桂兰刚到拴柱的院门口,迎面碰上寡妇金枝从院子里走出来。金枝散着发,两道眉描得像两条僵蚕,一双勾魂眼藏着说不尽的风情。敞着怀,手里捧个茶缸子。金枝看到桂兰,有些尴尬,讪讪地一笑,说婶子来啦?
金枝和拴柱早就黏上了,桂兰耳里是有风声的。拴柱媳妇当着婆婆的面数落过男人,你说你找相好的也找个干净点的,怎么就找了那个万人爬的骚货?金枝她就是一张床,谁见谁想上。桂兰不好说什么,对这种事,做老的不好插嘴。但在心里对金枝有中莫名的厌恶。
桂兰不冷不热地说,我找拴柱。
拴柱的院子里围了一圈人,大呼小叫的像个猪市。圈子中心放一个碗,个个嘴里叼着烟,手里攥着票子,伸直脖子看一个人在掷骰子。拴柱头发油汪汪的,梳得规规矩矩,像个胎盘。桂兰一到,场子就散了。拴柱让母亲有话到屋里说。桂兰说就在外说。
桂兰想好了,要跟儿子说两件事。
桂兰说,柱子,你跟拆迁办的人去拆迁了?
拴柱说,就是。
谁给你找这差事?
朋友。
苦钱多?
桂兰这么一问,拴柱来精神了,眼里放着光,妈,这可是个肥差事,油水大呢。每拆一户能给几百块。这里还有一个道道,说了你可别漏了风声。
什么道道?桂兰问。
拴柱点根烟,深吸一口,烟徐徐地从嘴里冒出来,桂兰抬手把烟赶走。拴柱说,拆迁办不是根据上面的补偿标准,按照建筑面积结算补偿费的吗?我们可以多报拆迁面积,稍微抬高补偿标准。跟拆迁户结算时,就按他们的实际建筑面积算,再适当把补偿标准压一压,这差价就出来了。我说他妈的拆迁办那些人怎么都能吃香喝辣,手里女人一大把,房子好几套呢。拴柱脸上舒展出笑容,那是潜伏在心底的得意与兴奋。
桂兰狠狠地吐了一口唾沫,骂道,使昧心钱不怕断子绝孙?这钱也能使得的吗?
拴柱垂头不语。桂兰觉着话有点重了,怕儿子受不了,口气就软下来,说柱子,你打小就是好孩子,跟你大一样老实,也聪明能干,没少受人夸。我把你兄弟俩一把屎一把尿地拉扯大,苦点累点就不说了,只要省心,不给我老脸上抹黑,我这心里头就知足了。停了停,就提到自家房子拆迁的事了。栓柱说,那个房子马快拆,你住不了几天了。
桂兰的眼里暗了一下,她在心里诅咒这个消息。她想让拴柱跟拆迁办说说,能不能暂时不拆,可话溜到嘴边又止住了。
桂兰还想跟拴柱说说早饭喉管疼痛的事,但拴柱的话让她大为不悦,就没提。
5
桂兰一天天惧怕食物了。
肚子里空落落的,胃里也不安静,发出低沉的声音,像天边的响雷。桌上笼布里包着刚烙的面饼,亮黄,软和,冒着热气,扑鼻的香。这是桂兰最爱吃的,做了几十年了,成了一门手艺。茶壶村上了年纪的妇人都会做。刚出锅,左邻右舍的女人们会拿出一块,在苦楝树下换着吃,评评火候,比比口感,最后都说桂兰烙的好吃。
掀开笼布,桂兰却不敢去拿,仿佛面饼上长满刺。昨天本家侄子给信,是本家嫂子过世了,本家嫂子就住在曹花萍的小区。桂兰要过去烧倒头纸。不吃点东西哪成?桂兰无力地坐在板凳上,目光在面饼上踟蹰。最后冲一碗豆奶粉茶,慢悠悠喝了,奶茶像锋利的刀片,顺着喉管一路刮过去。眼泪又出来了,像喉管在哭。
买了几刀火纸,夹在腋下,去嫂子家。
桂兰在小区门口遇到曹花萍。曹花萍说给嫂子烧倒头纸来啦?桂兰说就是的。曹花萍感慨地说,这人啊真没什么过头,说走就走了,你说老嫂子才72,好容易熬出头,过上福日子了,偏偏得了病,就走了。——唉,人真没过头。
桂兰说,嫂子身体比我还结实,原先在老家时拾拾掇掇的,什么都能做,有事做了,身体好,精神也好。
曹花萍说,可不咋的?老人住楼不习惯,能闷出病来。折寿哩。你看那鸟,在林子里蹦蹦跳跳,有说有唱的,一关到笼子里就没个精神了。人跟鸟是一个样的。
桂兰烧完倒头纸,哭了一阵,又问了嫂子过世时辰、丧礼安排和下葬时间,就回来了。
走近院门,看到东吴庄的九月红站在门口,手里提着一个竹篮。九月红的男人李闯和拴柱自小就要好,一起摸过鱼,遛乡收过酒瓶,也常在一起喝闲酒。
桂兰把九月红让进屋,拿袖子把板凳擦了擦,让九月红坐。又去倒茶。九月红劝住了,说大娘我是晚辈,让你老倒茶就不像话了。桂兰说再老也得讲个礼节。桂兰问九月红有什么事。
九月红说,大娘,你家拴柱哥不是帮拆迁办做事的吗,村里通知了,俺庄子五六月份就拆迁了,听说地已经给人买去了。人家说只要拆迁办有熟人,就能多赔几个,赔多赔少管拆迁的人说了算,面积多少,还不是他们自己报的?我想请你跟拴柱哥说说,能不能多赔俺一点。
桂兰骂道,拴柱他是在造孽!
