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菖蒲绿的时候,春天来了。
河两边已经被菖蒲的浓绿覆盖,万头攒动的绿芽在风中集聚起生机勃勃的绿浪,激荡着心田。青蛙从冬眠中醒来,在浅水中孵化产卵,发出清亮的鸣叫。我被菖蒲的绿感染着,心情也不由自主的快乐起来,在河边淡绿的草滩上游荡。过桥草历经寒冬,将草蔓紧紧匍匐在沙地上,每一个关节间顶出针尖一样大小的绒绿。薄荷也在水边伸出椭圆形的叶子,平展出浓绿的鳞片。
菖蒲被浪花唤醒,在风的吹拂下翩翩起舞。她们群居在河岸上,形成了一个独立的王国。我很少到菖蒲丛里去,那里浓密过膝的阴暗通常是蛇隐匿的世界。青蛙被蛇吸住的惨叫一般都来自菖蒲丛中。我曾经挖过菖蒲的根,发现她们的根粗大,散发着刺鼻的气味。不晓得《本草纲目》中关于菖蒲的分类,后来翻阅才得知菖蒲竟分为若干种,河边这种常见的菖蒲学名为白菖蒲,大概有化痰、开窍、健脾、利湿之功用。另有名为石菖蒲,叶子柔软纤细如兰,也常在水边,只是不曾知晓它们竟是一个科属,体型有着天壤之别。白菖蒲叶子柔软如同柔韧的长剑,斜插在安静的河滩上。她们扭捏的身姿不时地抖动,即使在风停时也难以保持安静。
菖蒲的根盘绕错节,深深地扎根在沙土中,维持着河岸的生态。每每暴雨过后,河岸上的菖蒲白色的根茎被洪水冲出,但仍牢牢地抓住河岸上的石块和沙土。当时不觉得菖蒲对于保持河流形状有着如此巨大的作用。后来有一次奶奶带我到村西头的麦地边,看到那里有一道水渠,通往下游的稻田。水渠是村西头杨姓人家挖的,紧挨着我家的麦田,麦田的边缘处是父亲平整的打麦场,常年耸立着麦秸垛。河渠的急流冲刷着打麦场边缘的泥土,塌陷了几个口子。奶奶从河边挖出带根的菖蒲,移栽在河渠与打麦场塌陷的泥土上。我那时年纪尚小,不晓得奶奶的用意,等过了暑假,再到打麦场来时,才发现葱葱郁郁的菖蒲已经将打麦场塌下的泥土牢牢地固定住,形成了一道坚固的屏障。
现在打麦场已经不复存在,麦地也几经易主,兄妹几个在父亲带领下,趁着月光割麦子的场景快要在记忆中消失。而菖蒲依然保持着旺盛的生长力,一代代繁衍生息,绿意在时光中恒久保存。菖蒲虽然以群居的姿势耸立河岸,但她们的目光是寂寞的。也许她们喜欢孤独,喜欢在阴凉处,保持着缄默。除了墨绿的目光,已经无法再为命运着上更多的色彩,仅有的绿浸透了性格的色彩,生命的脉络里流动着绿色的血液。
菖蒲发出的气味也是绿色的,苦辛的气息透露出岁月的深沉。有花蕾从菖蒲的叶柄中伸出,形似一枚琅琊棒。花蕾头部坚硬,带着微小的黄色花粉。我喜欢抽来菖蒲的花蕾,多棱的花柄攥在手中,可以作为防身的用具。有时也会抽来菖蒲的叶,作为撩响寂寞午后的口笛。
尖啸的哨音在河边草丛响起,一个下午的时光多了一丝生机。仿似乏味的梦也被笛声唤醒,河堰上的土路走得更加的轻快。稻田里疯长的谷穗含着花苞,抬起了羞涩的头颅,在风中晃动着细蔓的枝节。水渠内清亮的河水缓缓浸润着松软的泥土,大豆膨胀开厚实的叶茎,在田埂上悄悄生长出青涩的豆荚。
菖蒲还在记忆中飘摇。她们经历了河岸的荒芜,成为一片刻在内心的伤痕。许多被培植出来的石菖蒲,带着清秀的姿色陈列在城市书房,衬托出居室内的高雅。而我思念那片从不掩饰激情的野生菖蒲,她们纵情的蔓延和燃烧着青春的火苗,在河岸边燃烧着对命运的热爱。
