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在世,亲人间有如一场结伴的旅行,走着走着,就失散了。
——题记
X线钡餐透视,纤维胃镜内窥,腹部B超,穿刺活检,请华西专家会诊……经历一系列严谨的检查诊断程序之后,县医院胸腹外科主任把我悄悄拉进他的小办公室,表情严峻地告知:你父亲,胃癌晚期,癌细胞已严重扩散。乐观估计,生命最多还有两个来月。
晴天一声霹雳!我眼前一黑,努力定住晃悠的身子。有没有可能误诊?主任是我曾经的新闻釆访对象,业内知名的胸腹外科专家,我们彼此已熟为朋友,我脱口置疑。绝无可能!主任答复斩钉截铁。
一缕彻骨的寒意瞬间从脚底袭遍全身。我努力平复了一下情绪,告诉主任,请叮嘱医护人员对父亲统一口风,就说是普通胃病,以免增加他的心理负担。然后,回到外科走廊,故作轻松对候在那里的父亲说:嗨,折腾半天,会诊结果不过是胃溃疡,常见病。父亲将信将疑,兀自去询问了主任,答案当然一致。于是释然,跟着我回家。
下医院大楼阶梯,我伸手去挽扶父亲,他下意识地避开了。父亲平素不苟言笑,与四个成年的儿女从来没有肌肤上的亲昵。
时值正午,街巷里行人稀少,初夏明媚的阳光透过婆娑的梧桐枝叶,温馨地打照在我们父子俩身上。我们并肩静静地行走着,我一眼又一眼偷偷瞄着身旁的父亲。这位头发银白、相貌平平、体态过早发福的男人,母亲离世后,他是我们四兄妹在这世界上唯一的至亲骨肉。浩浩天地,万物无常,是他和母亲给了我们降生世间的机缘,把我们引领上生命勃勃律动和薪火传承的道路。可是,此刻,我陪伴着他,却是行走于他人生的最后一段路程。明知道前面不远处便是路的尽头,再一跨,就是太虚的深渊,永恒的寂灭。伹我却无力挽留父亲一步一步向前的脚步,只能亦步亦趋陪伴他走完这最后一程。等到了路尽头,我也只有无奈地呆立绝崖旁边,眼睁睁看着他坠落消匿,从此阴阳两茫茫……泪水不听使唤地从眼角朝外涌,父亲侧头看我,我赶紧仰头望着天说:唉,这太阳光好刺人,眼睛都呛痛了啊!
回到家,父亲困乏,安顿休息后赶紧通知在化机厂和洛水村小上班的小弟小妹火速会面(二弟在遥远异乡讨生活一时无法联系)。我给他们看了诊断书,简言通报了情况。一时都摇头叹息,黯然垂泪。最后,大家商量一致的意见是恳请医院立即为父亲开刀做手术,尽量切除病灶,努力延长老人的寿命!
其实哪里叫“老人”啊,父亲只不过刚过五十九岁门坎,还在洛水高中毕业班仼课呢。在家人的眼中,父亲身体一直很硬朗。几十年从未生病住院,甚至连感冒发烧的药丸都没吃过。冬天打霜下雪也不穿棉裹袍,就凭一件旧毛衣外套一件中山服缩着脖子硬挺。四十来岁了,在学校操场打篮球还满场飞。父亲最大的嗜好就是每天早起用煤炉烧水泡一大盅花茶,中午晚上嘬上三两杯烧酒。父亲说,茶可滤肠胃,酒能治百病。他对下酒菜没讲究(家中那时也没条件“讲究”),一小盘“窍荤”或是两把花生米脆胡豆皆可佐酒,咂得滋滋有声。
父亲因家庭出身成份高,又经历多次政治运动洗礼,向来循规蹈矩,胆小拘泥。夜里户外随便哪里一声响动,他都会一个惊悸,立即招呼全家作哑雀状,竖起耳朵听上好一阵。只有偶尔酒喝得高一些,父亲才会突显一番豪侠气概。举国闹饥荒那一阵,父亲恰好在县办卫生学校担任总务。那不是什么官职,却具有掌管学校后勤的实权。看着四个孩子每天饿得眼巴巴地望着父母,就像嗷嗷待哺的雏鸟,父亲备受煎熬。一天晩上,他一气吞下十几杯闷酒,猛拍了一下桌子,趁着月黑风高出了门。深夜回到家来,怀里兜着几碗米饭,那是他偷偷从学校厨房弄来的。我那刚从乡下接回的二弟,由于饥饿导致身体严重虚弱,三岁了还不会说话。那一夜猛一下看见白花花的米饭,一激灵,拍手惊天高呼“饭来啰!”由此吐出人生第一句成型的语句。