九月红说,大娘,拴柱哥做的是肥差事,别人还没这个福呢。有他在拆迁办,沾亲带故的就不会吃亏。然后把一篮子鸡蛋搁到桌上,说这是婆婆喂的草鸡下的,攒了一个月了。
桂兰怎么也不收,九月红都要恼了,还是不收。
桂兰说,我抽空帮你问问,鸡蛋你提回去,情我就领了,月红。
九月红前脚跨出门,后脚就停了,扭过脸,对桂兰说,大娘,千万别忘了啊,多赔一个是一个,到时俺也不会亏待你。
上午奔丧来回走了不少路,桂兰累了,心里窝了一堆说不清道不明的事,乱糟糟的。就歪在床上,迷迷瞪瞪地睡了。梦里看到嫂子那张蜡黄的脸上遮着黄表纸,一身龙飞凤舞的寿衣,在马灯昏黄的光照里,散发出阴森的气息。嫂子坐起身,手伸过来,要桂兰救救她,说牛头马面鬼拿链子来套她。两人一起跑,小鬼青面獠牙,链子抖得哗啦响……桂兰惊叫一声,背上起了一层冷汗。惊惧像一条绳子,把她捆住了。莫非是个预兆?嫂子要领着自己走吗?
6
是留柱发现了母亲的异常。
那天,留柱抱一箱苹果过来,削一个递给母亲。桂兰说不吃,吃不下。
留柱说,妈,你牙口好好的,怎么吃不下?身体不舒服吗?
桂兰凄然地说,这段时间吃东西,脖子里发疼发麻,胸口和后背也跟着疼。可能出病了……
留柱愕然。
桂兰被送往市人民医院检查。
食道癌。晚期。
桂兰抓着留柱的手,抖着声音问,柱啊,妈得的什么病?别瞒我,跟妈说实话……
留柱忍着泪,说,妈,可能你食管长瘤了,做手术切了就是。桂兰脸上迅即掠过一丝笑意,留柱根本读不懂那一闪而过的笑意的内容。
留柱给母亲办了住院手续。
拴柱是第二天赶到医院的。
留柱说,哥,俺妈都九死一生了,你还忙着拆迁?
拴柱说,东吴庄的几个难缠户死活不拆,乡里给任务,三天之内必须拆完,我哪能走开。
留柱说,拆迁比俺妈的命还重要?晚期了,食道癌!
拴住像被电击了一下,身子猛地一抖,趔趄了一下。
拴柱呜咽起来,眼泪在抽搐的脸上蜿蜒。
术后,桂兰能吃点流食了,比如面条什么的。咽东西时,喉管处也不甚疼痛。桂兰有种绝处逢生的欣慰。日子照常过,看看菜园,喂喂鸡,房前屋后走走,似乎要把住了几十年的庄子再细看一遍,连块砖一片瓦都不错过。住院期间,鸡没人喂,自力更生了。一回到院子里,芦花公鸡就伸着头过来了,提起一只腿,歪头看着桂兰,还按她的鞋面上啄几下。
桂兰担心的事说来就来了。庄子四周全拉了围墙,涂上白,上写加快城镇建设,奋力奔向小康之类的大红标语。路口处立着一个拆迁告示牌。桂兰对着牌子吐了一口痰。
趁拴柱来看自己的当口,桂兰把九月红的事说了。拴柱说到时再说。桂兰又强调一句,该多少给多少,就是不能亏人家。
桂兰说老房子住惯了,哪里也不想去,死也死在老宅上。
拴柱说,话可不能这么说,拆迁是大事,你说不拆就不拆啦?由不了你。
桂兰声音很硬地说,房子是我的,我就不搬谁能吃了我?