二
在菖蒲的梦境中不曾有忧郁的影子,风低声从河岸吹过,摇摆的纤细清扫着平凡的日子。
母亲照例会端着脸盆到河边洗衣服,肥皂的泡沫顺着河流的浪花盘旋着游荡。我坐在菜园入口的石头上,端详着石堰上的一丛丛大叶的倒剥麻。没有人再去剥麻,只有硕大的麻叶覆盖住石堰的缝隙,攒成一丛黑暗。那块地原本是我家的稻田,我曾连续两年在那里割稻子。随着兄妹几个陆续考学出去,地也被划走了。
石堰下面就是密集的菖蒲,因为紧挨着河水,没有牛羊靠近,已经长到齐人高。她们肃立在流水上面,旁听着河水的低吟,打量着自己的影子。菖蒲开出了浅黄色的花球,在绿色的怀抱中散发出特有的气味。母亲直起腰,喊我过去拧衣服。一人捉住湿衣服的一端,向相反的方向用力旋转。衣服被拧成麻花状,水从衣服里面挤出来,淅淅沥沥地滴落在沙地上,石板上。拧干的衣服一件件被母亲搭在河边菜园的篱笆上。红红绿绿带着图案的衣服在篱笆上铺展,给寂寞的河滩带来一丝生机。
我赤脚坐在石板上,看河里面的几朵云,在蜉蝣的身影下摇晃着,又迅速缝合,趋于安静。母亲端着洗脸盆顺着河埂回家去了,她还要准备一家人的晚饭。留下我,与河边的光线一同变暗,像是一只未曾苏醒的石头,等待着被风吹醒孤独的梦境。有几株菖蒲是刚刚从泥土里冒出来的,芽子浅黄,在无风的时候依然无法从摆动的姿势中停下来,她们不断地把叶子的两面展现在我的视野里,像是上帝手中的剑刃,如此公平的挥舞白晝和黑夜。
恍惚间梦境逐渐打开,那些挥舞的菖蒲在我眼前吞吐出巨大的云团,她们温柔的簇拥着我的身体,沿着河流缓缓行走。伴随着河流的歌唱,伴随着西去的阳光,围绕着村庄的田野四处巡游。河边的沙地上,有小虫行走的痕迹,他们诞生在一个和平的世界,在淡雅的时光里享受生命更迭的进程,没有任何痛苦的惊扰,没有风雨剥蚀的惊恐,在温柔的田野锻打宁静的心境。
我看到母亲晾晒在篱笆上的衣物,安生地伏在干涩的荆棘上。体内的水分如同刚刚惊醒后飞出脑海的梦,恢复了轻盈。菖蒲依旧飘摇,她们没有远走的打算,在脚下的泥土上繁衍生息。我等待她们花开的日子,等待着硕长的叶脉在平淡的时光中燃烧,渐渐的老去。
我吹起菖蒲叶子制成的口笛,它仿佛在不安的倾诉着什么。叶子在我的唇上颤抖,弯曲的咿呀顺着黄昏的河堤,和村口的炊烟一起飘飞。在安静的村口,偶尔有行人走过,并没有人注意到一个坐在石头上的野孩子,他在吹响一颗少年的心,飞翔在杨庄的上空。
三
菖蒲在沙地上繁衍,行走。她们像是扎了翅的野鸡尾巴,以战斗的姿态扬起翎羽。风从河上游出来,翻起她们绿色的记忆,在一望无际的河滩上反复晾读心事。
我常常来到河滩,与繁茂的菖蒲丛相对而坐。阳光从山坡上下来,照到河岸上方的石头、荆棘丛和栎树林。一条弯曲的小路在河岸上面的山坡上盘旋延伸,一直通到紧挨到天边的白云。我曾沿着这条路盘旋了三年时光,读完了小学三四五年级课程。贫瘠的时光里,小路上的植物都一度成为我不可或缺的朋友。蒲公英、野葡萄、泡桐、栎树、白杨等等,这些植物都有着不同的形态,每天在阴晴不定的风景中展示出不同的姿态。
菖蒲就生长在我渡河的岸边,几颗刚刚高过水面的石头,淹没在菖蒲丛里。我闻到了菖蒲的味道,看到她们在小心地向着河水中间迁移。菖蒲的根须被河水冲刷,根茎在水边形成了一片鱼虾隐身的去处。放学后的时光,我脱下鞋子,沿着河流迎着阳光,走到河的上游去。有时候,就在河边弯腰去那些菖蒲的根须里捉鱼摸虾。