我六岁那年国庆前夕,不知什么原因,父亲心情特别开朗。晚饭时比平素多喝了两杯,脸上焕发出熠熠神光。乘着酒兴,他当着全家人宣布,要带着我和二弟赶成都,让我们去大城市过节“开眼界”。我们都以为父亲是说酒话逗我们玩呢,那时我们连去趟县城都十分难得,父亲从成都高中畢业以后也是再没出过远门。不料父亲却当真信守酒后承诺,国庆日一大早,不顾母亲的忧虑和劝阻,背上一个军用挎包,一副出征将士的神情,毅然带着我和二弟冒着未褪的夜色匆匆赶往火车站。那天乘火车的人真多啊,站台上人流如潮水涌动,一下子就把我们淹没了。父亲紧抓着我们的手被无形的力量生生扯开,我和二弟被挤得双脚离地,哇哇大哭。个头弱小的父亲近在咫尺却无可奈何,只有在人缝中嘶声咆哮“不要挤,不要挤,这里有两个小娃儿!”可是那一瞬,他的声音微弱得仿佛被吸进了海绵,我们是那样的软弱无助,充满了恐惧和绝望。好在有惊无险,我们终于被裹进车厢,重新团圆。惊魂未定的父亲,一脸的狼狈与歉愧,伸出鸡翅一样的双臂,紧紧搂着我兄弟俩,那一路再没有松开。
父亲的病,的确来得太突兀,像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噩梦。两年前母亲患脑瘤,经历三次开颅剖腹手术和长期的放疗、化疗,坚韧的母亲最终撒手人寰。这对于半辈子都笼在母亲温柔贤惠影子里的父亲不啻是沉重一击。那一阵,我们几兄妹都为他捏着一把汗。但他没有倒下,不久,有迹象表明,父亲竟萌发了新恋情,而且很投入、很痴情。开姶,我们几兄妹对父亲的举动颇有些看法,嗔怪他过早的移情别恋。后来才明白,女方曾是母亲病友的家眷。他们同室照顾重症亲人时常常互相勉励和关照。父亲从对方身上看到了与母亲相似的秉赋和特质。精神空虚的父亲,迫切需要找到一个母亲的替身,为他继续撑起一团温暖和光明。女方的原配辞世后,俩人自然而然相向而行。
然而,他们这场短暂的情事在女方子女决绝的干涉阻拦下戛然而止。父亲的精神再度遭受重创。连日唉声叹气,茶饭不思。我们守在他身边,苦口婆心劝慰安抚,终于见得愁眉渐舒,人也能感觉肚子饿了。妹妹细心做了几样他喜欢的饭菜端上桌,父亲举箸摄食,衔在嘴里却半天咽不下去。父亲说,喉咙发紧,干痛,没法吞咽。赶忙陪他去医院诊治,起初说是食道炎症,可针药接连下去毫不见效。再到县医院会诊,竟是如此结果。
手术由主任亲自主刀,三兄妹齐候在手术室门边。事前预计得耗时半天以上,可才一个多小时,主任就从那道双扇门走出来了。边解口罩边对我们直摇头:病灶已呈弥散性转移,肺、肝、肠、食道……实在是无能为力,只有缝合,让老人在医院做最后的保守疗养了。
父亲被安顿在医院慢性疾病康复区。那是一座独立小院,房屋设施陈旧简陋,但整洁有序,环境幽静。父亲独享一个带卫生间的单人房。从麻醉中苏醒过来后,我们继续哄他:手术很成功,你胃部的溃疡已被彻底清除,只需静养一段疗程就康复了。父亲一边仔细倾听,一边顺从地点头。
麻烦的是父亲仍不能从口腔进食——癌肿块已死死封锁了他的食道。手术缝合时,医生在他的腹部留了一眼小孔,嵌入一根橡胶管,一头连结胃部,一头露在体外。每天,医生给他配方,通过吊针输入适量抑制癌细胞的药物和人体必需的营养。我则在下班之后与妻子忙着熬制一些蔬果鱼肉汤汁,送到医院病房,用大号针药筒,一点一点推注送入他的肠胃。对这样的“吃饭”方式,父亲起初很难堪,也表露出几分不解的狐疑。我告诉他,这是术后过渡措施。他听了不再作声。
我那时在县委宣传部当通讯干事,每天要忙于四处跑新闻釆访,妻子和弟弟妹妹又都在外地上班,无暇守在父亲身边侍奉,便请个护工平时帮着照顾。父亲先是说用不着,他完全可以自理。后来勉强让别人照顾了两天就把人家打发走了。我发现后责怪他任性,他却说别人笨手笨脚不能干,还说他一个康复病人哪里有那么娇气。我明白父亲其实是怕我们花钱,他心疼我们那时工资低,又养育着孩子,正是经济负担沉重的时候,不愿意再给我们增加负担。
