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电视里的民国少爷,穿质地精良的长衫,手执一把折扇,逗鸟看戏四处游玩,后面还跟着几个小跟班的,悠哉游哉着,我总忍不住想,那是不是我爷爷少年时。
我爷爷生于民国七年,在苏北一个叫丁家庄的地方。据我爸讲,当年的丁家庄,有一半田地,都是我爷爷家的。合家百十口人,住的房屋都是青砖小瓦房,有前后院落,几进几出。彼时,我祖上花开灼灼,人丁兴旺,好一个人间繁庶地。
我爷爷上有三个哥哥,四个姐姐,他是家里最小的孩子,排行老四,人称四少爷。我那未曾谋面的太奶奶,家风甚严,规矩极大,唯独对我爷爷这个老幺,宠溺得不行,请了私塾先生专门教我爷爷习字读书。我爷爷不爱,正经的书读不了几行,只管把那些野趣传闻的偷拿来读。我还记得小时他讲包青天,讲隋炀帝下扬州,讲小方青会姑母,讲岳飞,讲杨家将,故事好听得很,总吸引一批孩子围着他。我爷爷也是斗蟋蟀玩纸牌扎风筝的头把好手,我奶奶说,跟她拜堂成亲那天,我爷爷还在跟人玩斗蟋蟀,家里着人找了半天,才把他找回家。我奶奶怀头胎,就要生了,我爷爷却领着一帮侄子侄女在放风筝。他扎了一架几丈长的巨型风筝,飘飘摇摇上了天,底下有成百人观看。值此时,好风好水,繁花满枝头,乱世浮沉,世事维艰,与我爷爷一点关系也没有的。
我太奶奶过世,一个大家族立马四分五散。我爷爷分得一些房屋田产,吃饭度日原是足够了,然因他太贪玩,不懂生计,很快把些房屋田产都变卖光了。他带我奶奶举家迁去荒田时,全部家产只剩下三间小瓦房。我家住了多年的茅草屋,屋上的椽子、大梁、门和木格窗,都是这三间瓦房上的。上祖留下的东西,也就这么多了。
生活变得辛苦,我爷爷跑去上海投奔他的二哥和大姐。二哥和大姐,早年在上海做事,也都把家安在上海。这个小弟弟到了,做哥的做姐的自然照顾有加,鼎力相助。二哥很快帮他谋得一轻松差事,坐办公室的,专管一支黄包车队。还给他弄到了一间房,带小阁楼的,上面住人,下面可以烧饭。我爷爷在上海安顿下来,乐不思蜀,他偶尔去办公室装模作样坐一会儿,也没什么事可做。然后就去泡戏园,他追过梅兰芳的戏,几乎场场必到。
我奶奶在家望眼欲穿,盼着他能寄点钱回家。哪里有!他自个儿玩还不够的。无奈,我奶奶带着我爸,怀里还抱着一个吃奶的幼儿,决心去上海找我爷爷。娘仨个才走到半路上,路上却发生枪战,是八路军与国民党在交手。娘仨个随逃难的人跑,急急慌慌中,我奶奶把抱在手里的幼儿也给弄丢了。她和我爸趴到一条渠沟里,趴了一夜,只听见子弹从耳边“嗖嗖”飞过,如爆豆子似的。好不容易枪声停了,却传来消息,去往上海的路被封了,她和我爸只得打转回来。
丢了的孩子,被好心人捡了,辗转交到我奶奶手上。只是这孩子注定命不长,回来后不久,得了天花,死了。若活着,一切顺当,如今也六七十岁了,我该叫她三娘娘。
我爸孤身一人去上海投奔我爷爷时,七岁。我爸去投奔的目的只有一个,他想念书。
我爷爷遂了我爸的愿,把我爸送进学堂。
然我爷爷一个人逍遥惯了,完全没有做父亲的意识,他有了钱,还是想去泡戏园,就去泡戏园,一泡就是一整天,全然想不到,家里还有一个小孩在等着他。我爸中午放学回来,常常锅灶是冷的,家里无一粒米,可怜的孩子饿着肚子又去上学。走过弄堂口,那里有做油饼的山东人,认得我爸,有时会好心地送我爸一只油饼吃。