鱼虾隐身在菖蒲的根须里,浑身洁净。虾儿举着长长的须儿,与菖蒲的根紧紧缠绕在一起,两只小手伸进根茎,最终挤对在一起的时候,虾儿在掌心轻轻地弹跳,似乎感觉到手掌的温度。虾节处颜色加重,似有山黛色。虾儿身体通透,虾身的根须与菖蒲的根须一同被我从泥沙里拽出来,铺展在河岸的草丛里。虾儿在草丛里弹跳着,预知到了危险的临近。鱼儿则肚子洁白,带着腥味的鳞片,被我紧紧攒在手里,鱼尾巴不安分地摇摆着。感谢菖蒲的摇篮,既是鱼虾的乐园,又织就一张天然的网,让我可以在自由的时光里收获快乐。
最后把鱼儿的腮用菖蒲的花茎穿起来,一条鱼儿串作为我的战利品,被我提回家里,等待母亲和面煎鱼。菖蒲的味道和着鱼儿和虾儿的味道走进我的内心。
菖蒲则依旧在河岸上飘摇,她们在河滩上经受每一个难熬的冬季。水流在裸露的蒲根上结了厚实的冰渣,在河边闪耀着冰冷的寒光。有人在河滩上烤火,拉荒时将菖蒲的枯叶点着了,汹涌的火苗在河岸上蜿蜒行进,将繁茂的枯丛涤荡成一片黑色的平地。
早春来临时,河滩上的寂静被绿色的芽脉打破,她们在燃烧后的灰烬上钻出卷曲的嫩芽,在黑色的灰烬中重生。绿色渐渐掩盖了荒凉,河岸重新恢复生机。菖蒲那些靠近地表的根茎,有些被烤干的根茎,渐渐枯去,变成了绿芽的肥料,滋润着新生的希望。
四
河岸上除了白菖蒲,也有石菖蒲。石菖蒲叶子纤细,常年保持墨绿。童年时并未获知二者是为同类。李时珍将菖蒲分为五类,生于池泽者,泥菖蒲也;生于溪涧者,水菖蒲也;生于水石之间者,石菖蒲也;人家以砂栽之者,亦石菖蒲也;甚则根长二三分,叶长寸许,谓之钱菖蒲是也。生于乡间,与这些菖蒲朝夕相伴,从未感觉菖蒲如此高贵,登堂入室于雅堂书室,药性中竟有长生之功效。
石菖蒲在宋代逐渐走入文人雅士的视野,被寄于士人性情,抒发情怀。东坡有诗云,碧玉碗盛红玛瑙,清盆水养石菖蒲。宋代方岳也有赋菖蒲之诗,瓦盆犹带涧声寒,亦有性情几砚间。抱石小龙鳞甲老,夜窗云气故斑斑。案几砚台菖蒲青涩带寒,云氣层生可见诗人幽深心志。
菖蒲从乡村的沼泽之处登临学士雅堂,被寄予了中国人的乡土情思与历史情怀,在荏苒时光中带着草木的清秀本色,伴随着记忆的疼痛与荒芜,游移在历史与现实之间。“春迟出,夏不惜,秋水深,冬藏密。”《群芳谱》勾勒出菖蒲的四季性格,却也是那些隐士们最好的写照。
移居北京之后,朋友送我一盆极其精巧茂盛的石菖蒲,只可惜居于斗室之中,尚无书房可摆放,只好弃置杂物堆积的阳台。不料想开花一年有余,却因我过于浇水而烂根,竟然死掉了。干枯的花色与疏长的叶条像是无法适应城市的现代人性标本,被陈列在阳台的角落里,任由灰尘堆砌,再也没有了闲心逸致。
我印象中的菖蒲依旧皈依河边,沙滩卵石层叠,高过天际山野,唯能听到河水潺潺,奔流不息。河水带着草木的影子,消失在云霭深处。夹杂着岁月的飘忽,风雪的无情,在故乡的土地上繁衍生息,坚守着山川的古老,以青翠醒目的表情呈现在记忆之中。
责任编校:郭远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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