按理,这最后的时光,应该抓紧陪父亲外出旅游觀光,好酒好肉尽量侍奉,让他多多畅享口福。然而,父亲的症状使这一切都成了不可实现的奢望。唯有余下的周末,成为我们和父亲共享欢娱的最珍贵的时辰。三兄妹排开一切闲杂事务,早早来到医院,挤在那间小病房里簇拥着父亲。父亲脸上的笑容开得像桂花。他说伤口已经不大疼了,感觉好多了,只是仍不能进食。问医生,说再过些日子就能恢复正常,就可以出院了。听到这些话,几兄妹眼圈一下子红了,赶紧把话岔开去。我们分别向他报告近段日子的工作收获。这是父母康健时每逢合家聚会必定上演的节目。小弟呈上刚刚收到的厂党委办副主任委仼书,妹妹妹夫报喜说在新一轮学校调薪中双双晋级,我则将近日发表在报刊上的作品复印件递到他眼前。好啊,好啊!父亲一迭声赞叹,还挂上老花眼镜,逐字逐句念诵起我的文章来。望着眼前的父亲,我心中涌上无限酸涩。他辛苦操劳大半辈子,眼看就该退休贻养,享受孙儿孙女绕膝的天伦之乐,不幸却被厄运击中。仿佛一个莫名其妙的急刹车,生命便匆匆抵达尽头。虽然都懂得人生自古谁无死的道理,但像父亲这样远未达到天年之寿即被宣告生命行将终结,甚至连大限的日期都提前作出精准预报,这是何等的残酷!明知恶果将现,现代医学科学却回天乏术。至亲骨血千般不舍,也只是徒有满怀伤悲,眼睁睁看着亲人一步步从面前走向失散。
一次,给父亲推注完流食后,趁着他上厕所,我帮他整理一下被褥。不经意在枕头下翻出个牛皮信封,右下角竟有“绝笔”二字。我心中一惊,匆匆抽出信笺展开,是父亲提前写好的遗书!“鸣儿、老二、幺女、胖娃……”父亲逐一呼唤了一遍我们的昵称,然后,以他特有的庄正笔触,一字一句平静地叙述下去。他说,日前他在护士站查看到他的真实病历卡,明白自己时日已无多。看到儿女们这么懂事、孝顺、求上进,他心里也没什么大的牵挂了,但愿去那边能与先走一步的妻子再度重逢。父亲说,唯一放不下心的是还在漂泊的二弟,叮嘱我们多关心帮扶他,让他尽快过上安生日子。父亲还特别嘱咐我们,千万不要忌恨那个“阿姨”,无论怎样,人家对他是好过一场的。父亲返回病房,见我正在读信,淡定微笑了一下:都看到了?本来是想留到临走给你们的。我强装镇定说,爸爸,您多虑了,您的病真的有望治好,现在医疗技术这么先进。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小屋里飘荡,很苍白,很乏力。
父亲迅速消瘦下去,我用针管给他推食时,眼见着他那发福的肚腹象泄气的皮球一样瘪下去,两个脸颊如同被抽了脂,只绷着空虚的皮囊,眼窝也开始落眶。一天,他突发少年狂,说好想陪孙子耍一会儿,打一盘陀螺。下午幼儿园放学后,我将爽儿领过去。父亲一见小孙子,无神的两眼立刻溢满温润的光泽。那一刻,他变成一个老顽童,边撑着腰,喘着粗气,边与爽儿在院坝里争相抡起鞭子抽打陀螺。伴随着陀螺飞旋,爷孙俩发出开怀的笑声。一抹夕光从西天倾洒下来,晕染出遍地柔软的桔红。
父亲的病情加剧恶化,身体出现大面积疼痛,打杜冷丁已很难奏效,有时痛得彻夜不眠。瘪下的肚子又膨胀起来,是起了腹水,护士天天帮着往外抽。还开始出现幻听幻视,常用含混的口齿向我们描述他看到听到的一些异常的东西。几兄妹轮番告假寸步不离守着他,除了轻言细语陪他说话,帮他反复按摩疼痛的部位,用温水毛巾为他擦拭蜡黄涔汗的脸额,拿药棉笺蘸一点凉开水润一下他干涩的嘴唇,我们无法再为父亲奉献或分担更多。
弥留之际,父亲反复念叨着二弟的名字,还撑起身子,伏在窗台前,将期待的眼神投向虚空。我们想尽办法,终于和二弟取得联系。二弟闻讯,星夜兼程从遥远之地赶回来。父子相见,两双手紧紧相扣,久久不舍松开。二弟的回归让父亲心情大好,精神了很多。他还破例忍痛喝下两口橙汁水,说是要以水代酒,庆祝合家团聚。当晚,不顾旅途劳顿的二弟坚持要一人陪守父亲,说趁着父亲状态回稳,让我们都回家轮休一下。
半夜,我睡得正迷糊,床头座机一阵惊响。拿起听筒,是二弟的声音:爸爸……走了……正和我说话,说了半截没了声,头一偏,就、就过去了……
与二弟通话间,一只蝙蝠从半掩的窗户飞进来,绕着屋子扑棱,一圈又一圈,久久不肯离去。
责任编校:周家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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