我爸拖欠学校的学费。问我爷爷要钱,我爷爷总是说:“等下次吧,下次发了工钱,我就给你。”然下次真的发了工钱,他首先是听戏去了,泡茶楼去了,学费依然拖欠着。每日去学校,老师见到我爸的第一桩事就是问:“丁志煜,你今天学费带了吗?”我爸羞愧地摇头。老师就没好气地说:“呶,站到后面去。”我爸就站到教室后面去,堂堂课都站着。
饥饿和罚站,终于把一个孩子压垮了,刚好有苏北乡下的人来上海,我爸要跟着那人回去。我爷爷不阻拦,去弄堂口买了十只油饼,让我爸揣着,就把我爸给打发走了。
我爸的学业就此中断,他在上海,只读了两年半的书。
我爸对我爷爷一直有着抱怨。“糊涂虫,糊涂了一辈子。”我爸如此评价我爷爷。
摊上这样一个诸事不问,只管玩乐的父亲,做孩子的自然很辛苦。我爸是家里长子,上面虽有两个姐姐,可作为家里最大的男丁,他六七岁就能去老街上的典当行当东西,换回大米。大凡家里跑腿的事,也都归这个六七岁的孩子管。
我爸生得聪明伶俐,他看典当行的老板,躺在摇榻上翻一本古书,心生羡慕,萌生出要读书的念头,长大了也要当典当行的老板。他怀抱着这个梦想,奔向我爷爷去,我爷爷却对他的梦想无甚兴趣,对他的读书,也无甚兴趣。因拖欠学费,我爸不得不离开上海,我爷爷也是一点愧疚也没有的。台上的红粉水绿,咿咿呀呀,那才是他全部的喜乐。
隔两年,我爷爷也回到苏北乡下来。是因为上海发生动乱,还是因为他又混不下去了,不知。上海的那个小阁楼他不要了,他身无分文的回到我奶奶身边。家里的穷困,似乎落不到他眼里一点点,他一天三顿喝着野菜稀饭,也还有闲心扎风筝,还在门口种花,种牡丹和芍药,开出一大片碗口大的红艳艳的花。
我爸十六七岁时,吾乡学校招人,我爸又去读书,是半工半读。多是二十岁上下的青年人,他们学写小楷,学珠算,学诗词音律。
我爸写得一手好小楷,中楷、大楷也都来得。从我有记忆起,腊月脚下,我家就天天人爆满,热闹得像赶集的,人人腋下夹一张红纸,来托我爸写对联。我们兄妹帮着裁纸,忙得不亦乐乎,家里成了红海洋。
我爸打起算盘来,也是双手飞快,噼呖啪啦。队里年终分粮,都是我爸拿了算盘,在一旁帮着算账,分毫不差。
我爸还会很多乐器,笛子,手风琴,口琴,二胡。吾村好多年里,都有新年文艺会演,有挑花担的,二十出头的姑娘,化着浓妆,胭脂口红,都是艳到极点的,看着美。她在二胡的伴奏下,唱着杨柳叶子青啊啦,扭着小蛮腰,一步三晃,从这个生产队,晃到那个生产队,如仙女衣袂飘飘。一群人也就跟着,从这个生产队,跟到那个生产队,追在后面看。我那时也追着,除了喜欢看挑花担的姑娘,也喜欢花担上的绢花,红红黄黄紫紫,艳得不行。我趁人不备,偷偷扯下一枝来,回家插酒瓶子里。过年的快乐里,这是独占一份的。
新年文艺演出,我爸是总策划、总导演,兼总乐师、总指挥。从节目的编排,到曲子的成谱,到歌词的敲定,到演奏,都是我爸一手包办。我爸人又生得像《望春风》里唱的,果然标致面肉白。放到今天,那是很文艺范儿的,很得一些女人赏识。有女人织了毛衣送我爸,我妈傻乎乎的,感激得不得了。我姐那时初谙人事,跟我妈说:“我爸一定是跟这个女人好。”我妈也还不信,毛衣却再不曾见我爸穿过,下落不明了。
我爸在半工半读时,成绩优异,又吹拉弹唱,无所不能,一时成了风云人物,还当上学生会主席。
这样的风光,却不敌现实的残酷。我爷爷我奶奶无钱再供我爸上学,我爸勉强念完小学,本想去学医的,我爷爷我奶奶却不同意,迫切要他回家,扛上家庭的重担。我爸妥协了,这一妥协,他的人生路,从此彻底改变。
