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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爸

时间:2023/11/9 作者: 草地 热度: 16962
卢明燕

  我是家中长女,父母的第一个孩子,因为我和父亲八字五行相克,父母在三岁那年找了一位算命先生让我改口,从此便称呼父亲为“二爸”。

  那时年岁小,我只记得一个瞎子爷爷(算命先生)和父母商议着什么,不一会儿就把我叫到火塘边,那先生教我喊了三声“二爸”,从此,我漫长的人生中就再未称呼父亲为“爸爸”。

  平日里我特别黏母亲,但在回忆里总想写写父亲,这是身为儿女本能的血脉感应。我的父亲平凡的如一粒尘埃,或在太阳下与风飘洒,或在荒沙中积淀成舟,无论如何,他都是广阔的。

  父母养育了一双儿女,我和弟弟在严厉又温暖的怀抱中长大,当然这种严厉大多是父亲给予的。

  小时候我们裸露在阳光下,光阴赐予我们成长的秘密。三岁那年,父亲开始在金川中学食堂做工,我便经常跟着父亲去学校,他忙碌的时候我就围着树桩玩耍,掏木屑、地上打滚、吃泥巴……甚至哪个学生逗我就跟着跑到没影踪。中午给学生打完饭,还没来得及脱下围裙的父亲端着一大盅稀饭向我走来,那一刻我飞奔着跑向父亲,父亲让我坐在树桩上,一边用勺子搅拌稀饭,一边吹冷往我嘴里喂,父亲张大嘴巴示意我大口大口吃,我也跟着张大嘴巴,一会儿功夫便把一大盅稀饭吃见底,鼓鼓的肚皮把衣服撑到变形,兴许吃饱了就犯困,红彤彤的小脸贴在父亲肩头,不一会儿就呼呼大睡。我生下来体重只有两斤半,按医生说“根本不好养大”,在父母千般呵护中,我得以长大成人,仔细回忆那一勺一勺饭确实不易。

  四岁那年冬月,父亲在火盆边为弟弟熬制止咳的蜂蜜水,我站在父亲对面,以一百八十度的平角与父亲对视,父亲的注意力全在那勺蜂蜜水上,全然没注意到我正趴在四脚凳上,我绷直脚尖不断用力蹬地,人随着力度一前一后不断摇摆,忽然脚底一滑,身子一倾,整个脑袋全扎进了火盆。我只记得父亲一把抓起我,待回过神,我已趴在父亲肩头,脸蛋已被灼烫到没有任何知觉,那一刻我几乎感受不到任何疼痛,母亲在一旁惊慌失措,父亲立马背着我一路小跑去往医院。因为年岁太小,具体细节我完全回忆不起来,只清晰记得趴在父亲肩头,从一条幽暗的小径跑过,除了凛冽的冬天还有父亲的肩膀。

  当时我的大半个脸已经面目全非,经过一段时间的治疗,脸才开始慢慢结痂,担心以后留疤,父亲又四处打听偏方,最后不知从哪里找来了“猫油”,说擦在患处不会留疤,说来也奇怪,擦了“猫油”之后我的脸不痛不痒,更没有留下任何疤痕。

  为了一家人的生计,父亲经常在各个餐馆食堂做活,每天忙碌到很晚才回家,母亲总是叫我和弟弟先睡,我每次都假装睡着,等听见父亲入门的声音便一骨碌爬起来,我知道父亲准会从兜里掏出糖果和其他好吃的,或者一个橘子,或者一个苹果,那时候家里苹果挺多的,但总觉得从父亲兜里掏出来的味道仿佛更甜。父亲要忙到很晚才回家,无论半夜还是凌晨,只有吃到父亲带回来的糖果,才算真正过完了一天。

  在孩子眼里,父亲是一双有力的臂膀,长大后才发现父亲原来是一座屹立不倒的山,这座山沟壑纵横,有丰裕饱满的庄稼、有四季分明的山花、有棱角突兀的石头,还有馨香憨厚的泥巴。总之,这座山承载了很多很多……