拴柱说,妈,你别犟啊,东吴庄的瘸老三不是跟我们较劲的吗?两人上去膀子一架,直接拖出来,三下五除二,房子就给扒了。老家伙要去告状,找鬼告啊?
拴柱说的瘸老三就是瘸三爷。拴柱这个混蛋东西,这下把瘸三爷给惹着了,以后哪有脸见他啊。当年盖房子时,他来帮过工,屋顶上的芦子还是从他家借的呢,至今没还给人。
桂兰一气,就不想再说话。拴柱刚走出门,一句话就跟上来,人在世上多积德,别断了自己的后路。
7
农历5月14是桂兰的生日。留柱和拴柱商量,给母亲过个像样的生日。
桂兰说都七老八十了,黄土埋脖子的人了,过什么生日。留柱坚持要过,桂兰就依了他。
按照乡间风俗,老人过生日这天,要用心梳理打扮一番,穿上新衣服,坐在正席上,以示生日的隆重和当事人的尊贵。桂兰对着镜子,盘了发髻,别上簪子。一身簇新的衣服,是平日叠在箱子里舍不得穿的。拴柱、留柱一家老少悉数到场。
菜摆满一桌,硕大的蛋糕放在中间,蛋糕上插满与桂兰岁数等同——67根红烛。留住一一点燃。孙子、孙女们欢蹦乱跳地让奶奶闭眼许愿。桂兰闭上眼,许了愿,大抵是希望儿孙们家庭和睦,日月美满的意思。大孙女切下一块蛋糕放在小盘子里,端给奶奶,说奶奶,祝您生日快乐。桂兰呵呵地笑了,俺孙女懂事了,书也念得好,将来定有大出息。
儿子、媳妇们轮番敬酒,祝老人福如东海,寿比南山。桂兰刚做过手术,不能沾酒,只是抿一小口开水。胸口依旧隐隐作痛,再好的菜,再香的酒,也逗不出她的食欲。桂兰知道,生命就像洗衣盆里的肥皂泡,不声不响的就没了。但看到儿孙满堂地围着自己,心里知足了。
只是,一大家子老少三代围坐一桌的热闹,老头子看不到——他怎么就没这福分呢。想到自己的病,桂兰不由哀伤,这也许是最后一个生日了,这样的热闹还能遇上几回?
常常,一个人独处时,就会怀旧,就想起栓柱、留柱小时候,成天牵着自己的衣角跟前跟后,心里就愁,这么小的人儿什么时候能长成大人?但也有些趣事让桂兰心里发笑,比如遇上暴雨天,桂兰就领着兄弟俩站在屋檐下,对着天唱民谣——
老天哩,
别下了喽,
方瓜葫芦长大喽……
老天很听话,让雨神收了雨水,太阳也出来了。桂兰看到方瓜葫芦湿淋淋的欢笑。
岁月不饶人呐,拴柱、留柱都儿女满堂了。自己呢,被孩子们撵着往老里走,就像一棵树,枝叶一天天地繁茂,树干也一天天地干枯。
吃饭间,桂兰又想起房子要拆迁的事,一丝忧愁阴霾一样罩在心上。桂兰说,你们都听着,横竖我不拆这房子,哪里我都不去;如果我死了,丧事就在老宅上办……
留柱心里一酸,妈,今天是你生日,说点吉利的话吧。
拴柱长长地吐出一口烟,烟里飘着愁,愁里含着怨。
饭后,儿孙们都回去了,桂兰收拾了桌子,早早地上床睡了。
瘸三爷的话几乎日日绕在耳边,让桂兰心里羞愧不安。她忽然觉得,往日村人对儿子的夸奖,现在成了一种嘲笑,嘲笑像愤怒的目光,逼视着她。多年来那份荣耀与欣慰慢慢流失了。桂兰甚至不敢见到熟人,偶尔碰到了,就绕道走。
还有,瘸三爷提到的拆迁办人对付钉子户的办法不会是真的吧?如果是真的,那倒霉的事不就摊到自己头上了吗?那该怎么办?