我爸后来的发展路径,印证了这样一个简单道理:有什么样的选择,就有什么样的人生。和我爸同学的那一帮青年,都成了各界精英,最差的也混了个小学教师,只我爸一辈子困于乡野。一个人再要强,有时,也犟不过命。所谓时运不济,生不逢时,我爸算一个。
和我爸探讨过这样一个问题,假如,我这么假如了一下,假如他当年真的学了医,进了某家大医院,文革时,像他这破落地主家庭出生的人,能侥幸逃脱么?命能不能保下,都有另一说了。淹没于荒野,到底受冲击小了许多,扎根的土壤也要牢固许多。
我爸思索良久,点头称是。
冲着这一点,我爸倒应该感谢我爷爷的糊涂。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老子他老人家真是伟大。
我姐十九岁那年,因小时的烫伤,脚要做皮植手术,是我陪我姐去的医院。
是南京的一家医院。医院里的外科主任,是我爸的小学同学。我爸写了一张纸条,让我们带去,很自信地说:“他见了纸条,会接待你们的。”
我们没费什么劲,就打听到那个外科主任。他本来架子端端的,可一见到纸条,立即对我们热情得不得了,安排我姐住院,且由他亲自开刀。他寻问了我爸许多近况,盯着我们看了又看,说我和我姐的眼睛跟我爸长得一模一样。“他那双眼睛很有特色。”外科主任说,又道:“你爸绝对是个很有才华的人。”
我爸还有同学在做校长。我上小学时,小学里的校长是。我上中学时,中学里的校长也是。我爸去我学校,平日里严肃端正的校长,竟满面春风迎我爸到办公室坐,他们面前搁一杯茶,聊到高兴处,都发出爽朗的笑声。我得意,装作不经意地,从校长室门口走过,却还是忍不住告诉同学:“看,那是我爸。”
我爷爷的糊涂愚昧,耽搁了我爸一生,我爸立志等他做了父亲,要做出一个崭新的来。有了我们兄妹四个,我爸倾尽全力培养。他把读书,当做我家头等大事,一遇读书,诸般事情都要让步,即便砸锅卖铁,也在所不惜。一字不识的我妈,对我们的读书,也持相当宽容的态度,地里活儿再忙,只要我们假模假样捧一本书在读,她是决计不会叫上我们的。
我们兄妹四个,都是书读到吃不进去了,我爸才认输。我姐初中没毕业,就回了家,是她自己不想念了的,相比较读书,她更喜欢田野的自由。我大弟是聪明的,只是太贪玩,他初中考高中,复读两年才考上。高中毕业,又复读两年。可惜他的心思只花在恋爱上,没用在读书上,他自觉无趣,不再读了,去学了电工。我小弟初中复读两年,是想考小中专的,后来还是念了高中。高中毕业,复读一年,小弟灰了心,不准备再读书了。村里人家请了和尚来做道场,我小弟去看热闹,瞧见那些小和尚,敲敲木鱼念念经的,活得蛮轻松,就想跟在后面做和尚去。我爸把他的书本及被褥捆扎好,驮到车架上,让我小弟坐上面,把我小弟直接给押送到学校去了。我小弟后来考上警官学校,成了吃公家饭的人。我爸是这么来形容他的高兴心情的,他说,虽是广种薄收,也总有收成的。
我的读书,算是兄妹四个中最好的,但我爸也没少操心过。小学时,为我转学的事,我爸跟小学校长差点打起来。初中时,因某地教学质量好,我爸想尽办法,把我塞进去。高中时,因与老师起了冲突,我闹着要转校。我爸听信了我的话,骑上他那辆破自行车,四处奔走,托人找关系,天黑了,他还在外头奔波。
我因严重偏科,英语成绩羞涩得可怜,一百分的总分,我考了三十多分。高考之后,也复读一年,这才考上一所大专院校。拿到录取通知书,我是失望的,我是想读新闻专业的,最后却不得不读了师范。在我爸,已是满足得不能再满足了,他广为传播,在家大摆宴席,亲朋好友,一一被请了来,甚至平时走动极少的远房本家,也一一被请来席上坐。