  父亲以前以种庄稼为生,后来四处去包工,拆房子、修马路,他在陌生的行业里以一个老实人的姿态不断摸爬滚打,为了多搬运几袋水泥父亲挣断了三根肋骨,为了能顺利拿到一些小有薄利的活,他受了多少人的脸色,那些下不来台的困境,父亲是如何应对的,我不得而知。只听到“受难人的罪,你们是体会不到的,我也不希望你们体会,既然生了就要养”。当时我并不理解这句话的深意,只是在成长的过程中渐渐感受到了生活的艰辛,现在想来父亲那句话是多么无可奈何的感叹,多么掷地有声的呐喊。

  在困境中生长的人,骨头都很硬,用父亲的话说那叫骨气,没有骨气人就会垮,没有骨气,天就会塌。我和弟弟接受的很直接,就是用心努力的读书。初二之前,我对读书是麻木的,只是按点到学校,上课走神,下课与伙伴疯跑,天马行空,还天真地憧憬着以后的故事。

  直到初二那年暑假,父亲突然让我和他去关山上(金川县城旁边的一座山)看玉米,看父亲一脸严肃,我没敢推辞,便跟着父亲上了山,已经中午了,按往常,父亲在早上五六点就得出发。他走在前边,我跟在后边,一路上我们几乎没有说话,快走到半山腰的时候,父亲突然停下来,指着前面几座土堆告诉我“这是回回沟,埋死人的地方”,我一听心里直发怵,赶忙跑到父亲身边,我也是被娇生惯养的孩子,有些苦头的确是没吃过。那天我的肺快从胸膛里炸裂出来,呼吸完全跟不上脚步,到了山上,我坐在地埂边休息了好一会儿,父亲呢,一到地里便开始在玉米林里穿梭,一会儿就见不到踪影。听到父亲叫我帮忙捏玉米里的虫,我才起身走到玉米林。说实话,我虽然是农民的孩子,满身尘土,却没有在庄稼地里做过半天农活,人家都说我和弟弟细皮嫩肉,以后肯定不会背着太阳过日子。一条条青色的虫在玉米里蠕动,我翘起手指小心捏死第一只虫,墨绿的汁液溅到脸上,我眨巴眨巴眼睛继续捏第二只青虫,农民的孩子骨子里有一种和泥巴很亲近的情感,我也不例外,修长的玉米叶把我的脸划出一道道口子,而父亲手臂上全是细小的血印,太阳在我们头顶把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山的影子、田埂的影子、玉米的影子,包括父亲和我的影子都很长很长……黄昏的时候山顶的太阳往往是最后一抹光辉,等这道光辉散去的时候天际就会洒下黑暗,夜一点一点从天上洒下来,我抬头望着光芒,时间仿佛都凝聚在了玉米叶上,那一刻真的很美。我們在黑暗中摸索回家,一路上跌跌撞撞,我的膝盖磕了好几个青包,回家之后来不及洗漱便酣然入梦。

  那是我第一次感受到光阴,在一次劳作中,在泥巴堆积的山顶上,现在想来举起光芒的人,就是我的父亲。那个暑假之后,我变得很懂事,上课不再走神,也减少了同周围伙伴的来往,性格逐渐变得内敛文静,我把所有的功夫都花在学习上,成绩也一路飙升。我也不知道自己顿悟到了什么,大概当时很累,流了很多汗,不想再去爬那座山,不想脸朝黄土过余生,所以在可以选择的条件下,我宁愿去读书。

  父亲特别喜欢饮酒,为此一家人伤透了脑筋,不仅是因为父亲在大醉之后滋事,更恐怖的是他挨个点名说教。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从父亲的酒态中,我渐渐开始反感这个男人,我不再依赖父亲,甚至和他对着干,他爱我的方式从呵护演变成了严厉的斥责。

  下午每次放学回家,推开大门母亲只要小心用手比划让我和弟弟不要说话,我们就知道父亲今天又醉了,然后我连水也不敢喝便轻手轻脚地回到自己房间。记得房间里有一本《冰心散文集》和三毛的诗集,做完作业不知道该干什么,又怕走出房间被醉酒的父亲看到,于是就趴在床上翻来覆去看那两本书。父亲总能找到一些书,或是别人不要了赠与他的,母亲拿来烧火,父亲则会拿出一两本放在厕所里用来擦屁股,我记得有玛格丽特·米切尔的《飘》和三毛的《撒哈拉的故事》,前者内容里有一大串外国人名字读起来很绕口,所以我对《撒哈拉的故事》情有独钟。每次上厕所我都要翻看,那本书以手纸的方式存在于厕所中,例如我这次看到三十页,别人一入厕,下次我再看时已经四十页了,因此我错过了很多关于沙漠的故事,那些零星的文字一直在我头脑里扎根,好在长大以后,我终于在书店找到《撒哈拉的故事》,并一鼓作气读完了。