甚至,还做过梦,梦到几个人凶神恶煞地扑上来,架住自己膀子往外拖,挖掘机三两下就把房子推到了……院子里鸡飞狗跳,一片狼藉……
这么一想,桂兰的心被一种愁怨攥着,窒息了。胸口忽然一疼,竟在院门口晕厥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桂兰看到一只盐水瓶悬在吊水架上。留柱和媳妇坐在病床前,一脸愁苦和焦急。桂兰问怎么回事,留柱说你晕倒在门口,要不是花萍婶看到,通知我及时送医院抢救,命就没了。怎么就晕倒了呢?桂兰努力地回忆,脑子里一片模糊。
曹花萍提着一兜子水果进来了。留柱和媳妇起身,让曹花萍坐到母亲床前。
桂兰欠了下身,说,妹子啊,难为你了,来看看就行了,花钱做什么。
曹花萍把被子掖了掖,又把桂兰干枯的手拿在手里,说兰姐啊,那天我去你庄找人,老远就看到你睡在门口,我脸都吓黄了。喊你,你也不应。就给拴柱打电话,没人接,才打给留柱。
桂兰噏动着嘴唇,想说感谢的话,终于用嘴角的微笑代替了。
留柱的手机忽然响了,是村长打来的。留柱快步走到病房外。
村长说,留柱,你哥出事了,把李闯的肋骨打断了……
留柱问,李闯呢?
村长说,送医院了。
我哥呢?
派出所带走了。
留柱两腿一软,靠着墙。
回到病房,留柱的惊慌失措和一脸愁容,让母亲有所觉察。桂兰声音低弱地询问出了什么事。留柱在躲避母亲的目光,脸别向窗外。半晌,留柱把村长电话里说的事跟母亲说了。
桂兰的脸色暗了下去,惊心动魄地咳了几声,剧烈的疼痛让她的表情有所扭曲。
……
8
拆迁计划如期实施。桂兰庄子的所有人家,包括桂兰家的房子,不到一周时间,屋顶全被揭开,一些门窗,斜着身子,歪在断桓残壁上。空中烟尘飞腾,地上残砖碎瓦。桂兰院子里的桃树匍匐在砖瓦里,几条狗在废墟处张望。
这是一项疾风暴雨式的拆迁,以其令人惊叹的速度,瓦解了一个从时光深处走来的村庄。
而躺在病床上的桂兰,却一点不知。
五月的一个早上,桂兰走了,她紧闭的眼角,残留着泪迹。漫天杨絮飘飞,像给桂兰送来一场雪。
葬礼在废墟上举行。这是桂兰的遗愿。
灵棚搭起来了,白色的灯笼悬挂在那棵高大的白杨树上。花圈在风里瑟缩,哀乐在废墟上流淌。
留柱披麻戴孝地跪在灵棚里,他在守望那个永远不能走向自己的最亲的人。
曹花萍一路哭着前来吊唁。瘸三爷拄着拐绕到灵棚前,红着眼说,怎么说走就走了呢,住一辈子的院子,末了,连搁棺材的地方都没了。
留柱悲切地说,不是闹拆迁,俺妈还能多活几年——她舍不得老宅啊。
瘸三爷烧了一把纸,纸灰像黑色的蝴蝶,飘飘悠悠的上天了。恍惚中,瘸三爷看到一身蓝衣的桂兰和她的村庄,在袅袅青烟中,像一朵祥云,飘向西天。
安葬了母亲,留柱把母亲生前的衣物装进袋子,找个僻静处,一把火烧了。
一天,曹花萍到留柱的五金门市买东西,顺便告诉他一件事。
曹花萍撇着嘴说,拴柱什么钱都使,李闯家明明赔了三十四万八,他跟李闯说公家只赔三十四万一,短了人家七千。李闯到拆迁办打听了实情,要他退出七千,你猜拴柱怎么着?不给,就打起来了。这不,住院的住院,坐牢的坐牢。——人啊,真是认钱不认人!
留柱说,俺妈在世时也说过,发财有道,巧食养不了人。俺妈的丧事上,他这个大孝子连孝都不能尽,日后脸往哪搁?
第二年清明。桂兰的坟上芳草摇曳,阳光簇拥。
一个汉子披麻戴孝地跪在坟前,低声呜咽,涕泪垂落。旁边站着他的女人。
坟对面是茶壶村,崭新的楼群错落有致,它大规模地取代了鸡鸣犬吠和袅袅炊烟。
女人说,走吧,拴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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