彼时,方圆几个村,我是唯一的女大学生。
有几个温馨的小记忆,我想记下来,关于我和我爸的。
我四岁,或是五岁。月亮的天,我爸,我妈,和我,一起走在月亮下面。我妈那么温柔,我爸那么温柔,他骑着一辆借来的自行车,车后驮着我妈,车前杠上坐着我。我们沿着月光的小路,一路向前。田野里的麦香,和蚕豆花香,浮游在夜风中。他们喁喁说着什么,笑声也轻。那时那刻,世上所有的好,仿佛都聚集到一辆自行车上了。我不知道怎么表达我的快乐才好,我就啦啦啦,啦啦啦地唱。我爸低头,用胡茬扎我的脸,说:“我家小丫头还喜欢唱歌的。”
也是这个年纪,我躺在队里晒场牛屋的床上。半夜里,发现身边睡的不是我爷爷,而是我爸。我爸什么时候来的,我一点不知。我爸见我醒了,笑了,捉住我的小胳膊,轻咬一口,说:“你怎么这么瘦啊小丫头。”
上小学,我从学校捡回红的白的粉笔头,伏在小凳子上,照着墙上相框里的照片画人像。那相框里有我大弟的照片,有我爸的照片,那是我爸带我大弟去上海看病,在城隍庙照的。照片带回来,好多人挤在我家里传看,那会儿,乡下人能见着照片的,极少。大家都说拍得好,跟真人一模一样。戴木匠的女人,还特意要走一张我大弟的照片。
我正专注地画着,耳朵画成红的,都画到脖子上去了。我爸不知什么时候,弯腰在我身后,他握住我的手,教我:“耳朵应该这样画,衣裳应该这样画,衣裳上还有扣子的对不对?对了,这么画。”小矮凳上,一个笑微微的“爸爸”,出现在我跟前。后来好长一段日子,我迷上了画画。
是这年夏天吧,我爸去老街上有事,给我买了一双塑料凉鞋带回来,白色的。那天,刚好隔壁村放电影,我穿着这双凉鞋,牵着我爸的手,去看电影。我每走一步,都把脚抬得高高的,我是恨不得全世界的人都知道,我穿了一双新凉鞋。黑天里什么也看不见,那双凉鞋的白,却极其耀眼。
我八九岁时,出水痘,我爸在他处带民工挖河。那时,吾乡一到冬天农闲,就要组织民工,四处去疏浚河流。这里的民工去往那里,那里的民工调到这里来。我家里曾住过他村的民工,他们在我家堂屋里打地铺,我奶奶捧了厚厚的稻草给铺了,那样的“床”,散发出极浓郁的稻草香。晚上,民工们凑在一起打牌,我们兄妹几个在旁边观看,看到夜深,还意犹未尽。家里住着这么多的人,真让我们兴奋,我妈得一个一个把我们捉上床才行。灯熄,堂屋里的鼾声此起彼伏,我们的房门没关,听得清清楚楚,一个夜,竟安静幸福得不得了。
那时候,谁会防着谁呢?——谁也不用防着谁的。所有的微笑,都是发自内心。所有的相待,都是拿出本心。也还跟洪荒年代似的,在自然界最初的法则里,人与人,只有拧成一股绳,才能更好地生存。
我爸负责一支工程队,带了上百个民工,吃住都在工地,十天半月都难得回一趟家。我出水痘的消息,我爸听到,他连夜赶回,顶着一头的霜雪。我看到我爸,高兴得病也似乎好了,我对他说:“爸爸不要走。”我爸弯腰在我床头,很温柔地答应:“好的,爸爸不走。”
十几岁时,我爸陪我去商店扯布,做过年的衣裳。商店里也有来挑布的,是几个女人,她们看着我,说:“这孩子长得多好看啊,像昨天晚上电视上看到的。”
我爸本来已挑好一块布,却突然改变主意,重新挑了一块较贵的料子,淡蓝的底子,碎粉的花。他跟我提到两个在我那时听来,很新颖的词,一个是素淡,一个是优雅。他说:“女孩子要穿得素淡一点,才显得优雅。”
这两个词,从此被我收藏。
我爸一直试图改变命运。
吾乡招考农枝员,我爸报名了,是年,他五十岁。