  可能从那时候开始,光阴就在冥冥之中启迪我,只是稚嫩的手要用来写作业,一些故事还在以沙粒的方式沉淀。

  我高考那一年,父亲也因为醉酒和母亲大肆争论,可怜的母亲为了让我能安心高考,不断祈求父亲停止争吵,那是我改变命运的一次机会,母亲哭诉的样子我至今难忘。弟弟一把推我上楼复习,我还不断和父亲争执,我们娘仨的眼泪未能打动父亲,他还是借着酒劲不依不饶地吼,我只能含着眼泪上楼复习,楼下的骂声仍然在继续……

  第二天早上母亲为我煮了两个土鸡蛋,父亲一直未露面,我开玩笑说:“吃了鸡蛋会不会考零蛋?”母亲一脸严肃让我别胡说八道。不知为什么,一到重要考试母亲都会煮两个鸡蛋给我。到弟弟高考时,吃的就换成面条了。那天早上母亲一直未敢提父亲,我也没问,我甚至还在心里祈祷千万不要看见他,庆幸的是我并未被头一天的事情所影响,考场发挥正常,被四川民族学院录取。

  高考没多久母亲就重病入院了,父亲带着母亲去了离家九十多公里的马尔康医治,我以为只是一般的疾病,做了手术就没事了,突然一天接到父亲电话:“二婶已经抢救很多次了,恐怕不行了,医生让拉回来……”父亲还未说完,我的腿就已经软了,肩膀不断往下沉,身体突然变得很重很重……父亲在电话那端哭得撕心裂肺,我拿着电话不断发抖,死亡从未离我这么近,我一边安慰父亲,一边宽慰他家里的事情不用担心,尽全力去救治二婶。外婆在里屋听到了哭诉,一下跑来问我母亲的情况,我立马挂掉电话,连忙起身面带微笑告诉外婆已经医治好了,只是需要再观察一段时间,恰巧那时候弟弟放学回来,母亲的情况只字未敢提,转过身,我却躲在厨房哭成了泪人。

  那是我第一次听见父亲哭,哭的很无助,哭的很心酸,哭的很让我害怕。我在恐惧里接受母亲病重的消息,在无数个黑暗里彻夜难眠,那段时间我极度消瘦,一米六的身高,体重还不到八十斤,我每天都感觉快晕倒,但每天总强迫自己站起来,我不知道这种坚强是哪里来的,可能让母亲活下去是我唯一的希望吧。因为家里无人照料,我既盼望着早点拿到录取通知书,又害怕拿到录取通知书,因为我放不下还在读高一的弟弟。我从未出过远门,更不知道这个世界的方向,那时候家人们所有的精力都在病重的母亲身上,我只能独自前行。临走前几天父亲让我给弟弟和外婆备好米面粮油,他在电话那头鼓励我不要害怕,同时又给我交代了很多的出门事宜“不要随便和人说话”“不要随便吃陌生人给的东西”“学费要藏好”……后来,我走在了异乡求学的路上,这一走就是四年。

  在父母的期望中,我和弟弟在大学毕业后都顺利参加了工作,父亲依旧喜欢饮酒,有时候喝到烂醉如泥回家,母亲说:“儿女出人头地了,他心里痛快,前几年是委屈,有苦难言。”看着烂醉的父亲躺在沙发上,我仿佛明白了什么,又彷佛什么都没懂。父亲大醉之后习惯念叨我的名字,迷迷糊糊說着什么我一句也听不清,看着他,我有时候会气不打一处来,有时候又会心疼地哭。

  就这样,父亲的酒味,让我及其厌烦,以至于后来我闻到酒味都会不自觉反胃,酒味总让我想起好多好多。

  除开酒味,父亲身上还有很多种味道,汗味、苦味、酸味……那是一个老农民的味道,那是一个父亲的味道。

  责任编校:石晓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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