一同报名的,还有我小娘娘——我爸最小的妹妹,我爸是把她当孩子来养的。
他们躲进村里一户人家的小阁楼上复习,如同过去小姐坐闺房,足不出户了,饭都是我妈送了去。一个月后,我爸考上了,我小娘娘却落了榜。我爸做了村里的农枝员,有正式任命的证书。
我爸跨入到村干部的行列,这让他扬眉吐气。他走起官步来,双手背在身后,腰肝笔直,走在田埂上,视察农田,像古代帝王视察他的疆土。他还不时地在广播里讲讲话,对着全村的村民,什么时候棉花该播种了,什么时候水稻该泼浇了。他指挥着村民种庄稼,像指挥着千军万马上战场。我笑他虚荣,我爸很正式地说道,他的证书,是千真万确的,是有技术含量的。
我爸做到六十五岁上,才从这个岗位上退下来。家里还不时有村民上门来找,他们只认他这个老农技员的。
我爸奋发图强的时候,我爷爷通常已骑上他那辆二八自行车,去了老街。他一大早出门,到晚上才回来,什么也没买,他只是看街景去了。
郑板桥写,难得糊涂。郑先生写这四个大字时,是很纠结的吧,他一辈子也没真正糊涂过,仕途不顺,穷困潦倒,卖画为生,世态炎凉皆落他眼底。他向往糊涂,做人若做到糊涂的份上,是境界,是福分。我爷爷比郑先生幸运,他根本无须修炼,自然天成。他诸事不问,怎么着都是好的,倒保留了内心最初的澄明清静。又省了麻烦,别人是懒得跟一个糊涂人计较的。我妈那么火爆的脾气,与我爷爷却连口角也不曾有过一回。
我考上大学,在外地。我爷爷去看我,我把他安排进男生宿生,跟一个男生睡在一起,他居然能一呆就是半个月。我上课,没空陪他,他就自己去街上转,回来,告诉我,那么多的车啊。那么多的人啊。那么多的高楼啊。
我结婚成家,最初是在一个小镇,离老家也就三四十里地。我爷爷三天两头骑了车去我那里,有时在我家住上一宿,有时不。四处转转看看,他就很高兴了。只有一回,他拉着我的手说:“伢儿,我是走一回少一回啊。”那是他说的唯一的伤感的话。那会儿,他七十好几了。
十年后,我搬离那个小镇,一去上百里,我爷爷再没到过我家。每次我回老家,我都说要接他来城里玩,我爷爷很高兴地等着,然因这样那样的原因,最后都没能成行。
我爷爷到八十六岁了,也还能骑着自行车,去老街上看街景。后来骑不动了,他就拄着拐,挪去村部小商店那里。那里人多,他撑在那儿听人闲聊,一撑就是大半天。
我爷爷活到九十二岁,寿终正寝。面容如活着时一样,笑眯眯的,像个老顽童。
我爸总结:“你爷爷玩乐了一世。”
一屋的亲朋都笑了,人声喧喧。活到我爷爷这般年纪老去,丧事是当作喜事来做的。
我很想在我爷爷的墓碑上刻上这样一行字:
这里躺着一个可爱的好玩的老头
但按吾乡风俗,刻碑这件事,怎么着也轮不上我这个小孙女的。我咽了咽唾液,终没把这个想法提出来。
我姐告诉我一件事,说我考大学那两年,爷爷天天早起焚香,祈祷我能高中。
这件事,爷爷一直没对我说过。
春日暖阳,老家屋后,红旗河边的柳,已堆积成烟,我爷爷下了葬,埋在老家的桑树地里。那些桑树,曾养过许多的蚕。
我去送葬。看着那方装了他骨灰的小盒子,慢慢的,一点一点,被土掩了。
起风了。亲人们站着望一回,也都散了。
唐代李咸用的《早秋游山寺》中,有这么几句:“至理无言了,浮生一梦劳。清风朝复暮,四海自波涛。”人生有时真的不过浮梦一场,终归于寂寂与寥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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